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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南夫人回憶錄:戰亂生涯

胡宗南夫人回憶錄:戰亂生涯



題圖:一九六二年六月,數百位親友伴同我和孩子送將軍於陽明山上的紗帽山麓,墓廬依山面海而築,他在那裡可以看見海那邊的家鄉。送他那天傍晚,我佇立墓前,俯仰之間,但覺天地悠悠,滄海茫茫,三十年歲月,只是一夢

戰亂生涯&抗戰勝利


我於九月底從重慶坐成渝公路長途汽車去成都,路上走了兩天兩夜,半途的客店不但沒有比我出國之前進步,事實上好像比從前更亂更臟,夜裡幾乎無法入夢。第三天到達成都,我就直接坐黃包車到草堂寺母校,別來五年多,校園的樹木長大了,學校的房舍變舊了。我最先去見薛老師和謝老師,兩位老師都熱烈地歡迎我。薛老師的眼睛患青光眼,已幾乎看不見了。他一看見我就拉著我的手緊緊不放,口裡感慨地說:「××,你能回來教書太好了,我們聽說你回國了都很高興,但又怕你不肯回本校來任教。你肯來就可見你對母校的愛護。你看我們都老了。校務要靠你們年輕的一代多多負責。」


老師的話使我很感動,心裡暗自慶幸自己做了這個決定。謝老師那時雖是副教務長,但因薛老師的眼疾關係,大部分的教務都是他負責的。他是我以前的主要老師之一,教過我好幾門課,所以對我更是親切。當我在和薛老師談話時,他已一面吩咐總務處的職員為我準備宿舍,一面派人到家裡去請師母備飯,要我到他家去吃這回校後的第一餐。等到總務人員把我的行李安頓好,他就引導我到他家去。

胡宗南夫人回憶錄:戰亂生涯


謝師母是有名的湖北美人,我出國前曾經看見過她的。這次相見雖然覺得比以前略為清瘦,但風韻神態依舊。她一看見我去就伸出兩隻手來歡迎我,口裡連說「歡迎、歡迎」,態度親切而誠摯,接著他們的小孩也一一出來相見。每個孩子都長得很好。最小的一個只有四歲多,是我出國以後生的,長得尤其可愛:那個小圓臉真像個蘋果,兩頰紅紅的;有一對又圓又黑的大眼睛;說話聲音又輕又脆,像小鳥唱歌似的;笑起來一排又白又細的小牙齒在那小嘴裡閃閃發光。她好像和我特別有緣,一看見我就靠在我的旁邊不肯走開了。吃飯時她就要和我坐在一起。那天謝師母為我準備了好多菜。師母的菜也是有名的,特別是她的珍珠圓子,沒有人吃了不讚不絕口的。吃飯時師母不斷往我碗里添菜,小妹也踮著腳站起來為我夾菜,我感到又溫暖又喜悅,真像回到自己家裡,在母妹當中一樣。


真幸虧有謝老師和師母一家對我這麼好,不然我那一個學期的生活將更難過。本來我是不重視物質享受的,但生活環境的驟然改變以及精神上的苦悶、身體上的疾病,使我感到那一段生活很難忍受。我住的屋子是舊教室後面的一間單獨的房間,本來是用來作堆棧的,因為單身女教職員宿舍沒有空房間,總務處臨時騰出來給我住。這房間上無天花板,下無地板,每塊泥磚地的縫裡都長著青苔,有的還長著小草;窗子是木格子糊綿紙的,有些格子的綿紙已經破碎;裡面的傢具只是一張木板床,一張小書桌,一把木椅子,和一個擱箱子的肥皂箱;照明用的是一盞二十五瓦的電燈。房子外面是一片荒草,到了夜裡外面是秋風蕭瑟,秋蟲唧唧,裡面是一燈如豆,潮氣襲人。初到的那一夜,我獨坐桌前,思前想後,念及自己自十五歲離家求學,十多年來,走遍天涯,如今學成歸來,年將三十仍然是孑然一身,而國事艱難,戰亂未已,瞻顧前途,渺茫遙遠,愈想愈覺凄涼,不禁伏案飲泣。

胡宗南夫人回憶錄:戰亂生涯


居處如此,吃飯更成問題,我對於炊事本來就是外行,而這裡既無烹調設備,我也沒有燒飯時間,所以只好在外面小館子包飯。誰知我這個人不怕吃苦,雖然住慣了水晶宮,也可以住草房,我這個肚子卻不爭氣,對校外館子的油膩與蒼蠅竟不能妥協,結果從第二天開始就鬧肚子,一天厲害一天,一個星期下來已經是有氣無力難以支撐了。進城去看醫生,醫生給我開腸胃消炎片,但那時的消炎片是最新最貴的藥品,那是從昆明走私進來的,沒有辦法的人很難買到。我好不容易托朋友買到幾顆,把病治好,但不到幾天又犯了,只好又想法子買葯。就這樣治好了又病,病了又找葯,日子就在這半病半好的狀態下過下來,兩個月以後已經被折磨得兩眼深陷,面無血色,體重減輕了二十磅(約九公斤)。同事們看見我這個樣子,都說是因為我剛回來水土不服的緣故,但我自己知道如果吃飯問題不改善我的病是不會根治的。湊巧有一天在校門口碰見謝師母,她看見我那憔悴的樣子吃了一驚,問我為什麼會這樣消瘦。我就把過去兩個月的情形告訴她。她聽了之後,半晌不語,後來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對我說:「我看你就在我家吃飯好了,我們的菜雖不好,但總比外麵包的伙食要乾淨。」謝師母的盛意使我深受感動,但是我知道她家的經濟情形並不好,這麼一大家人,就靠老師的微薄薪金過日子,維持自己一家人已經不容易,怎麼還能加上個食客呢?所以當時就回答她說:「謝謝師母的好意,我最近已經好了,我想這麼久的日子下來肚子已經可以適應了,請師母放心。」她當時沒有再說什麼,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小妹卻來叫我了。我告訴她我已經吃過飯了,請她回去謝謝媽媽。可是她說什麼也不肯走。她說如果我不跟她一同去,她就不回去吃飯了。我實在拗她不過,只好跟著她去。從此我就在謝老師家搭夥,而我的腸胃病也就好了。


生活如此,工作也不輕鬆,本來專任教授的授課時間,每星期九小時也夠了的,不幸有一位教高年級孫中山思想的教授臨時離去了,學校一時請不到接替的,謝老師就要我多教一班。我因師命難違,只好答應下來,於是每星期一、三、五三天每天要教四小時的課,而四門功課每門都得準備,因此,除了授課之外,剩下的時間就是看參考書,編講義,幾乎天天要忙到深夜。以前在美國時埋怨功課太忙,如今做了老師才知道教書更忙。這一段時間,對我的體力、心智都是一種艱苦的考驗。但我所遭遇的還不止此。這時的時局也很緊張,本來敵人在我國戰場上的泥足已愈陷愈深,同時在海上的情況也很糟,他們的海軍力量已幾乎給美國海軍整個摧毀,在東南亞各地,他們也在節節後退中,但那些執迷不悟的日本軍閥卻仍不知死期已近,為了挽救面子,竟不顧一切地想在我國戰場上做孤注之一擲,在西北、西南都展開了困獸之鬥。十月、十一月之間西北各線戰事都很激烈,南兄坐鎮前方親自指揮所部力戰,常常幾夜無眠,因此我們之間的音訊也少通問,為了他我內心更是惶急不安。

胡宗南夫人回憶錄:戰亂生涯



另外,在西南方面,敵人也很兇猛,打昆明,攻貴陽,最後竟佔領了獨山,直接威脅陪都重慶,造成八年來最危險的局面。我雖安居後方,心裡也很著急,我們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是一致的,如果國家完了,就什麼都完了。

早些日子,南兄曾經和我約定,最遲在十一月中旬,他一定會來成都看我的,結果他無法抽身,於十一月二十號給我一封明碼電報,上面說:「某日兩函均悉,戰事緊急,一時未克抽身,萬希原諒。一待勝利,即當前來奉候。」兩天以後,又不知托什麼人送來一束鮮花和一對鋼筆,在鋼筆盒裡附有一張便條,上面寫著:「千言萬語都讓它代我訴說。敬祝愉快。」


對他的不能踐約,我無怨言,他這種百忙中所表達的關懷更使我感動,但我內心的鬱悶並沒有因這一束鮮花和一張便條而消解。命運之神所加於我的阻難真是特別多,愛情的滋味本來不完全是甘美的,但像我所嘗到的這樣苦澀恐怕也很少見。


幸好到了十二月一切情況就慢慢地好轉了,十二月初旬獨山收復,西南局勢逐漸穩定,西北各線的敵人也前後被擊退,河防已無問題,至此舉國上下的心情才略為輕鬆;到了那年的寒假,最黑暗的時期總算過去了。


在農曆年年前的一個嚴寒的日子,南兄終於到成都來了,這是我回國後第一次和他在成都見面。這次,我的身份已經由學生升為老師,他來草堂寺可以不必經過門房而直接來敲我的房門了。那天因為天氣太冷,我的房裡又沒有生火,冷氣從四面八方襲來,我坐在那裡看書越看越冷,後來實在受不了就索性把棉被拉開來,坐在被窩裡去看書。當我正感到四肢慢慢暖和,可以全神貫注在書本上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那時是寒假期間,學生都已回去,我還以為是謝家的大孩子來叫我去吃飯,就懶得下床,對著門大聲地叫著說:「是大經嗎?門沒有關上,你進來好了。」

於是「砰」的一聲,門被推開了,笑嘻嘻地站在門外的,不是大經而是我那日夜懷念的軍人。他還是穿著那套灰色中山裝——那件好像永遠都不會破舊的中山裝,手裡拿著一束蠟梅,門一打開香氣就往我的鼻孔直鑽。我抬頭一看是他,一下子變呆了,竟忘記了下床迎接。他看我坐著沒有動靜,笑著問我說:「我可以進來嗎?」經他這一問,我才如夢初醒,口裡回答:「當然可以。」兩隻腳才慌忙踏下地來。


我問他怎麼會忽然跑來的。他說因為一連熬了幾天夜,火氣上來,整口牙齒都腫了,特別請假來醫牙的。我一聽不禁笑著說:「原來又是來醫牙的!我真高興你的牙病又發了。希望你以後多病幾次牙,以便我能常常看到你。」他也笑著說:「好狠心的小姐,你這不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嗎?」我回答說:「當然,人是自私的,你不痛苦我就痛苦了呵!」聽我這麼一說,他趕快走過來握著我的手說:「說真的,霞,我真是對你不起,你能夠原諒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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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原諒你我又能怎樣?可是你要我原諒你多久呢?」


他半晌無言,我也不再說什麼。


這次,他在成都住了一星期。


他離去之後,過了年我就搬到華西壩去住了。原來在第一個學期快結束時,金大的柯教務長來草堂寺看我,約我到金大去任教。我對他說我是光華畢業的,不好意思辭掉此地的教職去別的學校任教。他說我可以不必辭,兩邊兼顧好了。起初我覺得不大好。等到向別人一打聽,才知在那個時候幾乎每個教授都是同時兼任幾個學校的教職的,愈是名教授兼得越多。一個人同時兼幾個學校的課自然是很辛苦,但主要的原因是那時的大學教授待遇很差,只教一個學校,收入不夠養家。記得當我拿到第一個月薪金時,我把全部的錢寄去重慶請綺嫂替我做幾件藍布衫。半個月後她寄來兩件藍布衫和一封信,信上說:「你寄來的錢剛好夠買一件藍布料子,另外一件是我以前存的,至於工錢為數不多,我替你代付了。」


看了這封信我曾經慨嘆地對一位朋友說:「如果人家問一個大學教授何價,我的回答是一件藍布衫!」


一個大學的專任教授薪金既然只能購買一件藍布衫,教三個大學也不過值三件藍布衫,在這種情形之下,還有誰會去責問那個兼任幾校教職的窮教授呢?我明白這種情形之後,也就欣然接受了柯先生的邀請,答應去金大任教。後來他在送聘請書給我時,發現我的房間太潮濕了,就提議我還是搬到華西壩去住,因此在第二個學期開始我就搬去了。其實金大在華西壩也是作客,那是華西大學的校園,因為同是教會學校的關係才借住在那裡的。我住的那間房間並不大,但是有地板,有玻璃窗,有衛生設備,比較我在草堂寺的那間是高明得多了。


這時已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從這時起好像一切都在好轉,不但國內各戰場一律打勝仗,我遠征軍且已打通中印公路,重新開拓了國際通路,而歐洲戰場則已勝利在望。繼義大利的墨索里尼投降不久,希特勒也因盟軍兵臨城下,確知勝利無望而自殺了。在歐洲戰事已告勝利結束之後,美國人眼看他們在歐洲的弟兄已在紛紛作歸計,對於遠東的戰事也不想再拖延了,就毅然決然地在日本的廣島和長崎前後丟下了兩顆原子彈,一下子殺死十幾萬人,至此日本朝野都覺醒了,他們明白不但所謂大東亞的迷夢已做不成,如再打下去恐怕要亡國滅種了。於是日本天皇於八月十四日那天正式向全世界廣播,願意接受《波茨坦宣言》,向盟軍無條件投降。在我國民政府表示接受日本投降要求之後,日軍在我國各地立即停止敵對行動。最後蔣公派何應欽上將為代表,於九月九日在南京受降,南兄等幾個戰區司令長官分別在各指定地點分區受降。八年的艱苦抗戰終於獲得最後的勝利。當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時間,綺嫂帶著麗兒和我一同在成都。她們是七月初來的。因為到了那時離我回國的日子已有一年多了。在重慶有許多人是知道我和南兄的關係的,最初他們以為我一回來就會結婚的,但日子一天天過下來,我的喜訊始終沒有傳出,他們從期待變為懷疑,又從懷疑發展到散播謠言的階段了。許多自以為關心我的朋友紛紛到綺嫂面前去說閑話,有的說南兄變心了,有的說他從開始就是對我無誠意的,有的說當我在國外時他就已經有別的對象了。綺嫂自然不會相信他們的謠言,但聽多了總不好受,於是就寫信和大哥商量好,決定帶著女兒到成都和我一同度暑假。本來一年來的孤獨生活我已經有點害怕,她母女能來我自然高興極了,所以就在城內一個朋友處借到兩間房子,和她們一道住在那裡,姑嫂三人相依為命。


日本投降的消息傳出的那晚,我們姑嫂正在燈下下跳棋,當兩人各自在聚精會神地計算著怎樣一下可以跳出四五步的時候,忽聽得門外人聲鼎沸,鞭炮聲大作,起初還以為是附近人家做喜事,後來聽聽好像到處都在燃鞭炮就覺得奇怪了,綺嫂就說讓她出去看看。她去了一會兒,就急急地跑回來說:「二妹,日本投降了,我們勝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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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我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這時隔壁張家母子,後面徐君夫婦都到我們這裡來了,大家都興奮得不得了,有人提議喝酒慶祝,大家一致附和,就各人湊了一點錢由張家弟弟去買酒和滷菜。一會兒酒和菜來了,大家就你一杯我一杯地慶祝起來,像我這樣從來不喝酒的人也喝醉了。


第三天,我們就飛回重慶了。接著,大哥、二弟、三弟都從不同的方向回到重慶團聚。


文/葉霞翟

胡宗南夫人回憶錄:戰亂生涯



摘自《天地悠悠:胡宗南夫人回憶錄》


葉霞翟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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