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斯圖裡卡：3D其實是電影退化的一種表現
因為庫斯圖裡卡的到來，今年的上海國際電影節備受矚目，他的電影展映同樣在影迷中間掀起了各種高潮。
撰文、整理 ｜ 玄子
由當代電影大師埃米爾·庫斯圖裡卡（Emir Kusturica）領銜的第 19 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昨晚已經落幕。這位因《爸爸出差了》和《地下》兩次獲得戛納電影節金棕櫚的前南斯拉夫導演，除了本本分分干好導演這件事之外，還是搖滾樂隊的主唱、作家，甚至建了一個代替消逝的祖國的城市。
在四十分鐘訪談中，庫斯圖裡卡微笑地聽著我們一個一個數算他的名頭，聳聳肩說：「對，就是如此。反正我夜裡也睡不著，我必須看醫生，他們每次很緊張的來掐我的脈搏，我就覺得這個場面非常滑稽。」 雖然我們只能極其倉促的談起他的新作，但作為第 19 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評委會主席，庫斯圖裡卡並沒有在採訪的過程中搬用任何一句好聽但不實用的客套話。他與我們深入分享了對中國電影及電影市場細緻入微的觀察，甚至談論了 「電影之死」 的終極問題。庫斯圖裡卡不悲觀也不樂觀的輕描淡寫： 「我只是希望它能活下去，能像歌劇那樣就夠了。」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庫斯圖裡卡談起中國電影的爆炸性增長並不如我們那樣悲觀，反而認為突破點正在於此。他所警惕的，是更加難以被看見的隱患：我們的生活，是不是已經無意中被技術控制？
「你要警惕的不是商業化，而是操控藝術商業化裡面真正的那個幽靈，知道嗎？它才是真正在殺死電影的兇手，想想看，是什麼將我們 『拍一部好電影』 的夢想修改成 『走一次紅毯』 的？」
Q：庫斯圖裡卡先生，歡迎來到上海。這次以上海國際電影節評委會主席的身份前來，讓你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A：我想要借這個機會表達對中國的敬意。就拿上海電影節來說，你們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面搭建起一個這麼大規模國際化的電影節，真是非同凡響。而且現在中國電影的數據也非常讓人震驚，中國現在擁有兩萬塊銀幕，每年生產 600 部電影，這太不可思議了，但這確實讓我們看到電影的未來有可能在中國。
雖然我知道中國的電影，特別是藝術電影的生存處境非常艱難，但是我還是並不認為你們會因此丟失對電影的感覺，正相反，也許你們會不斷的有好的電影作者出現，這是我這次參加上海電影節最重要的感悟。
《爸爸出差了》
Q：您談到了上海國際電影節與中國電影市場非常宏觀的動向，具體到電影本身來說，您有什麼印象深刻的發現嗎？
A：在上海電影節我還是看到了一些很不錯的片子，但是我沒有辦法在這裡點名。這些片子讓我感覺到電影的語法已經在逐漸發生變化了，它的變化之快，和三十年前的影片相比，我們都能感覺到巨大的不同。電影正在慢慢的進入新的形態，這是一種全球範圍內的趨勢，但是這次來上海電影節，我格外深刻感受到了這一點。
如今確實和我 1985 年入選戛納電影節的情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首先，影片的數量大大增加了，85 年報名參加戛納電影節的電影大約是 800 部，今年已經上升到了 2800 部，上海電影節是從 2471 部影片中挑選 14 部影片參與最後的競爭。當然，數量的增加和質量的提升從來都不是成正比的。除此之外，Youtube、電視、手機視頻的出現，催促著電影的語法慢慢進行改變。我們現在還不能斷定這種影響是好是壞，反正它就在發生。
在我的年代，電影必須是大銀幕的電影，現在的電影幾乎已經是「無銀幕」的了，我們必須認清並且接受這個事實。電影從大銀幕到電視那麼大的熒屏，再到3D眼鏡，我相信終有一天這種虛擬現實一定會消失進入我們的身體——誰知道哪一天我們就能在大腦裡面植入一個晶元，真正身臨其境了呢？
《亞利桑那之夢》
Q：如果這樣的話，那麼傳統意義上的電影已經死了嗎？
A：我不能說電影已經死了，因為電影的未來是完全未知的，所以我對它的唯一期許就是它能活下來，能像歌劇那樣活著我就很滿足了。在十年內，電影數量的爆炸性膨脹會趕上廣告垃圾的數量——這種叫做商業片的垃圾已經表現出它們卓越的繁殖力了。但是我還是真心希望優秀的、深刻的、沉靜的，真正的電影能生存在為它們專門設計的藝術影院中，它們敵不過商業垃圾，但是它們值得活著。
我從來不相信好萊塢的那一套可以做出好電影。雖然《亞利桑那之夢》是在好萊塢拍的，但是它本質上是一部法國電影。1950 年代的好萊塢是「世界的中心」，它不斷傳播著一種理想主義戰無不勝的美國夢。後來這個夢毫無意外的破碎了，但是為了維持這種自欺欺人的幻覺，他們必須要不斷的製造垃圾。這個俠那個俠，什麼狗屁都是俠，這種具有無敵視效，傳播膚淺意識形態的電影只是一種自我的安慰而已。
我曾經也想過以自己的電影和美學向他們發起挑戰，後來覺得自己也很蠢就不幹了。
Q：說起超級英雄電影，對於現在非常吸引眼球的VR技術來說，你認為它能成為電影在新時代進行變革的突破嗎？
A：你不覺得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這個詞本身就很搞笑嗎？3D其實是電影退化的一種表現，盧米埃爾兄弟發明電影的時候就發現了3D，但是他們當時就否定了這個方向，現在人們還當撿到寶一樣的。真正的3D是什麼？是我們每天在過的普通生活。電影里的真實是什麼？是光。光構成了景深，構成了空間，3D實際上是在對真實進行的壓縮。現在的3D眼鏡、3D技術只是資本主義為了壓榨人腦從中賺錢的一種小玩意而已，它的目的就是讓你上癮，當然也沒人能夠阻止他們，畢竟人們都是要賺錢的。
《地下》
Q：畢竟電影無論是藝術的還是工業的，它都難以逃脫成為商品的那一天。
A：是的，但是成為商品不該成為一個導演的追求。說到這裡我不如說說紅毯吧，紅毯跟3D技術，VR技術一樣是資本主義的遊戲，你必須要承認的是，紅毯現在已經代替了電影成為了電影節的標誌；所以你必須接受在電影創作者裡面，有一些並不是以創作好的電影作為人生目標的，他們的終極夢想很可能是走一次紅毯——這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場噩夢。很自然的，你可能都難以覺察到資本主義已經在多大的程度上修改了我們的人生目標，甚至是生活習慣，就好像現在的Facebook已經代替了世界警察——我們每天都通過這種東西在監視他人在做什麼。
我們家鄉有一個很有趣的傳說，講的是羊和狼的故事。一隻狼進入羊圈以後會立馬攻擊一隻羊，把它咬到流血就停下，接下來的事情就很有趣了——所有的羊都會乖乖跟著狼，也就是兇手走，這就是我們的現狀。
Q：那審查制度會是拖累電影質量提升的石頭嗎？
A：其實中國的審查和某些國家的「作者審查」制度比起來已經算是情況好的，這種審查是要求一種政治正確，它是一種發生在潛意識裡，甚至不需要明說什麼被禁止但是它就已經死在作者腦子裡面的審查，這種審查是真正會殺死作者的審查。但是我覺得中國現在電影市場的狀況可能還是能為你們慢慢贏來更多的自由，畢竟你們創造的是恆星數量級的電影，要做到天網恢恢我覺得還是挺難的，或者當局者慢慢也覺得審查的必要性沒那麼大了。
Q：那您作為一個創作者，是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審查的呢？
A：我的電影其實也是被審查的，《生命是個奇蹟》這個片子在英格蘭就通不過審查，就是因為電影裡面有隻鴿子被貓殺死了。這個事情挺愚蠢的，最後也是不了了之。審查無處不在，你要知道，審查制度永遠不會扼殺好創作者的靈感和能力，反之，它讓能更有創意的去面對一切的問題。
《銀河漫漫路》
Q：那麼最後再談談您的新片《銀河漫漫路》吧，今年年初的時候已經傳出《銀河漫漫路》已經差不多完成了，但是現在柏林和戛納都已經結束了，我們還是沒有看到這部片子。您已經快將近十年沒有拍過新片了，您能談談您對新作的看法嗎？
A：《銀河漫漫路》現在還在剪輯和後期中，我們現在還在做特效，這個影片裡面有大量需要特效的場面，所以這比你們預期上映的時間要再晚一點。在這個影片中，我要和巨蛇戰鬥。其實電影技術的發展永遠是有用的，至少在今天，我可以運用那些高級的特效讓一個假的東西，也許以前我們要花上電影預算的大部分去做的弘大場面，現在低成本一點就可以完成，而且他們看起來像真的一樣，現在拍電影容易多了。在這個意義上，技術仍然是一個工具，它存在的目的就是遮蓋自己。
雖然我十年沒有做片子，但是我也做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我在生活。
Q：是呀，除了電影之外，你還自己建了個村子，有自己的電影節，自己做音樂，是主唱，做了那麼多有趣的事你為什麼還是認為自己是個導演？
A：因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電影做的，而且……反正我晚上也睡不著。
Q：您覺得《銀河漫漫路》能達到《地下》的水準嗎？
A：我自己覺得《銀河漫漫路》應該和《生命是個奇蹟》的水平差不多，我在這部片子裡面傾注了很多的感情，裡面也有很多矛盾和衝突。作為一個導演，你必須清晰的認識到你的電影中務必是要有些好的衝突來推動情節發展的，如果你不這樣做的話，一個小時以後，你的觀眾們就會開始覺得疲倦，難以集中注意力，那麼影片的結構也會開始崩塌。我在創作的過程中花了很多心思去打磨其中的矛盾和衝突，這可能是讓我花了那麼多時間來做這部影片的原因。另外，在我這個年齡，要面對電影和電影語言的劇變是非常不容易的，我需要時間去了解，分辨和沉澱。所以要做一部有風格的好電影是需要耗費大量的精力和注意力的，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挑戰，所以我決定一點一點的把它做完。
Q：您在創作上會有「中年危機」嗎？
A：哦 ,小妹妹，我已經是個老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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