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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永泰庄寨田野記:山區移民何以為生

還是今年年初在閩東跑田野的時候,某天晚上閑聊之際,我們說到福建還有哪些縣市沒有跑過。掰著手指頭一算,還真有不少,特別是閩北和閩中一帶,似乎至今還是研究空白。誰承想田野的機會說來就來。從閩東回來沒兩個月,社科院民族所的朋友李耕來福建調研鄉土建築與鄉村建設,她為我引薦了廈門東南鄉建諮詢有限公司的張明珍建築師。張老師是永泰人,最近正在家鄉忙於古建築的保護與開發。承他助力甚多,我先後前往永泰兩次,走訪了梧桐鎮坂中寨,同安鎮愛荊庄、青石寨,霞拔鄉積善堂、谷貽堂,以及洑口鄉山寨村等地,收集到不少當地的民間歷史文獻,並得以一窺永泰極有特色的歷史建築「庄寨」的風采。

福建永泰庄寨田野記:山區移民何以為生


霞拔鄉紹安庄遠眺。庄寨之雄壯優美,可窺一斑。(本文圖片均為作者拍攝,另有說明者除外。)


庄寨是永泰當地一種兼具居住和防禦功能的大型建築。其正式名稱通常為「某某庄」,而在日常生活中,因其防禦性又往往被稱為「某某寨」,庄寨因這兩種稱謂而得名。據統計,永泰庄寨總量超過2000座,現存較好者有146座,其中佔地面積1000平方米以上的有98座。和建築學界的專家學者對庄寨的建築形制與特點興趣頗深略有不同,歷史學人更傾向於關注建築中那些和社會與人群有關的因素。如果我們將目光從庄寨建築本身稍稍挪開,轉向庄寨形成的歷史原因和進程,那麼似乎還有不少問題值得追問。已經有建築學者指出,永泰之庄寨,與閩西的土樓,永定、華安一帶的土堡從功能上來說顯然是類似的;但其分布則各有側重。建築風格的地域性差別是如何形成的,我們還不得而知,但為何此種具有防禦功能的建築沒有出現在福建的其他地區?具體言之,為何此種建築大量出現在從閩西到閩中的山區地帶?

福建永泰庄寨田野記:山區移民何以為生


戴雲山脈一隅,可見山勢的起伏和交通的不便。


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與移民的歷史息息相關。翻開地圖,我們不難發現,在縱橫阡陌的福建高速路網上,有一片頗為醒目的空白。這就是涵蓋了永泰、德化、大田、尤溪、永安等數個縣市的戴雲山區。戴雲山脈地形地貌複雜,自然條件甚為不利。散居在山裡的山民們,時至今日仍然要忍受山區公路帶來的諸多不便,這也給我們留下此地人煙稀少,往來不暢的印象。而事實上,戴雲山區在歷史上是一個人群流動甚為頻繁的地區。明代以降,不斷有移民進入這裡,或定居拓殖,或借道於此。從民國《永泰縣誌》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情形。茲摘抄數條如下:


「(嘉靖)三十八年五月五日,倭寇突至,屯於洑口……」


「(嘉靖)四十年漳人王鳳以種箐失利,聚眾據二十八都為亂……」


「(萬曆)十七年正月汀人邱滿聚眾,據陳山為亂……」

「(萬曆)十八年……箐客會盟為亂……」


引文中的「箐」指的是一種竹子。需要指出的是,雖然縣誌中提到漳州人在永泰種箐,但箐客卻並非只有來自閩南的移民。傅衣凌先生在對閩贛毗鄰地區的社會經濟的研究中,提到位於這一地區的廣信府盛產紙張,而原材料竹絲正是來自福建。出於經濟動力的考慮,在戴雲山區出沒的箐客也頗有可能是從江西經武夷山脈流動至此的。由此可見,永泰並非人跡罕至之地;其東、南、西、北皆有移民進入和活動的記錄。如果再考慮到明代中期以後人口數量增長導致的移民趨勢,這一情形就更為合理。


也許會有人質疑,史料中提到的這些人群,大率屬於「盜匪」一流,似乎不能視為移民的證據。我的回答是:一方面,方誌書寫者對外來移民的偏見,會讓他們對流動人群作出有失公允的判斷;另一方面,這種所謂的「亂」並不是一種常態,正如引文中的王鳳是因為投資種箐失敗才造反的。對於移民而言,從事山區經濟開發,謀生糊口才是通常性的選擇。而嘯聚山林往往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下下策。不過我們也必須承認,大量的流動人口,以及山區經濟開發的高風險,確實也讓戴雲山區的社會具有相當程度的不穩定性。當一部分移民在生意場上失敗而淪為盜匪的時候,同時也有一部分移民通過山區經濟的開發而致富,他們需要建造庄寨以保護人丁和財產的安全。這樣我們或許能夠理解,為何庄寨這種建築形制會在永泰大量出現。


我們還可以追問:這些山區移民以何為生?那些成功者又是如何盈利的?問題的答案可以在前人山地開發與商品經濟發展的研究中覓得。正如傅衣凌先生所言:山區經濟天生就是商品經濟。具體說來,山區相對艱難的自然條件使得糧食作物的種植殊為不易,因此移民往往以種植經濟作物謀生。在前述的「箐客」之外,還有在明清史料中廣泛出現的「藍客」(種植靛藍染料者)、「麻民」「棚民」都是如此。除此之外,還有從事採礦業的「炭黨」和「礦盜」。這些人群的生計活動,使山區在發展伊始就與商品、市場等要素緊密聯繫起來。


傅先生在對閩贛毗鄰地區的研究中指出,雖然這一區域出現了一定規模的手工業和商業,但其仍局限在封建經濟的框架之內,市場和製造都極為狹隘。由於地域存在差別,以及觀察的歷史時段更為晚近。我們在永泰觀察到的情況有異於傅先生的結論。我們在田野中走訪的幾個家族,其先祖多以經商為業,然而其活動範圍則往往甚廣。坂中寨陳氏家族,其祖先以販賣李干為業;谷貽堂黃氏家族,則以販賣茶油為生。兩家的生意都做得很大,19世紀以後甚至遠及東南亞一帶。我們在當地發現的不少民間歷史文獻,雖然由於時間倉促,未及仔細閱讀,但其中保存著的若干英文報紙的殘片,卻可作為永泰與洋人存在貿易往來的間接證據。另外,在愛荊庄鮑氏家族之藏書中,亦有不少書籍是由上海的出版商印刷發行。作為商品的書籍,大約也是沿著和山區商品同樣的通路,從外界進入此地的。這條通路很可能與前述以大樟溪為主的移民通道高度重合。經由這一通路,山區商品可以向東進入閩江流域,到達閩東;或者向南進入九龍江,到達閩南;進而捲入更高一級的市場層級,最終參與到全球化的商業活動中。其他尚未解讀的民間歷史文獻中,想必會有更多支持這一猜想的論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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廈門大學的博碩士們在拍攝民間文獻。


除了經濟層面的活躍之外,移民的流動還在文化上留下了特殊的痕迹。或許是未完成的畲鄉田野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緣故,當我駕車在戴雲山脈的崇山峻岭中盤旋曲折之時,一個問題湧上腦海:在這樣的山中,為何不見畲民的蹤影?當然,我們已經證明了戴雲山區並非傳統意義上與世隔絕不通人煙的山地,那麼意欲逃離國家統治的畲民,自然不大會選擇此地定居。不過有趣的是,我們在社區中,總能在不經意間發現畲的蹤跡。

在愛荊庄鮑氏家族的藏書中,我們發現了一本雜字。雜字是傳統社會童蒙識字的教材。據報道人講述,這本雜字是其父親用過的。然而有趣的是,我們卻在其中找到了這樣的字樣:「山畬雜字,百穀多名。」如果說,這本雜字的編者是漢人的話,那此君似乎沒有必要在一堆描述糧食名稱和作物生長過程的生字之間特意強調這本雜字的族群屬性。似乎可以推測,這是一本由畲族知識分子編纂,面向畲童的雜字。其中所涉及到的生產生活諸方面知識,也與畲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不過,這些知識對於鮑氏族人也同樣重要。報道人告訴我們,直到今天,他們還常常使用這本雜字來辨認某些生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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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可能與畲族有關的雜字。


在這本雜字的封底,有一些毛筆書寫的痕迹,可以辨認出「民國二十一年」「雜字便覽」等字樣。據廈門大學溫海波博士介紹,《雜字便覽》是江浙一帶較為通行的雜字版本,但本書與雜字便覽內容並不一致,顯系編纂者在編寫過程中根據實際情況進行了某些增刪改編。這本雜字版本的流傳,已經無從可考。但一部極有可能原本為畲民所編的雜字,卻在漢人手中持續發揮實際功用。這一事實告訴我們,畲漢之間的界限,至少在文化層面似乎也沒有那麼截然分明,二者之間存在著可以共享的文化資源。


無獨有偶,在洑口鄉山寨村,我們再次看到了畲文化的痕迹。當車子沿著狹窄的山路駛入山寨村口的時候,映入我們眼帘的是一片順著山坡層疊而上的梯田,在梯田的盡頭則是沿著山勢扇形排開的民居。這樣的空間布局,與在閩東所見之畲村如出一轍。不僅如此,我們還在村內黃氏祠堂的牆上發現了兩張寫著「鳳凰到此」和「麒麟到此」的符籙。而「鳳凰到此」和「麒麟到此」正是廣泛存在於畲民社會當中的信仰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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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村景觀。與閩東畲村的空間布局頗有相似之處。


當然,如果因此即斷言山寨村的鄉民「應該」是畲,或者曾經是畲。那也未免太過武斷。正如復旦大學巫能昌兄提醒我的,一方面,這個符籙的畫法很簡單,因此在技術層面門檻很低,除了道士之外,很可能有其他的儀式專家也能習得;另一方面,在信仰的實踐層面往往存在知識跨界傳承的問題,譬如一些禮生、和尚、甚至靈媒都會借用道士的符籙來發給求助他們的人。我們經由詢問得知,黃氏宗祠內每年年初都會舉行祭祖儀式,期間會邀請外村的賴姓道士前來主持,這兩張符籙很可能是他們帶來的。因為無法親眼得見儀式過程,所以我們也無法判斷道士的儀式傳統。所以嚴格說來,我們甚至不能下結論說這兩張符籙一定與畲有關。不過無論如何,山寨村的文化景觀體現了文化資源在不同人群中的傳播和共享,卻是不爭的事實。

福建永泰庄寨田野記:山區移民何以為生



兩張符籙。岳沁之攝


在討論了戴雲山區的移民及其在經濟和文化上造成的影響後,我們也許還可以就移民本身追問:戴雲山區為何會成為人口流動的中繼站?從戴雲山區本身來看,其地理位置甚為重要,我們已經知道它位於閩中地區:東接福、莆,南鄰漳、泉,西界汀州,北延武夷,為福建交通往來之必經之地;戴雲山區雖山巒聳峙,但向東注入閩江的大樟溪及其支流等河道所形成的水路卻有效地消解了山區所帶來的交通不便。流動人口極可能沿著河流或河谷的山麓地帶不斷遷移。


以山寨村的黃氏族人為例。通過訪談得知,黃氏家族的祖先來自汀州石壁村,後遷至德化縣桂陽鄉王春村,又遷至洑口白沙古棗壠,最終定居山寨。我們在地圖上觀察這條遷徙路線,正與我們的猜想相一致。而村中殘留的古驛道也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時至今日,我們依然能夠從當地的景觀中,看到移民歷史帶來的影響。當我們驅車離開山寨,取道洑口、水口,前往德化時,公路就在山麓上盤旋,河流從山谷中流過,隨著公路的伸延,山坡上不斷有村莊出現在我們的眼前。這樣的情形,很容易讓我們想到當初的移民,是如何沿著同樣的路線走進山區的。如果能夠沿著這條路線,對沿途村莊的人群作一系列田野調查,應當能夠對這一歷史進程有更為清晰的展現。


從更為宏觀的層面看,戴雲山區亦可歸於劉志偉教授所言廣義上的南嶺「向東伸展與武夷相接」之一部,這條山脈自西南向東北,聯結武夷山、戴雲山,直到閩浙邊界的海邊。這一區域在歷史研究中的重要性已由劉志偉教授在《天地所以隔外內》一文中表述得甚為清楚。他令人信服地指出:「在這個邊緣地帶的山嶺中生活的人群,在山地生存和族群交往中長期持續的文化互動,令南嶺整合為一個具有某種地理和文化上的整體性的區域。」具體到福建而言,客家人、畲民、閩南人等不同人群及其之間的複雜互動,也許都可以經由對戴雲山區歷史的觀察而揭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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