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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義大利法西斯,告訴你德國法西斯是怎樣的物種

一個義大利法西斯,告訴你德國法西斯是怎樣的物種



庫爾齊奧·馬拉巴特(1898-1957),20世紀義大利最傳奇的作家之一。

親身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因發表不同政見遭受兩次牢獄之災。


1931年,他出版《政變術》,是第一本反對希特勒的著作,因此被開除法西斯黨黨籍,流放五年。而它最早的中國讀者之一是蔣介石。


二戰爆發時,馬拉巴特作為義大利《晚郵報》戰地記者,隨軍前往東線和北線戰場,寫成長達五百頁的巨著《完蛋》。


50年代,馬拉巴特加入意共,完成了從法西斯黨員到共產黨員的跨越。他曾於1956年訪問蘇聯和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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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年,11月,馬拉巴特在北京附近的長城


「因為您這隻眼睛裡還有一點點人性。」


這句話是誰說的?馬克·吐溫說的,蕭伯納說的,總之是某某經常出現在笑話里的智者說過,某個傲慢的上流人物問他:「我的兩隻眼裡有一隻是假的,你猜猜是哪一隻。」智者冷靜答道:「左眼。」大人物驚問:「你怎麼看出來的?」然後,智者就說了上面的這句punch line。

經典笑話一般沒有出處可尋,於是把punch line安在了被認為最適合說這句話的人頭上。不過,最近讀庫爾齊奧·馬拉巴特的小說《完蛋》,意外發現了這個笑話可能的最初來源。《完蛋》是一本1944年問世的奇特小說,其第十二章「玻璃眼」說到一件事:1941年秋的一個黃昏,一支德國軍隊路經烏克蘭波爾塔瓦的一個村莊,遭游擊隊襲擊,德國人立刻火力全開,在慘烈的交鋒中抓住一個年僅10歲的小游擊隊員。軍官猛然想到自己同樣10歲的兒子,心生惻隱,就問他:我的哪隻眼是玻璃的?答對了就放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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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馬拉巴特身穿阿爾卑斯山地軍的上尉軍服,以特派記者身份在歐洲東線戰場。


孩子得到一條生路,萬幸,但當笑話恢復了它原有的語境,它就不是一般的笑話,而是一個黑色故事。「世上也許有比瞎子更溫和的人,就是那些有玻璃眼的人」——書中的主角,也就是馬拉巴特本人說。

據他講,他在二戰爆發時在那不勒斯,目睹了第一次轟炸,後來去了蘇芬戰爭前線,見到了凍死在湖泊中的戰馬;據他講,他去過戰火紛飛的烏克蘭,也去過華沙,在那裡,他用冷酷的口吻跟波蘭國王弗朗克聊起隔離區的猶太人;據他講,他還去過摩爾達維亞的雅西,在德軍於1941年夏突襲蘇聯時,他在雅西城見證了一場大屠殺,殺戮的次日晨,一位王妃娉婷過市,那些正在剝屍體上的衣服的人們「紛紛中斷他們快活的工作,頻頻向馬車鞠躬。」


強調「據他講」,因為這些故事,有名有姓有地點有時間,又都是殘酷的實況,難以想像每一絲細節都是真實的。《完蛋》的風格是半夢半醒的,有點王爾德和鄧南遮式的頹廢;馬拉巴特寫出了很精彩的戰爭故事,但他的態度並非憤怒或悲憫,而是一種不合時宜的沉迷。


1


書中所寫的故事,每一個都像他的私生子

奇書只能奇人來寫。馬拉巴特這樣的作家,眼下不會再有,眼下的世界出一兩個隱居的高人(一旦被周知也就沒什麼高了)還行,再也出不了像他這種生於敏感的1898年,趕上兩次大戰和一系列小戰,渾身都是謎題的「國際主義戰士」。眼下的世界,就連間諜這行當都顯得過氣,不如一個雲南邊境的緝毒特警,而你看馬拉巴特,就連他的名字都波譎雲詭:出生時叫「蘇克特」,後來用外號「庫爾特·埃里希」闖世界,再後來,條頓色彩消去,他改叫「庫爾齊奧」——義大利人大致能認下這位同胞了。


你不可能知道,腸道里的蠕蟲度過了怎樣波譎雲詭的一生,不過,如果一個蠕蟲出來自述,你會信嗎?《完蛋》里的馬拉巴特,言語浮誇,個性紈絝,常常為自己的善於學習、能跟三教九流溝通而自矜,他對戰爭的態度,就像他的姓名那樣猶抱琵琶,讓人疑心他臆想狂。書中所寫的繪聲繪色的故事,每一個都像他的私生子,缺少名分,因為,既然連父親的名字都是假的,他繁殖後代的行為,似乎也就不會太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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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馬拉巴特在巴黎寓所的書桌前。


我們能確信的是,馬拉巴特是個脫離了法西斯的法西斯。我們常把法西斯和納粹、和德國拴在一起,似乎是同一個概念,實際上大謬不然。義大利法西斯同德國法西斯,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完全不是一回事。德國法西斯具有「全民宗教」的特點,往上佔領有文化的上流社會,往下把草根一網打盡,義大利法西斯卻是純右派,是貴族精英圈子裡的遊戲,跟其他階級毫不相干。所以,有不少精英文人慕名追隨墨索里尼,後來退出時,被流放到亞平寧半島的南部或地中海海島上,例如著名詩人,比馬拉巴特小5歲的切薩雷·帕韋澤,就被流放到了那不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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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拉巴特被流放卡普里島時,他親自設計的別墅,1942年建成。


馬拉巴特也如此。在那不勒斯,他和一個坐擁美麗農莊和果園的友人談論著英軍的空襲。那友人把室內布置得如同童話里的世界,以此來安撫嚇壞了的孩子們;孩子們甚至在草叢裡撿到了被擊落的飛機的螺旋槳,更加相信,英國飛行員是來給他們送玩具的。


這算是「可愛的故事」,更多的是用冷酷的語調講述的可怕的故事,它們讓你相信,馬拉巴特仍是精神上的義大利法西斯,因為他喜歡戰爭,把參戰視為一種榮耀。小說一開始就描寫了蘇芬戰爭里被凍在湖裡的馬:「潔白得如同大理石的湖面上,矗立著成百上千的馬頭——它們似乎都被鋒利的斧頭整齊地砍過……駭人的白色火光還在它們瞪大的眼中閃爍。」馬拉巴特是把這作為令人心醉的「奇觀」來寫的,可見他的志趣所在。


能夠審這種恐怖美的人,必須忽略人的痛苦。俄國人的臉凍在了拉戈達湖裡,冰成了他們的面具;在華沙的歐羅巴咖啡館,幾個德國士兵瞪大眼睛,面容獃滯,瞳孔在奇妙地收縮放大,原來他們的眼皮都在嚴冬中的戰場上「像死皮一樣脫落了」。所以,米蘭·昆德拉在《相遇》一書中說:馬拉巴特的美學感覺如此強烈,使得敏感的讀者自動地將他筆下的畫面同歷史背景區分開來。他說,讀者必須始終記住,寫這部小說的與其說是一個認真的作家,不如說是一位詩人。


2


「我愛戰爭,就像每一個血統優良的男子一樣愛它」


有兩位文壇大家欣賞馬拉巴特。一個是昆德拉,另一個是加拿大的小說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兩人都是「智慧型」的,能夠寬待馬拉巴特的政治不正確,或者乾脆說,政治不正確根本就沒在他們掛慮的範圍之內。他們都清楚,馬拉巴特迷戀戰爭、折磨和死亡,是因為他有一種霍布斯主義式的信念:既然人活著就是在互相傷害,戰爭就是人一生避免不了的試煉。這是他最坦率、最赤裸裸的表態:


「他們說我什麼都行,但我愛戰爭,就像每一個血統優良的男子一樣愛它,每個健康的、勇敢而強壯的男人,每個不滿於人性及其各種缺陷的男人。」


這話非常勢利,非常不正確,充滿了臭名昭著的血統論色彩。然而,一個智慧型的讀者應該認識到,血統論並不只是法西斯的罪惡發明,正如極端民族主義也不是第三帝國的專利,在馬拉巴特的時代,各個民族都急著要表現自己的生機與活力,譴責其他民族的墮落。馬拉巴特曾在給墨索里尼的女婿齊亞諾的一封信里說,希臘是個只有一半血統的民族,因為它被土耳其人奴役了好幾個世紀——對於一個深信活著不是虐人就是被虐的人而言,這種推理再正常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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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拉巴特的戎裝照


智慧型的讀者,能夠賞識馬拉巴特書中模稜兩可的是非觀,也能理解他那種「我親歷,我寫下」的心態。他喜歡提自己和達官顯貴、名人望族的交往,他把自己跟名流放到一起,前腳從前線下來,後腳就與他們並肩走在風光旖旎的私人園林中。他似乎也總能用戰爭故事來吸引女人。用cynicism來形容他是十分穩妥的,缺乏道德意識,不信世間有真正美好的東西,冷漠而孤傲。昆德拉說他創造了一個新的文學體裁——小說化的報道:馬拉巴特是一個跋扈的敘事人—主角,每個歷史場景他都要摻一腳,企圖獲得「主角」一詞在英文里的固有涵義——hero(英雄)。


《完蛋》里基本的歷史場景還是真實的,最起碼,書中的許多人物確有其人,且寫得讓你不容置疑:例如阿克塞·蒙特,瑞典作家,也是國王的貴賓,馬拉巴特寫他在卡普里島上的別墅里見到的此人:「他直挺挺地木然站著,綳著臉,肩披綠色大衣,一頂蹩腳帽子歪戴在蓬亂的頭上,狡黠靈活的眼睛隱在墨鏡後。這些給他增添了瞎子才有的神秘感和嚇人的威勢。」


在「禁城」一章中描述的第三帝國波蘭總督弗朗克是另一個實人,此人企圖把波蘭鍛造成斯拉夫野蠻人海洋里的一個「文明的孤島」,言談腔調很切此人身份。湖裡的冰馬,失去眼皮的眼球,德國人在華沙搞拳擊賽,這些都是真的。


3


「德國人力量的神秘不在骨骼和血液中,而是在制服里」


要說馬拉巴特最冷酷的一點,就是他儘管喜歡戰爭,但並不美化德國人,哪怕只是用反語。他剖析起德國人來,彷彿預見到了他們的「完蛋」:


「驅動德國人殘酷,做出最冷酷、最系統、最科學的殘酷行為的因素,就是害怕,就是對被壓迫者、非武裝者、弱者的害怕。……在德國人的傲慢和粗暴中,有一種甘願的墮落;在德國人無情的殘酷中,有一種自我貶低的需要;在德國人神秘的『害怕』中,有一種自卑的狂熱。」


這洞察不可謂不深刻。憑著書中對德國人的描寫,馬拉巴特也能從一個鄧南遮(義大利名作家,政治上親法西斯)式的頹廢文人搖身一變成為「反法西斯作家」。書中最給作者加分的一段,當然是跟一群德國人洗芬蘭蒸氣浴的故事:「他們的肉看上去像龍蝦肉,蒼白而緋紅,散發出微酸的甲殼動物的氣味。他們的胸部寬大,胸脯腫脹而又下垂。他們的臉嚴肅而又刻板——這是德國人的臉——跟他們赤裸的、發白而又鬆軟的四肢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失去了神秘,他們不再可怕。德國人力量的神秘不在他們的皮膚里,或者他們的骨骼和血液中,而是在他們的制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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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些話的馬拉巴特並沒有號召歐洲人奮起反抗的意思,他只是在做分析,你都可以懷疑這個場景純屬虛構,只是你不忍心,你的天性,加上你對二戰結局的了解,使你願意看到強者暴露出他們肉體凡胎的真相。洗到中途,一位迪特爾將軍舉手高喊「希特勒萬歲!」在場的裸體男人趕緊舉起手裡握著的白樺枝條鞭子——「這是桑拿浴中最傳統的部分」——響應。在一個低級形態的個人崇拜體制里,這種丑況既容易揣想,又讓人喜聞樂見。


德國人屠殺什麼人,就是害怕什麼人,而每一個強者都必然要走向他的對立面——類似這樣的洞見,反映出馬拉巴特還深得他的老前輩,寫《君主論》的尼科洛·馬基雅維里的思想精髓。這是一個無政府主義的法西斯,他喜歡戰爭,說穿了是因為唯恐天下不亂,樂於看到強弱的轉換。政治正確,對他來說太無聊。當德國人撤退時,「他們的殘酷變成了悲傷,勇敢成了絕望」——寫這些話的馬拉巴特,別提多得意了。


昆德拉說,馬拉巴特的每一本書都「聰慧耀眼」。我覺得這是一個骨子裡虛無的人,對另一個骨子裡虛無的人的相惜之語。他們都「知善惡」,但依然虛無,來世上走這一遭,向世人彰明是非的慾望,尚不及當一回智者的慾望那麼強烈:他們都寧願做那個靠聰明倖存的小男孩。


二戰結束後,馬拉巴特加入了義大利共產黨,1957年還連續訪蘇訪華,在中國的醫院裡治過癌症,回去不久即逝世。這真是遺憾了,我不相信這個擅長交際的冷酷才子會被一種意識形態所馴服,多給他二十年生命,紅色世界在他筆下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呢?

一個義大利法西斯,告訴你德國法西斯是怎樣的物種



《完蛋》,(義大利)庫爾齊奧·馬拉巴特著,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6年4月版,6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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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也退


自由書評人


托尼·朱特《責任的重負》、E·薩義德《開端》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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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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