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吳明益和路內,誰是最會講故事的人?
2015年10月台灣文訊雜誌社主辦的「小說引力:華文互聯平台」,在台灣、上海、香港、澳門、新加坡、馬來西亞六個地區,由作家、學者、編輯分別以票選、討論推薦的方式產生「2001-2015年華文長篇小說20部」,入選的有駱以軍的《西夏旅館》,吳明益的《單車失竊記》,路內的《花街往事》,陳玉慧的《海神家族》,陳冠中的《建豐二年》等。2016年6月「小說引力」邀請入選作家在上海和台灣分別舉辦小說家交流座談會,主題是「故事、生活經驗與創作」。
本雅明在《說故事的人》中認為舊時代說故事的人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泛海通商遊歷四方的水手,另一種是安居耕種的農戶,「人們把講故事的人想像成遠方來客,但對家居者的故事同樣樂於傾聽。」但是這種劃分只不過是大致的分類,兩種類型的人會相互滲透和交融,「安居本土的工匠師和漂游四方的匠人在同一屋頂下合作,而每個師傅在本鄉鎮安家落戶之前也都當過浪跡四方的匠人。」
中國說故事的傳統,從唐代「說話」「俗講」、宋代「話本」演變為明清白話小說、彈詞、鼓書,如今最會講故事的人,會是小說作者嗎?
駱以軍:偷故事的人有惡魔的記憶
駱以軍,曾任出版社編輯,現為台灣文化大學中文系講師,著有長篇《月球姓氏》《遣悲懷》《西夏旅館》等。
出席復旦大學的座談時,他穿著T恤,戴一副黑框眼鏡,襯得面色黝黑,看起來像個透著蒼莽之氣的西部大漢。他說自己是經驗匱乏者,自己沒有什麼故事,因此成了一個偷故事的人。
作家駱以軍(台灣)
十五年前,他正在寫長篇家族小說《月球姓氏》,其中一章叫做「夢裡尋夢」,是關於妻子的家族故事。他的妻子是澎湖人,在大陸避談鬼神的時候,那裡仍浸淫於小鬼、巫蠱之類巫術文明,這個故事就是關於令人驚奇的「巫鬼之術」。
當時,聯合報主編聯繫到駱以軍邀請他參加年輕作家專題,駱以軍正好有這篇「夢裡尋夢」適合發表,又覺得澎湖人,妻子的三舅一家,應該不會看到《聯合報》,就提供了這段故事。巧的是,三舅正好從澎湖監獄到台灣的桃園監獄來,從同鄉獄卒手中看到《聯合報》副刊。因為三舅不能分辨社會新聞和小說故事,對駱以軍在報紙上講述他「養小鬼」還有「岳母女婿不倫之事」非常生氣,電話打給駱以軍岳母,痛斥「你女婿是個狗仔,亂寫人家的事。」駱以軍也害怕自己觸犯澎湖人的族規,會被切手指、下跪之類的。
就在這時,駱以軍妻子的表弟,也就是三舅的大兒子,一個警官,打電話過來與她長聊,說,姐夫的故事,我看了三四十遍,這個故事讓我一下子就回到了當年,包括八九點時爸爸如何哭,媽媽怎麼被關在頂樓,還有阿嬤熬的草藥味道慢慢瀰漫,家中暗淡的氛圍全都回來了,只是有的事實差別讓我不能分辨到底他說的是真的,還是我回憶的是真的。比如姐夫寫阿嬤被我從二樓丟下來的冷凍豬心砸在胸口死了,但我記得,不是我殺死的阿嬤吧?她是慢慢老去然後死掉的吧。
這是第一位讀他單篇作品頻次最高、解讀最深入、影響最久遠的讀者,對他來說,表弟的「讚美」超出後來所有評論家的分析與評價。在他三十齣頭窮困潦倒之時,讓他看到寫小說的希望。因為表弟的話,讓他明白,如果寫小說的人是偷故事的人,偷故事的人反過來影響了發生故事的人本身,這已經不再是故事。而是「如同聚斯金德的《香水》,主人公葛奴乙由死去少女中萃取出的香水使無數人為之迷狂,這是惡魔的記憶。」
吳明益:寫小說要先把故事講出來
吳明益,現任台灣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著有長篇小說《複眼人》《單車失竊記》,短篇小說集《天橋上的魔術師》,散文集《迷蝶志》等。
他面龐儒雅,語調溫和,說起故事來節奏極好,懸念笑料一一展開,在衡山·和集的講話,是他在大陸第一次與讀者的見面會。
作家吳明益(台灣)
吳明益的小說是先講出來的。《天橋上的魔術師》就是他上課時一個禮拜講一個故事的合集,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這些故事具體如何發展;長篇小說《複眼人》中的部分故事也是先講在課堂上的,學生是第一批聽眾;故事講出來後,他再在暑假再將其轉換成文字。
這次也是,吳明益說了兩個故事,可能不久後就會變成文字。
第一個故事是他在旅途中碰到的。他在教創作課時經常帶學生外出,有次走到花蓮一條小溪的盡頭,突然天降大雨,他擔心危險,於是讓學生們停止前行。正在此時發現一排日佔時期的將軍府老房子,裡面陳列著一個觀者寥寥的中年婦女畫展,所畫的都是貧乏無聊的佛像。吳明益與這個中年婦女聊天,隱約能判斷出她當年風姿卓絕。雨停之後,因為實在沒人來看她的畫,中年婦女盛情挽留他,講起自己的經歷:她曾做過三十幾份工作,還開過酒家。
1970年時,她在花蓮的和平——如今東幹線上不到五百人的荒涼小鎮——開了一座四層樓的酒家,最多時有三十幾個小姐,她們當中有太魯閣人、柬埔寨人、日本人還有花蓮山地人。吳明益覺得驚訝,那麼一個小鎮,那麼多小姐,生意會好嗎?婦女說,和平小鎮的興起是由於當時台灣政策的變化,將水泥工業從高雄轉向花蓮,因此和平聚集來自十幾個國家的工程師還有數千位挖礦工人。吳明益想到,這樣的故事,這樣的結局,這是老天送給他的長篇嗎?要寫這個故事,他必須研究花蓮東部礦產開採史;他必須變身三十幾個來自不同地方的小姐。小說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從這個戴著一顆金牙的中年婦女在溪的盡頭做佛像展開始。
另一個故事是關於他大哥的。他們家七個小孩,小時候在家養過老鷹,短篇集《天橋的魔術師》里就有樓頂放老鷹的故事。那其實不是他們童年的唯一一隻鷹,另外一隻鷹的故事發生在台北的永樂市場,就是電影《超體》里出現的陳舊市場。
高中時的大哥和夥伴們閑來無事逛永樂市場,發現那裡賣小老虎,他們非常想買一隻養在自家庭院里。但是一隻小老虎賣兩萬台幣,錢從何而來?大哥和幾個夥伴約定在一年之間,各自打工,分別賺三千塊。一年後,他們終於用各種方式攢齊了錢可以買老虎的時候,小老虎已經變成了大老虎,買不回來了。大哥只好用三千塊買了一隻老鷹。
1970年代末台灣有一條震驚世界的新聞:華西街上公開宰殺了一隻老虎,這也是台灣公開宰殺的最後一隻老虎。吳明益說,這是令人羞愧的消息,也代表著某個時代的過去。
吳明益想到,這隻老虎,可能就是當年哥哥想買的小老虎吧。這個故事從哪裡寫起?就從七個少年打算買老虎開始,一年中,他們如何因為工作和買老虎的夢想在繁華的1970年代的台北長成大人。至於這個故事的真假,以及老虎是不是那一隻,並不重要。
當然,吳明益的小說創作不是「說出來」就完成了,還要精於研究,他欣賞土耳其的奧爾罕·帕慕克「研究式」的寫作方式:能夠融入多樣的、不可能想像的別人的生活。在《睡眠的航線》里他讀歷史,去日本,探訪到三島由紀夫當伙房兵就是在他父親所在的部隊,從而將個人歷史與國家歷史魔幻地交迭;在《複眼人》里,他借了很多人類學的觀點來創建他的熱帶島嶼,創造島嶼的語言、求愛方式與世界觀;在創作《單車失竊記》時他收藏研究古董單車,擁有15輛老單車,還跟修車師傅學會了單車語言,甚至台灣歷史博物館現在做歷史單車展覽,都要問他借幾台;藉由這些小說,他建立起過去並不關心的知識體系。在上創作課時,他會讓同學們多多觀察研究,比如寫一個釣魚者,就要了解他用幾號線,怎麼釣魚;寫越南新娘,就要知道她每周花多少台幣打電話回越南。
路內,興高采烈地講述失望的時代
路內著有長篇小說「追隨三部曲」、《花街往事》《慈悲》等;短篇小說集《十七歲的輕騎兵》。《少年巴比倫》已出全球英文版,並被改編為電影。
他看起來不太像宣傳照片上的樣子,金絲眼鏡,利落的短髮,這身打扮更貼近廣告人的身份,大概跟他最近轉型做導演有關。
作家路內(上海)
路內寫作的重心在於他的個人經驗。他從1992年到1995年在蘇州的糖精廠做工人,那裡的生活充滿「魔幻和荒誕」的氣質,「如果在家燒菜不放糖,讓我走過去抖抖頭髮就可以。離很遠,就能感到嘴唇是甜的」。他把這三年的時光掰開了寫,讓自己的個人經驗呈現為小說。但這種呈現的真實性往往與評論界的看法有所偏差,「當我說,我寫的全是真的,他們說你有所誇張。當我說,我寫的都是假的,他們說,你寫的反映了那個時代。」
他講的故事來自《花街往事》,關於家族經驗,「是用興高采烈的手法講述一段非常失望的時代。」
第一個故事是父輩們在1967年的「武鬥」。「對於父親七個兄弟姐妹來說,到老了在桌上談論的,是最讓他們開心的1967年的夏天,在他們眼中,這根本不是歷史描述的民族悲劇或者政治災難。那個夏天,他們可以用硫酸融掉一座樓,英勇的四叔還把校長的腿打斷了。四叔和女同學去學校的圖書館偷書,從牆縫裡挖到砌進去的清朝印的《線裝本石頭記》。四叔和女同學分上下冊各自帶走,四叔回家看完了上冊,還想找有下冊的女同學交換時,才發現那個女同學已經在護城河邊被流彈打死了。四叔大概很喜歡那個女同學,他坐在河邊重機槍邊上,對河對岸打了一夏天的重機槍,根本打中不了誰,他只是想發泄一下。他們從來都興高采烈,他們不是惡人,也不覺得自己作了惡,他們仍然生活在我們身邊。」
第二個故事說的是會跳舞的父親。「父親很早就在百樂門學會了跳舞,但是國家在1957年禁止跳舞,父親也不敢透露自己會跳舞。直到80年代,國家開放跳舞,但已經沒人會跳舞了,工會俱樂部問誰會跳舞,只有父親會,因此他就開始教別人跳舞,學會的人再去教別人跳舞,影響到更多的人,因此跟父親學跳舞的人,大概足有五六千人。但是1987年前是不允許有營業舞廳的,跳舞時男的和女的要保持一肘的距離,太近了就是黃色舞蹈,太遠了卻是做早操,所以女性都穿著馬海毛毛衣跳舞,因為這樣無法測量距離。父親去人家家裡跳舞,當時這叫黑燈舞,是違法的。有天警察來抓人,父親逃走了,舉辦舞會的人卻被抓走了。兩個月後,國家開放跳舞了,但那個人還要等刑滿再釋放,因為他是在還有禁令的時候犯的事。」
「經驗有時不可說,小說家某種程度上總是保持沉默,因為講的不是個人的經驗,而是敘事人的經驗,敘事人總是擋在小說家前面,小說家總是患有莫名其妙的失語症。」路內用敘事學的觀點把敘事人和小說作者的身份區分開來,像是在故意割裂他的經驗與他所說的故事的關係,雖然個人經驗和家族經驗提供給他故事的基本素材,但他仍然希望自己是沉默的。
「說這都是我們家發生的故事是很low的,這麼說這個小說家就要完蛋。所以我有時說這都是我們家的事,有時說,有的也是我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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