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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我曾經也是老師眼裡的爛泥

駱以軍:我曾經也是老師眼裡的爛泥



文 |駱以軍

在我國三那一年,我總是那個班上最後一名,像在夢遊,或像是卓別林的默片,動作快轉的被我們那位意志如鐵的矮個子導師,抓到講台上像祭品用長藤條猛抽狂揍,其他同學安靜恐懼的坐在他們的座位,像培養皿孵育的金魚魚苗。


當然,一年後他們都如一種榨擠青春的投資後,考上了建中、北一女,或至少排名前面的學校。而我則落榜,進入牛鬼蛇神雜處的重考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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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樣描述,很像那位矮個子殘虐導師,那時的我們,像一尊尊濕糊糊沒上釉色的泥坯,我們排列在一條長鐵尺上,等他將之送進那高溫烈焰的爐中,之後抽出來,除了我歪塌爆漿,其他的小陶偶都被燒成光澤璀璨的美麗菩薩。


確實有那種感覺。好像不過在我十四歲那一年,因為走神了,無法和同一間教室里的這些壓抑安靜的男孩女孩一般,頂住那個「不自由」、高壓將心智像精密機器鍵填入的那些數學習題、化學周期表、英文單字與文法、歷史地理的死背名詞,我就在那決定性的、無知其嚴重性的年齡刻度,像被拋出太空艙的自由漂流物,從此和他們經歷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這個甩雜,或燒窯中的爆裂歪塌,好像也成了我之後人生花極大代價去思辨的迫切命題。


但這個S,在我那必然在教室成為其他人眼中的廢材、犧牲、或若有種姓制度這種玩意那就是賤民的麻薯般的角色,卻很奇妙的在離開學校後,和我成為像湯姆和哈克那樣的少年冒險同伴。


我們在永和那80年代,還沒有麥當勞、7-11、耐克這樣球鞋專賣店、屈臣氏或服飾店;十二指腸般的巷弄還有許多魚鱗黑瓦的日式老屋,正被一輛輛怪手鏟挖,建起那種四、五樓的公寓(後來我才知道,那個背景是美國斷交,許多住永和的外省人都在一種真正身體記憶的逃亡恐懼,將房子賣了,移民美國);鎮公所對面的一條巷口,像深海的螢光魚群,聚滿了各式各樣吊著個黃燈泡照明的小攤車。


那成為一個破爛、空氣中充滿油煙、大人們心不在焉,那個和台北一橋之隔的小鎮,還輪廓流變,沒有被全球化資本景觀布置完整的,有許多鬆散,未被探究之境,無人在意的死角,那樣一個遊樂園。

而S和我在那十四五歲時的關係,就像福爾摩斯和華生醫生。他總是智力高我一截,或是對成人世界的理解和訊息比我豐富。總是他拉著我闖進那對當時的我根本無膽、也無想像力的各種冒險。事實上我就是他的跟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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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我走近那復興商工旁的破爛小撞球店,我印象中在那光度比外面街道暗了一階的台桌邊,都是叼著煙,一臉兇惡的高中生流氓,或是理平頭、休假的軍人。我倆在他們眼中就是兩不上道的小屁孩吧?


但他從不畏懼,拉著我在一張空台桌上,裝出老江湖的樣子,摸索史諾克那些色球的規則,我們也拿著那長球杆從亂打開始。

他帶我亂跑進人家在做禱告的教會裡,然後突兀的和講壇上的牧師爭辯到底真的有神存在這件事嗎?那個空洞空間,座位上的大人們靜默著,聽他和那耐性誠懇的牧師,一來一往的抽象話語,我坐在一旁,總羞愧欲死。


或有一次,他拉我去永和中山紀念館,人家辦婚禮的辦桌,我們冒充親友去白吃酒席,我覺得我們倆穿著國中生制服的深藍短褲,一定會被認出而轟出。但他淡定自若,帶我坐在「新娘親友席」,那些同桌大人和我們敬酒時,他也有模有樣喝了並回敬。


有一次我和他亂晃在那巷弄迷宮陣時,被一個長頭髮的混混押到死巷裡勒索,那是我第一次遇到這場面,但S拿下眼鏡,狠狠的瞪著對方,不說一句話,我不知道算哪招。但那混混竟好像也被唬到了,說了一些狠話就悻悻走了。


我回憶這些年少往事,當然滿含著懷念之情。

這樣的,我們已各自都五十歲了,但坐我面前,仍讓我從記憶風箱最深處,感到他不論意志、心智,若說每個人真有一張腦部構造線路設計圖,他都遠高於我的S,和我約在這家我常來此寫稿的咖啡屋,告訴我,他手頭有一份寫好的,兩百萬字的武俠小說。他想請我看看。


「當然,你現在已是個有名的大作家了,我怕你那麼忙,並沒有時間看我這一大坨東西。」他跟我解釋,他幾年前從台積電退休,拿了一大筆錢,他現在經濟上完全無憂,也沒有小孩。他原想自己成立一家出版社(他也取申請登記了),但他似乎弄偏了方向,他去看了「印刷機大展」,打算買一台印刷機。


這裡我花了很大工夫跟他解釋,現今的一本書的存在,印刷,甚至出版,都不是最重要的,現今台灣(或是全世界都如此)紙本書的出版寒冬,有太多家大大小小的出版社,每個月、每周甚至每天,都有琳琅滿目的書出來。問題是通路,你的書要如何擺在誠品的新出書平台上較顯目的角落,或博客來網站首頁被注意的位置。其實這一切好像有個麥桿團在滾著,卷進許多關於書、作者、出版社,像誠品這樣的書店巨獸,或許多在小偏鄉成立的獨立書店……我也不是很懂。但這就究竟是我打滾了至少二十多年的領域。


我在跟他講述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心情,並不是「好吧,你看這麼多年過去,現在至少在這一塊,我比你懂得多」。而是一種我們這一代人,用我們的生命史,跟我們的時代進行怎樣的時光兌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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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那年,我們分道揚鑣,他考上建中,我進了重考班。


那之後我認識了一些小混混,就大人的說法,「學壞了」,街頭打架,校園的頂樓堵那個哥們要揍的人,學會吸煙,在奇怪的這些流浪仔的少年流動人際間,又再認識更怪的人。絕對比我國三那間教室一整班進入高溫控窯而成為未來菁英的同學,更早知道一些性的知識,一些流氓學校的聚眾鬥毆的現場腦中記錄片,一些我不熟悉的中南部上來台北混,那黑道世家長大的孩子的腔口、形貌。


然後我再次重考考上一所全國排名倒數的私立大學,我在那山上的宿舍,「洗心革面」,沉浸在那些冗牙贅舌的文學書本,那些卡夫卡、波爾赫斯、杜斯妥也夫斯基們——其實是進入另一種漂流的,和那個解嚴,且經濟起飛,更多的菁英被吸納進科技產業、金融、大企業主管,和這個明亮安全的世界,徹底漂流開啦。


(本文原標題:《老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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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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