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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華奇聞錄 「窯洞」博士

「窯洞」博士


文|顧曉陽


(作家)

汪耀中,西城百萬庄人。幼捷敏聰明,讀書過目不忘,性貪頑,耽於嬉戲。


同伴中有擁「小人書」數十百本者,恆誇耀於人;人或欲借之,輒簇其左右以取媚。耀中家貧,不能購書,又恥於諂媚,悵然不樂。於是與兄謀,欲自畫小人書。取托爾斯泰《復活》,兄析為章節文字,耀中按文意圖畫。一畫而興味彌深,諸事盡忘,晝夜不停筆,至頭眩目迷,昏然仆地。書成,欲驗其效,遂自友處借小人書數冊,以自畫之《復活》混其中,退還。翌日,友持《復活》來,問購自何處?答新華書店,且問:「書如何?」友曰:「好是好,怎麼有錯別字呀?」耀中大喜,跳踉呼笑,奔走告兄。


又溺於弄笛。業課間,神遊於外,口中「T、K,T、K」噥喃無已,習吐氣之術也。老師聞其聲而不知其所由,斥問之。耀中殊不悟,TK聲愈高。滿室皆旋頸視之,哄然而笑。師前牽其耳,捽之出,猶懵然不知何故也。有名笛師於百萬庄居焉,與耀中家相去弗遠,每向晚,輒至笛師家樓外窗下,聆其吹名曲《腳踏水車唱豐收》,如痴如醉,至夜方歸。後且默背其曲調,歸則以簡譜記之。曲長,不能一夕而得,輒與兄區分段落,一段既諳,掣足奔歸,捉筆而寫,如此十數夕方竟。有好事者識笛師,欲為其引介。耀中曰:「技法卑下,不敢見。待稍稍入門,請一窺堂奧可矣。」


自是習之益勤,並與兄絕一切零用,漸積錢二元余,計之:剛可購上品紫竹笛一支及一人往返車票。遂獨攜錢,之王府井宏聲樂器行。時民風淳樸,老售貨員又自「舊社會」來,恭謹敬業成習,見耀中幼而欲市之笛價昂,恐其糜費,先命其奏一闋以驗之。耀中從之,吹《腳踏水車》,笛聲甫出,店中人俱驚,駐足屏息,觀者如堵。夫握笛之法,為左手置前而右手在後,而耀中以無師自通,左右恰相顛倒。奏罷,眾皆喝彩,老售貨員亦頷之,謂曰:「《腳踏水車》難度很大,吹得不錯。」又問:「跟誰學的?」曰:「自學。」老者嘆曰:「你這個手一錯,就永遠也改不過來了。就這麼吹吧。」於是為其精選紫竹笛一支,並贈以笛膜。

又半年,自度學有所進,乃詣笛師家,欲謁之。而笛師已遷居,彼好事者亦不知所往矣。


一九六七年,初中畢業,六九年,之延安插隊。鄉言「勞動」曰「受苦」,耀中日日受苦,夜則挑油燈,與同炕之許小年讀書弈棋。七四年,二人俱為貧下中農所薦,入大學,是所謂工農兵學員者也。


耀中在武漢。以其通音律、識五線譜,任為校樂隊指揮。其樂隊編製為:小提琴五、大提琴二、二胡三、嗩吶一、小號二、圓號一、長號一、大號一、單簧管一、手風琴二並打擊樂器。七六年初,周恩來薨。校園播哀樂。耀中鵠立於擴音器下,才一遍,已能記譜。趨至圖書館,自畫五線譜並錄其曲,又據本樂隊編製以寫配器。自是,樂隊演練恆奏哀樂。隊員以哀樂譜簡調緩易於吹奏,且配器得當,皆樂此不疲。


樂隊排練廳在三樓,左右為家屬宿舍。每曛暮,「受苦」人甫歸家,哀樂頓起。餐則伴之,飲則佐之,繞粱徘徊,不絕如縷。聆之既久,人皆欲狂。某日,值合奏高潮處,忽有壯漢破門入,眥目詬罵曰:「你媽死啦?天天哭喪!」隊員盡失色。吹大號者乃後勤處鍋爐工,身長六尺,氣壯如牛,吹奏方酣,橫遭擾攘,大怒,肩壯漢至陽台,欲擲樓下。耀中撲抱其腰,呼曰:「若汝擲,將為其奏哀樂乎?」乃罷。


七七年,恢復高考,廢推薦制。七八年,耀中考入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小年考入人民大學工業經濟系研究生班。二人皆返京。在班上,耀中最幼,同窗率皆文革前大學生,年三十以上,且多有妻子,以能再學於科學殿堂為大幸,故日未曦即起,中夜以冷水澆頭,孜孜矻矻,以求精進。而耀中至九時方醒,卧床捧教科書,一閱而過,讀半小時,則一周課程悉明,毋需聽講。尤喜考試,每試,半小時內必交卷,各科成績皆為第一。同窗大妒。某次臨考,三五人忽幽耀中於寢室,謂之曰:「你不要去考試了,讓我們拿一回好成績。」耀中問:「為什麼?」曰:「我們都是自單位來,畢業回單位,領導同事期望甚殷,成績不好,無顏見人。」耀中不能辨所言真偽,然憫其情,果不赴考。後導師知之,怫然不悅,斥其妄。

京華奇聞錄 「窯洞」博士



1997年,恢復高考後的首次考試


耀中既不上課,每日至圖書館,竊讀《和聲學》,寫交響樂。以不欲人知,常將教科書遮之。又習鋼琴,彈自作曲,倚琴而歌,陶然欲醉。迨結業終考,仍拔頭籌。


畢業後,在科學院學術刊物為編輯。曾審一來稿,立論多紕漏,乃悉心為之刪改。改畢,奉老編輯閱,老編輯乃從容謂曰:「他本來不是個東西,你給他一改,倒成個東西了。」隨手擲文稿於紙簍內。耀中訝之,乃悟人心叵測。

後以不耐機關繁劇,復考博士生。三年,得博士學位。


先是,耀中中學時與李幟同校而低幟二屆。幟家百萬庄申區。申區皆獨棟洋樓,乃高級幹部聚居區。文革初,耀中嘗往訪幟,值幟女友白嘉林在焉。嘉林容光艷絕,見耀中,凝睇一笑。耀中心移神搖,忽忽若有所失。歸則茶飯不思,結想成愁。知嘉林亦居申區,而不知確址,遂往偵候。


月余,遇嘉林於道上。嘉林邀至家。耀中見嘉林讀《復活》,乃自炫耀能倒背如流,請嘉林任擇一章,讀一句,則己皆能接續默誦之。嘉林試之,果然,遂異其人。又問:「李幟說你是數學天才,懂微積分嗎?」耀中曰:「懂。」嘉林請曰:「那你教我吧。」時耀中才初二,未學微積分,實不明所以,遂謂曰:「學那個幹嘛?」嘉林曰:「車爾尼雪夫斯基在獄中每天演算微積分,他說是智力遊戲。」乃以大學微積分教科書予耀中,強邀之。耀中匆匆一覽,已會其意,遂授之。嘉林大喜,拜為師,約每周二三次,半年為期。耀中求之不得,諾之。臨別,忽執嘉林手曰:「我愛你!」嘉林驟然色變,以為辱己,呵斥出門。


翌日,李幟率二三子至耀中家,痛毆之,斷其肋。耀中卧不能動。

及傷初瘥,力疾起身,徑至嘉林家。入其門,則其屋已易主,樓上下別居為四戶,而白家人杳然矣。耀中大驚,亟往尋李幟,詢以故。幟略謂:嘉林父忽遭逮捕,系獄秦城。母知其深為最高層所忌,必欲陷之,而己亦將不免,遂投八一湖而死。嘉林大憤,闖中南海投書毛主席,為父母辯,亦遭拘押,下落不明。一夕竟家破人亡。幟言訖,二人相擁而泣。


後耀中之延安,李幟之莫力達瓦,遂相失。嘉林則渺不知其所在也。


耀中博士冠後,隨團訪美。在紐約曼哈頓一書店內立而觀書,有一婦人過其側,凝眸良久,去而復返,赧顏問曰:「君其汪姓耶?」耀中視之,嘉林也。大喜,計去授微積分日,倏然二十餘年矣。嘉林雖近中年,容貌如昔,睛眸流盼,尤婉麗清輝。於是嘈嘈問別後事。


嘉林引耀中至咖啡館,從容與談。其謂曰:中南海西門投書被拘,押於拘留所數月,又轉至「學習班」囚之。後插隊雲南。七七年返京。父釋,旋平反,官至省委書記。於是賓客闐門,趨附者議為覓新婦。嘉林兄妹念母之亡也,亡於代父受過,咸不欲父再婚。然父竟娶。嘉林大失所望,遂去家不歸。居無何,嫁港商,移居香港,後又之美國。育一女,離婚。嘉林又問耀中,耀中一一為言之。嘉林訝其獨身至今。耀中曰:「非欲獨身也,實曾未一遇似卿者也!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其此之謂歟?」嘉林慨然嘆息。


天向晚,二人言猶不盡。嘉林遂邀耀中至家,為其烹魚調羹湯。把酒對紅燭,快意話平生。是夜,耀中遂宿於家中。


訪問團忽失耀中,遍尋不見,亟通報大使館及北京。後數日轉訪波士頓,更無蹤跡。迨回國,乃將耀中定性為「脫隊叛逃」,除籍。而耀中嘉林已至紐約市政廳,以牧師證婚,結百年好合。


當是時也,昔在延安同「受苦」之許小年,已留美近十年,獲加州大學經濟學博士。後歸國,成名教授。


野史翁曰:一窯洞出二博士,雖才別文理,際遇各殊,今人視之,都成佳話。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2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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