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一身自在,守一片青天——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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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蕭瑟,蘆荻紛飛,天地之間一派蒼茫。倏忽之間,一騎馳過,馬蹄踏處,只留一絲塵土飛揚。馬背上是一襲藍衣的少年,路見不平,便飛身躍下,巨闕出鞘,一聲長吟,劍光飛舞,勢如破竹,與天地成畫一幅。斬盡不平後,輕拂衣襟,撣去塵土,清鋒歸鞘,策馬而去。這便是展昭。
他從江南水鄉的常州走入刀光劍影的江湖,帶著江南獨有的清新與江南少有的宏闊,又不沾世俗塵埃。江湖也許會有腥風血雨,但是他是愛著這種生活的,因為在這裡有與他惺惺相惜的——朋友。他們與他一道攜一壺美酒,長卧屋脊之上,在月色揮灑之下,在醉意繚繞之中,把劍舞,把歌踏。
正如在他走到了一個叫作苗家集的地方,目睹了苗家父子如何靠高利貸詐取不義之財,欺凌苦弱百姓時,他沒有去想什麼「繩之以法」之類的事情,他所要做的就是「到了晚間初鼓之後,改扮行裝,潛入苗家集」,「竄房越脊」,「躡足潛蹤,悄立窗下」,「忽然遠遠的燈光一閃,展爺唯恐有人來,一伏身盤柱而上,貼住房檐」(出自清朝石玉坤《七俠五義》)。
他要教訓石家父子,所以他就這麼做了,不需要猶豫,更沒有什麼顧慮。就是在這個晚上,他和自命俠義的錦毛鼠白玉堂自然而然的站到了一起,在白玉堂用調虎離山計引開了苗家人的時候,「南俠急忙盤柱而下,側身進入屋內,見桌上放著六包銀子,外有一小包。他便揣起了三包,心中說道:三包一小包,留給那花銀子的(註:據《七俠五義》,是白玉堂出錢替人還了欠苗家的債,故此處指白玉堂),叫他也得點利息。」
只因為想,所以便做。何等的自在逍遙?無獨有偶,它與雙俠丁家兄弟的相識也是充滿著以武會友的江湖俠客本色。
一個敦厚的老翁,一個早逝的女兒,一個忘恩的女婿,一個惡毒的續弦,這一切構築出了老翁投水自盡的那一幕,因為老翁被救其一命並且一直信任的女婿趕出了自家的茶樓,求告無路,不得已走上了絕路。
可是投水的周家老兒沒有死,而是被一個路過的漁郎救了,並且漁郎許諾要資助他重開一家茶樓,這個漁郎便是丁兆蕙——一個同他一樣武藝超群又古道熱腸的人。於是這兩個江湖中互相敬佩卻從未相識的人就這樣開始了那段友情。
「歇至二更,他也不用夜行衣,就將衣襟拽了拽,袖子卷了卷,佩勒寶劍悄悄出寓所」,「見有牆角,縱身上去。繞至樓邊,又一躍,到了樓檐之下」,此後丁兆蕙也來了,在看著兆蕙取走了用來資助周老的銀兩安全離開後,他才笑著離去。而在第二日為丁兆蕙借銀給周老作擔保之後又開玩笑般的追問丁兆蕙錢是哪裡來的,兆蕙略顯無力的辯解、展昭不乏欣賞的調侃都在告訴所有人江湖中人就是這樣。
然而這一次的「少年任俠、仗劍四方」卻與前次不同了,與白玉堂的相識是一個江湖中人對另外一個志同道合的少年豪俠的欣賞,與丁兆蕙的相識卻是一個公門中人對依舊疏散的逍遙武生的欽羨與對自己一絲淡淡的苦澀。就像他對丁兆蕙說的「似你我兄弟疏散慣了,巡山覓水何等的瀟洒。
今一旦為官羈絆,反覺心中不能暢快」。他知道,江湖雖也是「滾滾紅塵多紛亂」,卻少去了很多笑裡藏刀、口蜜腹劍,官場上見慣了的人心難料、世態炎涼,在江湖上並沒有那麼明顯,於是他可以與一個初次相識的朋友肝膽相照,說一些朝堂之上斷然難說的話。
可是他又為什麼要給自己套上「御前四品帶刀護衛」這副枷鎖呢?事情就不得不從當年他義救包拯開始說起了。
先是包拯進京趕考時夜宿金龍寺,不料凶僧害命,而正遇上了行俠仗義而受人之託的展昭要懲治此間凶僧,便順手救下了包拯主僕。而在包拯人龍圖閣大學士奉聖命陳州放糧查察賑情時,太師之子龐煜僱傭殺手要置包拯於死地,也是展昭跟在暗處為包拯示警,助他擒凶,直至最後截住逃跑的龐煜。又是展昭,在龐太師重金請妖道施邪法差點要了包拯的命時,破邪祟、殺妖道,救了包拯一命。
原本這只是一個習武之人打抱不平的尋常舉動而已,但是包拯銘感於心,不只是為展昭的救命之恩,更是為了替朝廷搜羅人才,他要留住展昭,便把他舉薦給了皇帝。可一個自在慣了的人,如何受得了這樣的拘束?更何況,江湖上有他難以割捨的人——朋友。
久在江湖,他明白武林同道對官府是什麼態度——鄙視,因為徹徹底底的失望與憤怒。他甚至於想像得出來一旦自己真的進了公門,那些一度開口閉口敬稱他為「南俠」的人會怎麼評論他,「走狗」是個還算客氣的詞吧?
與此同時,他也問自己「曾經,發奮習武,為的是什麼?」毫無疑問,希望有朝一日能憑手中三尺劍,掃盡天下不平事。然而,包拯的話始終在他的耳邊揮之不去,「天下蒙冤之人甚多,憑你一人一劍,縱使武藝通天,又能救幾人於水火?」
通過多次的接觸,展昭知道包拯是個身在廟堂但不為個人恩怨,只求能夠救萬民於水火的官,是汴京城上空的一片青天。「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片青天正在與漫無邊際的烏雲鬥爭著,他需要自己。如果說,包拯堅守為國為民的大義,那麼站在他身後以一身武藝為他掃除前路上的些許荊棘,是不是就是在更好的實現自己的抱負呢?
也罷,既然如此,那就放開那些忐忑吧,只要不在乎,所謂流言就不會傷到自己分毫。
於是,他假裝可以坦然地聽著白玉堂向他大喊「展昭,你也曾仗劍江湖,也曾搏俠義之名,只可惜你身在公門中已久,那點俠義之心悲憫之情恐怕早已蕩然無存!
」而不生一絲委屈。
他假裝對白玉堂所說的「你我曾並雄於江湖,如今我白玉堂依然故我,有如孤鷹翔天,俯仰自在,而你呢?我擔心,你早被公職所羈,身不由己,任憑他人呼來喚去,有如看家之犬,但憑主人呼喚差遣而已」毫不在意。
因為他是展昭,他不像白玉堂做事站在單純的江湖立場,為朋友兩肋插刀,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單憑一腔熱血,甚至有些不問事理,不顧大局的衝動。他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武」,那不是說自己可以憑藉一身武藝縱橫天下,以暴制暴,而是要維繫大局穩定,消弭存在的暴戾,避免「冤冤相報何時了」的局面,這樣才能獲得真正的秩序,還天下清明。畢竟,「止戈」才是「武」。
為了這個目的,他什麼都可以犧牲。
耀武樓上皇帝要看他獨步江湖的絕技,劍術、袖箭、輕功,當年苦學的這些技藝原本是為了救人危難的,現在要他表演,他該怎麼做?若是與朋友切磋那自然無妨,可此時此刻這是要他像一個取悅主上的優伶一樣表演啊!有著不屈傲骨的「南俠」最終決定委屈自己,因為「小不忍,則亂大謀」。也是同樣的原因使得他在被封「御貓」時決定強迫自己以感恩的姿態接受它。
初入官場,他還是酣暢淋漓的揮灑著與生俱來的伸張正義的俠氣。面對上官的威逼利誘他會說「展某隻知公理,不識時務!」面對武林中人的無理要求,他會說「法理大過天」。
無奈的是,宦海骯髒,本來自己出身江湖已讓很多人無法接受,身為開封府的一員又註定了自己必須面對的是廟堂之上無數不友好的眼睛,在這同時他依然心存江湖,儘管江湖要拋棄他,他還是希望兼顧自己的友情。
漸漸的,他開始明白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他必須學習周旋於官場的智慧,如何把對方置於一個只能與自己合作而非對立的境地,以更好的完成使命;學習把握法理與人情的尺度,如何在不造成負面後果的前提下通融人情,來真正達到申張正義的目的。開始這很難,但是他有一個武者堅韌的魂魄支撐著。
正是犧牲了這麼多,才有了後來的他,一身紅色的官袍往來於王侯將相之間,巨闕依舊,但已很少出鞘,更多的是被他抱在懷中,拱手一禮。他對人謙恭,卻絕非諂媚,因為謙恭中透著威嚴;他性情直率,但絕非膚淺,因為直率中藏著機智。他集官威和俠氣於一體,在廟堂與江湖之間遊刃有餘。他不再自由洒脫,因為有法理要維護:他也不做朝廷的工具,因為有情義要堅守。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他已經真的不會在江湖上的評價,「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與之相比,簡單的江湖義氣哪裡做得到?收五鼠,定君山,平襄陽,一件件,一樁樁都在告訴世人要行俠義,要對得起自己一身武藝,只要有心,江湖廟堂都是一樣。
守衛頭頂青天,護佑天下蒼生,雖情深似海,又深明大義,這才是御前四品帶刀護衛南俠展昭。
時至今日,北宋仁宗年間是否真的存在過展昭這樣一個人,已經無證可考,關於他存在或不存在的證據已經隨風而散,今人僅能從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中得到一些碎片。也只有在傳說中我們還依稀可以看到一位出身江湖,最後卻選擇將自己拋入官場,只為了能站在青天背後持劍衛道的俠士。
摘自《武道縱橫》,人民體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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