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與世隔絕,直到一天有人敲響了大門
「目的雖有,卻無路可循;我們稱之為路的,無非是躊躇。」卡夫卡《誤入世界》里這句話,像是在描述這些人。
你也許真的見過他們,在大街上那些年久失修、但看上去又有人居住的房子里,他們會點外賣、收發信件、按時交水電費,偶爾有人進出,卻始終黑暗寂靜,好像屋內的時間和外界不屬於同一跟軸線。有時你會同情他們,那些經年不見陽光的孩子該多麼寂寞蒼白,甚至忍不住幻想,他們會不會是鬼怪?
然而,別擔心。他們每天活得很好,內心充實,腹內飽漲。他們跌撞猶豫著誤入我們的世界,卻意外找到了一條來去自如的路。
自由之路
作者 | 糖匪
「想像最壞的明天給我巨大的愉悅,未來的晦暗照亮我的當下。」
一
孩子們的笑聲穿透牆壁傳到耳中。他們在樓下的花園追逐玩耍。我從來不拉開窗帘。幾十年前,奶奶搬來沒多久後,窗戶就被封上。可是窗帘一直掛在原處,好像是為了提醒我們這裡曾經有過一扇窗。
還有其他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人們的腳步聲,心跳聲,呼吸聲,清清楚楚,好像寒夜雨水打在屋檐上一樣清晰。正是在這些聲音,我們和我們老舊的公寓緩緩向著無盡的寂靜深處滑落。
幾乎沒有人能忍受這樣的寂靜。
我是在這屋子裡出生,長大,自幼受到它的庇護。很久之前,當我父母還是孩子時,奶奶改造了這棟老樓面積不到七十平方米的頂層公寓。恆溫,降噪,最重要的能通過仿神經膠質膜永久凈化嚴重污染的空氣。在當時仿神經膠質膜才剛剛被機密科研單位研製出來,處於試驗階段。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在足不出戶的情況下搞到這批材料的。
有傳聞說她調動了所有可能的人脈關係——以一個女人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的確,奶奶長得很美。隨歲月流逝而必然凋殘的美,在她的身上卻令人不安地靜止著。當被問及年齡時,她會撒謊。她在很多事上撒謊。
但要不是她,就不會有這間公寓。
我們不確定是否要為此感激她——這問題太複雜。
關於她的問題都是如此,如同一條首尾相連的蛇,問題歸入答案,答案嵌套問題,永無休止地循壞,自成一體。
她的問題就像她本人一樣。
「你沒有辦法選擇父母。你只能接受。」我們的父母自懂事起就對我們這麼說。
他們就是這麼做的。
我們比他們做得更好。
青出於藍勝於藍,總是這樣。這是規律。等到了我們的後代,他們都不會去思考這個問題。
沒有什麼需要特別思考的。除了飢餓。
飢餓一直都在,甚至當它還不是一個問題時就存在於奶奶的血液里。
她本可以像其他人一樣,走到室外去購買食物,若無其事地穿梭在充滿微小金屬顆粒的空氣里。她還可以更勇敢一些,照常去公園長跑,穿過那些面露痴迷神色的集體舞者。至少她應該正常一點,堅持一份可以養家糊口的工作,投身於這個城市裡每天高峰時間定向涌動的人潮。
儘管那份工作算不上什麼正經工作,也幾乎難以維持生計。
奶奶曾經是一位脫口秀藝人。當空氣開始變糟糕時,她乾脆取消了本就不多的幾場演出。那時,大部分人都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微顆粒物預警系統還沒被發明出來。她應該算是最早感到不適的那批人。最早的癥狀包括失眠、心悸還有皮膚表皮組織壞死脫落,長出一層黏膩冰冷,比白化病人還要白的新皮。是的,她並不是生來就那麼白的,也不是因為長時間足不出戶。
醫生認為正是她極其不規律的作息導致了以上癥狀。考慮到她體質贏弱,折磨她的這些癥狀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一切都沒被公布。她卻靠著直覺一下子察覺到問題出在哪裡。她將自己關在屋子裡,通過互聯網和外界保持聯繫,依靠電子商務購買食物等生活必需品。那是自我隔絕的第一步。在許多人眼裡,更像是一場由莫名疾病引發的自我放逐。
也許,他們並沒有錯。
但那時候她還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出於本能,她把自己和她的孩子們關在家裡,然後開始改造公寓。
沒多久,疾病爆發了。
因為每個人的癥狀不同,哪怕患病人數眾多,一開始也沒有引起恐慌。至少在最初十天里。
「就像上帝在審判席上按照每個人不同的罪行奪身定製的懲罰套餐。」奶奶這麼形容那段日子。也就在那個時候,她從網上訂購了壓縮餅乾和午餐肉罐頭以及合成能量塊。快遞公司不得不派來貨運大卡車,因為沒有電梯,四個快遞員用了將盡一個小時把這些食物送到家裡,引來不少鄰居圍觀。
沒多久,謠言真的很快散播開來,然後是恐慌,更大的謠言,真正意識到問題根源的人反而三緘其口。在這種時候下定論的危險太大了。她站在牆壁後面,聽著外面世界喧嘩躁動,慢慢能分辨出舉家搬遷,爭搶醫用資源,聚眾散播信息的聲音。那時候,她已經不再上網——把自己暴露在公眾視野是危險的,哪怕是虛擬空間。
這間小小的公寓寂靜幽暗,如同一塊乾燥的海綿吸收著外部世界的仇恨,恐懼,怨毒。她的聽覺無比靈敏,能夠清晰辨別方圓幾公里的聲響,當然,她也聽到了不計其數的死亡。
生命如夏日枯塵。
她躲在她的牆壁後面,聽著世界經歷它的劫難。
她就這樣活在她的世界裡,邁著鬼魂一樣的步伐,在公寓里遊走,驚醒黑暗中那些沉睡的塵埃。奶奶自有她隱秘的愛好,傾聽苦難和死亡成了她生命中最鮮活的部分。
她一天天變得冰冷。她的皮膚變得雪白,彷彿上了釉一般。
我的父母——她的兩個孩子,那時已經成人,過著和她一樣的生活,和她一樣有著幽冷的白皮膚。大多數時候,他們都不會注意到對方,即使三個人同時在一個房間。即使後來他們生下了我們。
我很少去數這屋裡到底有多少人。那只是一些影子和另一些影子。這間公寓足夠容納。從目前來看,似乎也不會再有增加。和我們的父母不同,我們對自己的兄弟姐妹沒有那麼強烈的愛。一些屬人的熱望已經從我們這一代的身上消褪。我們的下一代,也是最後一代,屬人的熱望則徹底消除盡凈。
我很少去數這屋裡到底有多少人。那只是一些影子和另一些影子。
二
外面的世界和裡面的世界,時間遵循著不同的尺度向前推進。奶奶生下我們的父母。父母生下了我們兄弟姐妹。那時,一切看起來還不壞。比起外面的世界,我們以為我們只是略佔優勢而已。直至死寂降臨。毫無預兆,在時間的某個點上,出現永久性的創口。在那之後,從牆外面再也沒有傳來一絲動靜。我們趴在牆上屏息靜氣側耳傾聽,仍然死寂一片。哪怕最微小的聲音,比如一隻紅頭麗蠅振動復翅,或者一片梧桐樹葉落下刮擦過地面。奶奶鼓起勇氣想要接通電路依靠網路了解外界情況。但是外面世界的電力網已經失效。一夜之間,外部世界棄我們而去。我們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寂靜中。
黑暗裡,有人小聲說出最壞的可能,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驚慌。我們以為已經習慣這樣與世隔絕的生活。牆外的死屍橫陳,牆外的末日並不會影響我們。我們將按照我們的時間線走向永恆。我們這一族將在黑暗中熠熠發光,獲得永生。
但並不完全如此。
奶奶已經察覺到危機的來臨。
飢餓。
那個很早前蟄伏在她血液里的敵人醒了。
儘管我們需要的食物少得驚人,儘管我們始終克己從不攝取維持生命最低需求之外的食物,但這一天還是來到了。我們吃光了奶奶所囤積的食物。公寓變得空曠得可怕。除了朽壞的傢具和書籍,屋子裡什麼也沒剩下。我們漸漸掏空了公寓,成了一群面面相覷的餓鬼。
那是真正的飢餓,精神上的空虛加劇它的痛苦。沒有什麼能轉移我們的注意力。
飢餓。飢餓。
食物的匱缺將我們填滿, 填滿我們輕盈冰冷的身體填滿我們空白一片的大腦甚至——填滿那根本不存在的靈魂。
食物的匱缺將我們填滿
還有,我們自以為是的時間軸。
永生竟然成了折磨。
三
適應了與世隔絕的生活,適應了寂靜,卻無法適應飢餓。
那是我們第一次質疑我們的存在,也就是說質疑奶奶的庇護。沒有人開口。但黑暗中,厭惡悔恨怨懟如同孢子般隨呼吸進入身體,進入到肉體的黑暗中,在那裡生長繁殖。事情變得真正無法忍受。我們變得容易激動,對一切都心懷不滿,哪怕是坐回到椅子上揚起的灰塵。在那之前我們甚至沒有注意到它們。
飢餓。你必須想點其他什麼的好不讓自己發瘋。
我聽到尖叫。那是皮膚被飢餓脹裂的聲音,那聲音真實無比無可置疑。但是他們把我死死壓在地上,捂住我的臉,叫我閉嘴,我才知道——那是我的聲音。
就在那時候,就在我閉嘴的那個瞬間,尖叫聲甚至沒來得及完全消散,我們所有人聽見一個聲音,它陌生古老,只在我們的想像中出現過。
大門鉸鏈沉重的喘息聲。
門開了!奶奶獨自走出這間公寓。
她離開了我們,明知道我們正屏息數著她下樓的腳步聲,也不為所動,不說一句話,就從我們的世界消失了。
只剩下我們。一群按著另一條時間軸活下來的脆弱生物,被我們的始祖拋棄在自己的巢穴里。讓我們感到羞愧的並不是被拋棄的事實,而是——我們活該被拋棄——的真相。她給了我們機會,我們本來可以追上她,同她一起走進外面的世界。
那個世界,我甚至都沒有見過。父親說外面很臟。毒死其他人的空氣也會把我們毒死。
我沒法想像。
我也沒法想像比這間公寓更大的空間。令人窒息的空闊。只是光想想,那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就緊緊壓迫著心臟。那才是我害怕的。
沒多久,我們發現藏在床底的一台綁臂式三機離心呼吸器不見了。如果猜得沒錯,是奶奶帶走了。
父親很吃驚。他以為那些東西早就不能用了。畢竟過去那麼久,久到外面的生物都滅絕了。
他長長嘆了口氣。「命運就像個惡毒的橡皮擦。它把這間公寓外的其他東西都擦掉了,然後慢慢地慢慢地把我們擦掉。」
用飢餓。這是父親沒有說出來的意思。
他錯了。
兩天後,奶奶把一部舊式電動水陸兩用車開到樓下。車上裝滿了各種口味的能量塊,甚至還有加了防腐劑的真正意義上的食物。事後我們才知道這點。當然即使那時知道也不會改變什麼。我們太虛弱了,除了抬起頭望著公寓大門外,什麼也做不了。
奶奶帶回來的食物救了我們所有人。也引發了最後一波交媾高潮。
我們中最後一代都是在那天懷上的。
除了食物,奶奶還帶回一個消息。
「我在外面遇到了其他人。」她說。
「人?」誰問道。
「和我們不一樣的人。」她那時候的神情應該很複雜。因為這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又似乎不是壞事。「外面的世界,有人活了下來。在西邊環島附近住著許多人,還有一些貓貓狗狗,還有植物,他們不需要任何防護措施。」
外面的世界,有人活了下來
這些話語落進了自身力量造成的漩渦里,久久不肯消失。
沒人開口,所有人都忙著去理解奶奶的話。
「他們看起來——很好。」奶奶補充道。
我們明白過來。
這隻意味著一件事:這些活下去的人,他們已經進化成能適應這充滿有害金屬顆粒空氣的新生命。
人類進化了。
父親比喻里在橡皮擦下淡出的人類世界,無論牆外還是牆內,都發生了轉變,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希望,繼而再次變得清晰起來。
這是值得雀躍的事情。從因為飢餓而瀕臨崩潰的境況走出來,我們對眼下發生的一切心滿意足。我們和他們——在絕境中各自尋找到進化道路的人們——最終都活下來了。
這個世界足夠大,對兩個按照不同時間軸存活下來的族類而言。
四
誰也沒有想到去改變什麼。比起最糟糕的日子,這已經很好了。除了奶奶。
她是她自己的問題。她是她自己的答案。她一條首尾相接的蛇。
她想要回去,回到外面的那個世界。
奶奶沒有告訴我們,她獨自外出尋找食物的那次,有那麼片刻,她摘下防護面罩,完全暴露在污金色的空氣中。那一刻,渾濁的陽光穿過霧霾深深刺痛著她,在臉頰,肩頭,和手腕上每一寸的肌膚里種下滾燙的渴望,召喚著她對外界的愛戀,對——骯髒熱烈吵鬧,充滿著香氣和惡臭的世界,一個被認為是活著的世界——的愛戀。即便他們對時間和死亡毫不在意,那又怎樣?
奶奶想要回到他們中間去。
這一次,她沒有帶上呼吸器。
她試著和外面的人一樣自由自在地快樂地呼吸空氣,享受陽光,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我們不知道她到底走出去多遠。從牆外傳來她的腳步聲,聽起來已經不太像她,沉重凌亂,很容易和那些人的混在一起。
我們開始擔心,我們將要失去這個創造我們的人。我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神思恍惚。甚至當她踉蹌著回到公寓,我們都沒有立刻注意到。
「給我鋪床。」說完她就癱倒了。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上床。從很久前我們就不再需要睡眠。就是在可怕的饑荒時期,也沒有人覺得需要躺下來。
毫無疑問,她病了。皮膚潰爛,呼吸道粘膜灼傷,神經反應遲鈍,心跳出現雜音。據說,這是微粒子進入血液循環系統的癥狀。我們看著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是的,我們鋪好了床,這也是我們唯一能做的。
這真是個玩笑。在我們剛剛以為不會再失去她時,卻貌似要以另一種方式奪走她。死亡。
我們心懷敬意的冥想內容,如今真的臨近。這聽起來比奶奶回到外面世界更不可思議。
更諷刺的是,當我們這些永恆的信徒為死亡悲慟時,外面的世界卻生機勃勃。
奶奶沒讓這事真的發生。
她奇蹟般地挺過來了。「你們知道嗎,外面的空氣呼吸起來那麼甜,我的嘴裡現在還有這種金屬的味道。」這是她清醒後說的第一句話。為了說完這句話,她不得不停下好幾次。
我們中有人被她說服,就像她當初說服我的父母和她一起留在這間公寓一樣。她是那麼堅定固執,有說服力,好像——我們生來就是她的信徒。
到了奶奶第二次嘗試進入牆外世界時,她帶走了四個信徒。
他們分別是我的爸爸,我最小的妹妹,還有我的第三對雙胞胎哥哥。
我會永遠記得他們的腳步聲。永遠——因為我相信永恆,而他們不。
到了奶奶第二次嘗試進入牆外世界時,她帶走了四個信徒
回來的時候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的身體情況和第一次回來的時候沒有區別。她試圖告訴我們至少這次她待在外面的時間比之前的長。我們不記得時間。其實她也是。她只是願意去那麼相信。誰也沒有提其他四個人,好像她們從來沒有存在過。
然後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第五次的時候,她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我的媽媽是唯一一個和她一起離開又一起回來的人。但是她應該回來得更早些。
我們把她奄奄一息地放在床上,看著她在不久後死去。
那時候我們清楚地知道,事情結束了。
——奶奶是唯一出去後還能活下來的人。媽媽差點活下來。最不能適應空氣的人是我的小妹妹,奶奶最年輕的信徒。
我坐到她身邊。她轉過眼睛看著我。在那之前,我已經理出頭緒。這也是我為什麼坐到她身邊的原因。她盯著我的眼睛。不需要言語。她立刻明白我的意思。我相信,遠在我理出頭緒之前,她早就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她那麼聰明。
那麼意志堅定。
她帶領著我們在災難中活了下來。在她的帶領下,我們這一族按照自己的方式自我拯救,成為另一種新人類。不幸的是,我們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進化方向。我們並不是那個適應環境生存下來的種族。
並不是她的錯。
但也許她並不這樣想。
所以她才要試一下,帶著她的族類,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奔赴將死之地。
「不能再這樣做了。」 我固執地把我們都瞭然的話說出聲來。因為這並不多餘。
奶奶別過臉,不再看我。在那瞬間我彷彿看到她嘴角飄過一絲笑容。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
事實上,也沒有那麼糟。對我們而言,情況並沒有變化。我們和我們的公寓依然如故。外面的世界更快樂更自由一些。但那需要我們付出我們不曾付出,也已經無法再付出的代價。
這之後奶奶再也沒有離開公寓,也沒有跟任何人說話,她迅速退回到她自身中去,那無人能進的幽微之地。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像片影子。大多數時候,即使刻意尋找,也無法迅速把她從其他人中區分出來。從某種意義而言,那更象另一種死亡。
我以為我是對的。我說服了奶奶放棄嘗試,雖然殘忍,對她尤其如此。但我錯了。我們自以為比她知道的更多,比她更加理智。「要是能像外面的人一樣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陽光下該多好。」偶爾這樣無濟於事的傻念頭也會冒出來,伴隨著對奶奶的怨恨,但我們最終一定會說服自己,寬宏大量原諒她。另一方面牆外的世界漸漸恢復秩序。我們和牆外面的人類在兩條平行的發展路線上各行其是,誰也不會打擾到誰。
可是有一天,有人敲響了公寓的大門。
五
「你們家該交電費了。」
「什麼?」完全沒有預料到的對話內容劈頭蓋臉地砸向我。我必須靠在牆上才能保證不倒下。
打開門幾乎耗去我全部的氣力。實在沒有能力去理解遠遠超出我辭彙量的話。
什麼是電費?怎樣算是交電費?應該還是不應該怎麼判斷。
那是個臉色薑黃的青年人。至少對我來說是個青年人。他詫異地打量著我,嘆了口氣。當他嘆氣的時候,從他鼻翼兩側的小孔里黏糊糊的膿黃液體順著法令紋流到嘴角。青年人手背往臉上一抹,擦掉分泌物,接著毫無過度障礙地開始向我普及常識。他向我耐心解釋:普通情況都是直接從銀行存款扣除,再者就是住戶自己在線繳費,如果兩種情況都沒有發生,電力公司就會派人收費。
我看上去一定糟糕透了,一副被嚇壞的樣子。如果可以,我想立刻退回到公寓某個隱蔽的角落,捂住雙耳一個字也不要聽。
他不得不安慰我道。「其實,大蕭條時期後很多人家都欠費。」
「我們家很久前就不用電了。」奶奶在門後提醒我道。我重複了這句話,雖然並不明白什麼意思。
他大笑,笑了好一會才明白我不是在開玩笑,尷尬地乾咳幾聲。「讓我看一下電錶就知道了。」
他站在電錶前看了很久,反覆核對好幾遍。上面的數字一定令他困惑。
「真奇怪。你說的好像還真沒錯。從電錶上的數字來看,你們家好像真的沒用過電。太奇怪了。」他狠命撓了撓頭。臉上的皺紋又多了好幾道。「不過用不用電,你們都必須交基礎設施的維護費用。這是規定。」他聳聳肩,表示並不想為難我們。
「費用?好的好的。」 一旦明白對方大致意圖,我忙不迭表示合作。
「三百七十八元。」
錢,一個新問題,猝不及防地落在我們面前。
我們甚至不知道它是什麼。公寓里大部分人出生時,世界已經崩壞,貨幣失去意義。當我們需要食物時,只需要對抗惡劣的空氣,尋找剩下的能量食物。但是,現在,世界的秩序再度建立,一如既往,沒有人能質疑金錢的重要性。
「你不舒服嗎?」他盯著我的臉直看。
我低下頭。
但是他已經看見了我的眼睛。
那引起了他的警覺。幾乎下意識地,他的目光落向我的鼻翼兩側。他在尋找和他一樣的小孔。
當然沒找到。他的心跳驟然加快。血液急速在血管里流淌的聲音在我聽來猶如雷聲滾動。
我能聞到他手心裡的汗味。那味道或者別的什麼味道,莫名地令我的心一陣緊縮。
我舔了舔嘴唇。「我們沒有錢。」
這句話在他聽來可能更像是亡命之徒的宣言。他的右手慢慢伸進口袋按在對話機上,以防不測。
「下次再說吧。」他走到樓梯口,隨時準備衝下樓。
「你說多少錢來著?」奶奶斜倚著門框,對著電力公司的青年人似笑非笑。
六
極樂。
置身於連慾望都乾枯的荒漠里,到底多久了。
出生來便沒有體會過的歡欣狂喜在體內震蕩,意圖擺脫身體的桎梏,衝出胸腔飛上至高穹頂,分享給普天之下每一個人。不管他是誰。我像一個醉酒者一樣頭暈目眩,四肢癱軟在地上。我低頭彷彿看見自己的身體迸裂。無數道裂縫。苔蘚菌類野草還有鮮花,植物們洪水般從我的傷口處湧出,向外瘋狂生長。美麗的植被,我在書中才見過的景色,黃金時代虛無縹緲的神話器官,如今就在眼前。
我低頭彷彿看見自己的身體迸裂。無數道裂縫。
「你差點害死我們,幸好對方是笨蛋。」
奶奶冷冷俯視著我。在她身後站著我的同族。他們用同樣的眼神望著我。疏遠,厭惡,恐懼。可是我不在乎。此刻,他們褐金色的眼眸無比美麗。
我把頭歪向另一邊,懶洋洋地用手背擦去嘴角溫熱的液漬。
「讓我們待一會。」奶奶對其他人說。
人們重新隱退到黑暗中去,重新回到木然枯槁的狀態里。我曾經就在他們中間。
但現在不一樣了。
淚水無聲滑落下來。
「這不是你的錯。」 奶奶俯下身。
「我應該告訴他過幾天再來。」
奶奶輕輕笑了。她是對的。過幾天,我們仍然沒有現金。人們很快會發現我們和他們不一樣。我們很清楚他們會是什麼反應。他們會怎樣對待異類。那些沾滿蛛網灰塵的幾百本書中不乏這樣的故事。
我們絕對不能被發現。
如果想繼續活下去,必須裝得和他們一樣。
能在外面自由的呼吸。
「比起來,沒有錢更容易被發現。」奶奶糾正我。我們假造不了現金。和人類打交道的過程中沒有現金才是最大的問題。在他們發現你不能出現在室外之前,早就會因為沒有錢而被發現是異類。沒有現金才是最大的破綻。
特殊的身體構造使我們無法離開屋子,像正常人那樣去掙錢,交付日常的各種費用。
沒過多久食物就會吃光。
「我們還需要錢買食物。」飽足帶來的狂喜正在慢慢消退。我開始思考問題。
「食物?」奶奶的表情倏忽間變換好幾次。我忽然不懂她了。
極度歡欣過後的空虛正在慢慢侵蝕我。一旦體驗到什麼是真正的快樂,那麼剩下的時光就只意味一件事。我感到冷,忍不住發抖,淚水決堤般湧出,順著眼角落到地上,在被地面完全吸收前,和血液混在了一起。
這是我的第一次。總會不那麼利落乾淨。總會有點浪費。
我蜷縮起身體,一發不可收拾地痛哭起來。收電費的青年人躺在我身邊。他空洞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視線越過我,落在黑暗中某一點。一個毫無意義的點。或者對於死者來說,他們能看到更多。
如果奶奶沒有叫住他,他現在應該在做什麼。和家人一起吃晚餐,還是在污濁的空氣里長跑鍛煉?要是他沒有進屋來,他就不會死。關門的瞬間,還沒等我清楚地意識到發生什麼,一切已經發生了。不,我知道。那就是我要的。在意識深處,始終有一雙眼睛在向外張望,看著我是如何——咬破那個人的喉嚨,然後……
「我們的確需要食物。人類的食物,可以用來偽裝。對,偽裝,聽他們怎麼說話,學他們走路的樣子,在外面吃得盡量多些,必要的話塗一點胭脂。還有消耗一定的電量。」奶奶說道。
「就在剛才,我感到一種不同於以前的飢餓。就像是一種病。」我啜泣道。
「你並不是第一個那麼做的人。和你父親一起出去的那次。他們都倒下了。我試著把還有希望活下去的人帶到附近一間廢棄的倉庫。沒多久,天黑了。本來以為那沒有人。但那個乞丐突然就出現了。我做了同樣的事。我那時比你好不到哪裡去。在意識恢復前,事情就發生了。但並不一定是壞事。我在想,我能夠活下來的一部分原因要歸功於那個乞丐。」
「所以,這不是意外。你知道會發生什麼,你故意把他引進來就是為了……」
「我們已經在我們的道路上走了很久。沒有辦法回頭。有時候我想,我們只需要再往前走幾步。做一些令大家都愉快的改變,也許,事情就對了。只要一點點的改變。」
她俯下身,對著那雙空洞的雙眼微笑著,張開嘴。那一瞬間,她周圍的陰影聚攏交織,如同重重黑色紗幔飛舞又纏繞,以神秘的韻律在黑暗中變幻著深深淺淺的微小褶皺,它們在瞬間消失,又在下一個瞬間出現。
你要相信,在極度深重的黑暗裡,遊動著金色的碎光。
七
孩子們笑聲漸漸稀少。晚飯時間,他們被父母挨個喊回家吃飯。我的三妹妹曾經問過我,如果可以選擇,是否願意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我們已經是他們那樣的人。」我撫摩著她冰冷的臉頰。
「我們已經是他們那樣的人。」
我們不是。
然而我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無論指向何處的時間軸都不可能逆行。奶奶才是做選擇的人。她將帶我們進入一條幽深可怕的歧途。一意孤行地想方設法地活下去。
付出代價,經歷失敗,我們找到了解決方法。雖然那是因為一次意外。
在古老的巫術里,人們認為在兩種看似沒有關係的物體間存在神秘的聯繫。如果一個人的某個器官出現衰竭的徵兆,他會食用與這個器官外形相似的食物,比如核桃補腦,又或者食用其他動物相應的器官。在一些好戰的原始部落里,敵人的血和頭蓋骨能賦予他們額外的勇氣和力量。雖然這些遭到了一百多年前近代科學的駁斥,但在我們這些人看來,他們外科移植器官,輸血又或者種植疫苗在形式上十分接近前者。引入他者身體的一部分,獲得他所具備的免疫力,在新的環境下生存下來。那些在絕境中進化存活下來的人類不會想到,他們,他們的鮮血將成為我們的食物。每次只要一點點,提供給我們幾個小時能在室外自由呼吸的能力。——奶奶並沒有想那麼多。那只是意外。她想阻止某件事的敗露,同時又被慾望控制住。
沒有人知道那時她為什麼會有了對新食物的渴求。那全然不同於以往,更具腐蝕性的飢餓在她身上突然被喚醒,遠遠先於她思考這個問題之前。
或許並不完全是巧合。
生存下來的本能促使她為我們所有人找到一條活下來的路,成為新人類的道路。
「我餓了。」弟弟抱怨道。
「已經叫了外賣。」我告訴他。
「還是上次那個大高個?我喜歡他的味道。」
「也許是別人。」
最好是別人。
已經聽到他的腳步聲。他正經過雜貨鋪,穿過花園的時候,一個孩子險些撞到他。他快到門口了,然後爬上五樓。
我會給他開門。他會向我微笑,如同第一次見面。他並不記得我們曾經見過。每一次,我們都小心翼翼地抹掉他們的記憶(感謝催眠術),每一次我們都小心翼翼地飲用他們。
不多,剛剛好,剛剛夠他們活著離開,也夠我們所有人獲得對空氣的免疫力,可以像他們一樣若無其事地活在這個世界上,自由呼吸,自由行走。
變得像他們一樣。但無論如何我們知道我們是誰。
現在和將來。
我們都會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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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你遇到一個人,你們彼此相愛。
※結婚後,老公每天都有加不完的班,直到有一天,隔壁鄰居挺大肚子敲開門
※直到有一天你發現,那喜歡只是你一個人的
※所有人都認為她已不在人世,直到這時,森林裡衝出了一隻狗
※他們從來都不知道自拍是什麼,直到那天,有人給他們拍了人生中第一張照片
※小女兒每周都會出門在街角等待,直到有天媽媽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別人說這張一隻貓蹲門口的圖有亮點,我找半天沒找著,直到
※所有人都認為她已不在人世。直到這時,森林裡衝出了一隻狗……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不敢跟父親開年紀的玩笑
※離婚後怕丟人就沒有回娘家,一個人走遍全國,直到遇見了他
※這隻狗狗每天都會出門直到天黑才回家,跟蹤牠到目的地後大家瞬間就被逼哭了…
※直到有一天,等到我們發現的時候才知道狗狗下了好大的一盤棋
※鄰家女孩總是半夜敲我家房門,直到有一天碰到房東,我才知道對面一直是一間空房
※家裡掛鐘時間總是不準,主人以為鍾壞了,直到他看到了這一幕
※他本是個普通的印度人,直到有一天,他看著天空很想舉起右手,於是乎……
※別人說這張一隻貓蹲門口的圖有亮點,我找半天沒找著,直到……
※秦始皇嬴政的這件事對後世影響無人超越,一直到今天很多人都想做
※家裡喵堅持每天都出門,直到某天收到一張紙條,讓主人哭笑不得
※狗狗多年蜷縮在牆洞裡面不肯出來,直到老人說出了實情人們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