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漁：一切都已扭曲，一切都在閃爍

文史 06-29

王曉漁：一切都已扭曲，一切都在閃爍

《夢宮》

[阿爾巴尼亞]伊斯梅爾·卡達萊著高興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5年

一切都已扭曲，一切都在閃爍

文|王曉漁

（同濟大學副教授）

1992年，阿爾巴尼亞作家卡達萊的《亡軍的將領》，被列入「作家參考叢書」，由作家出版社出版。這套叢書由於收入了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為了告別的聚會》《生活在別處》《玩笑》《不朽》《小說的藝術》而為讀者熟知，但那些昆德拉以外的作家作品卻被忽視，如庫斯勒的《中午的黑暗》以及卡達萊的《亡軍的將領》。近年來，重慶出版社和花城出版社陸續出版了卡達萊的五六部小說，卡達萊重新進入讀者視野，《夢幻宮殿》是其中一本。2015年，上海譯文出版社以《夢宮》為名，再版了這部小說。

王曉漁：一切都已扭曲，一切都在閃爍

《夢幻宮殿》

伊斯梅爾·卡達萊著高興譯

重慶出版社

2009年

奧斯曼帝國最神秘也最有權力的機構，是負責管理夢境的夢幻宮殿。神秘和權力往往一體兩面，公開和透明具有祛魅效果，會消解權力的神話。權力必須神秘，而神秘也僅限於權力，民眾是沒有隱私的，需要上繳夢境。

夢幻宮殿在帝國各處設立了大約1900個分部，每個分部又有子部，負責搜集夢境。夢幻宮殿為什麼要搜集夢境？民間流傳的故事說，曾有一個窮人的夢境幫助國家免除了災難，君主把他召到京城，賞賜了珠寶和自己的侄女。夢幻宮殿的內部說法則是，每周五要將一個最最重要的特等夢呈送給蘇丹。這種「征夢宣傳」的技巧，和乾隆的「寓禁於徵」有異曲同工之效。乾隆以編修「四庫全書」的名義徵收民間藏書，然後刪改或毀棄，文字獄成了後世傳頌的文化工程。

對世事懵懵懂懂的馬克-阿萊姆直接進入了要害的篩選部，很快又調入更為重要的解析部，最後成為特等夢部總管，直至成為夢幻宮殿總管。這種電梯式的晉陞當然事出有因：馬克-阿萊姆是帝國最顯赫的庫普里利家族成員。

庫普里利家族和夢幻宮殿的關係非常曖昧。庫普里利家族試圖削減夢幻宮殿的權力而未遂，但在其中埋藏了為數不少的線人。根據規定，「所有居民的夢，無一例外」，都屬於夢幻宮殿的管轄範圍。小說沒有提及庫普里利家族和夢幻宮殿成員每天早晨向抄寫員彙報夢境，但這不意味他們的夢境有免於審查的特權。因為在夢幻宮殿里，有「秘密塔比爾」：「那裡解析的夢不是人們自己送來的——而是國家通過特別的方法和手段獲得的。」所以，庫普里利家族享有的僅是形式上的特權。馬克-阿萊姆進入夢幻宮殿之後，家人中止了互相講述夢境的習慣。

無論馬克-阿萊姆手握重權擔任大臣的二舅，還是叛逆另類的小舅庫特，都對夢幻宮殿有著清楚的認識。叛逆另類的小舅直接表示，夢幻宮殿「儘管有著迷人的名字，它還是最可怕的國家機構之一」，手握重權的二舅則認為「特等夢有時純粹是一種偽造」。小舅選擇了遠離權力，在他看來，「分享權力，首先，就意味著分享罪惡」。他「從不迷戀任何重要的工作，總是從事一些稀奇古怪的職業」，海洋學、建築學、音樂，關注「政府和藝術、短暫和永恆、肉與靈的關係」??對庫普里利家族來說，他是典型的異類。

家族在為馬克-阿萊姆進行職業規劃時，考慮了外交、軍隊、法院、銀行、行政管理，最後擔任大臣的二舅為他指定夢幻宮殿。馬克-阿萊姆的晉陞和小舅庫特的厄運是同步的：庫特被捕後，馬克-阿萊姆被晉陞為特等夢主管；庫特被斬首後，馬克-阿萊姆被任命為夢幻宮殿總管。當庫特被捕時，人們包括馬克-阿萊姆一度以為庫普里利家族會受到牽連，但出乎意料的是，馬克-阿萊姆迅速獲得晉陞。他本人獲得的消息是，庫普里利家族進行了絕地反擊。但馬克-阿萊姆自己也難以理解，為何「他的舅舅權勢大到足以動搖國家的基礎，卻不能將自己的弟弟從大牢中解救出來」。

按照常規，庫普里利家族有人涉嫌「顛覆政權」，破獲這起案件的是夢幻宮殿，這是它擴大權力的契機，但夢幻宮殿尤其特等夢部卻遭到清洗。小說沒有說明原因，我的理解是，這是大臣與蘇丹達成的交易，大臣允許自己家族中最叛逆的人被清洗，條件是家族成員可以控制夢幻宮殿。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當弟弟被抓時，大臣有些無動於衷，甚至「有一絲看起來像是服從的表情」。蘇丹允許庫普里利家族成員控制夢幻宮殿，是不是表明了他的仁慈？並非如此。手上沾有自己家族成員的血，是馬克-阿萊姆控制夢幻宮殿的前提。

庫特的罪名是請來了阿爾巴尼亞狂詩吟誦者。庫普里利家族來自阿爾巴尼亞，是歐洲僅存的受到史詩歌詠的民族。蘇丹缺乏一部歌詠自己的史詩，這成為他揮之不去的情結。庫普里利家族雖然倍享尊榮，卻也頻遭厄運，有一種解釋是，蘇丹對擁有史詩的庫普里利家族充滿嫉恨。誅殺庫普里利家族最叛逆的成員，缺乏充分的理由。但是，有夢幻宮殿在，蘇丹可以製造「夢之罪」——把一頭公牛被自動演奏的樂器逼瘋、站在橋邊吼叫的夢境，解讀為「庫普里利家族（橋），通過史詩（樂器），投入某項反對國家（憤怒的公牛）的行動」。

這個夢境在篩選部由馬克-阿萊姆處理，他最初認定「無用」，接著又改為「可能有用」。在解析部，他再次遇到這個夢境。馬克-阿萊姆手上沾了小舅的血，或許這也是他可以獲得晉陞的原因。只是這一切，都是在馬克-阿萊姆不知情的情況下進行的。如果馬克-阿萊姆把那個夢解讀為「無用」，是否可以挽救小舅的生命？顯然不會。當大臣和蘇丹的交易完成，選擇哪個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選擇一個馬克-阿萊姆經手過的夢，以保證他成為夢幻宮殿的總管之後繼續效忠，永不翻案。每個夢境都有多種解讀方式，一個夢是否有問題，不取決於夢境本身，而是取決於夢幻宮殿。

雖然馬克-阿萊姆頗為親近小舅，但在夢幻宮殿里，他逐漸被改造。在解析部，馬克-阿萊姆最初把一個夢解讀為反政府陰謀，再三考慮，改成了相反的意思。但是後來，他開始熟練地把一個夢解讀為「反對國家的挑釁」，並且「喜歡這樣的表達方式」。最後，他「越來越來接近那種他向來不喜歡的人」，在無意間將自己的小舅送上黃泉。這是偶然，更是必然。

在整部小說中，看不出馬克-阿萊姆具有哪個方面的才能，或許這正是他能夠被各方接受的原因。在夢幻宮殿的小賣部，職員們「沒有一句話涉及這幢大樓里正在進行的一切」，只是「談些最最瑣碎、最最尋常的事情，諸如糟糕的天氣，咖啡的質量、競賽、國家彩票、京城的流感，等等」。即使特等夢官員，看起來在絞盡腦汁地研究夢境，「而實際上，所有時間，他們都在琢磨著家裡的小矛盾，不充足的薪水，以及其他雞毛蒜皮的事情」。這是最合適的螺絲釘，正如馬克-阿萊姆的同事所說：「在這種地方，怎麼還會有人問『為何』？」

馬克-阿萊姆和夢幻宮殿構成「虐戀」的關係，他有一次在宮殿迷路，膽戰心驚，「寧願身處一片冰凍的平原或狼群出沒的森林中」。迷路是夢幻宮殿里最經常的體驗，建築沒有任何方向性的標誌，只有在迷路的狀態下，個人才更容易接受各種指令。馬克-阿萊姆逐漸對外部世界喪失了興趣，與此同時，他自己也被神秘化，走在街上，人們把馬克-阿萊姆看作一種奇蹟，「不敢相信，他居然仍以血肉之軀，而不是某種非物質的形式，出現在他們面前」。這個帝國對民眾的控制達到了極致，實現了「以夢治國」，馬克-阿萊姆也意識到，「一旦控制住人類生活的幽暗領域，便能行使無邊的權力」。

一切都被消滅在萌芽之中，很難想像會有什麼力量可以撼動帝國。這是否意味著帝國萬壽無疆？

小說沒有交代帝國的結局，也沒有交代夢幻宮殿的結局。但是，在帝國之內，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全國民眾遭受失眠的痛苦，正是對夢幻宮殿的報復，雖然只是「弱者的反抗」。夢幻宮殿也疲於篩選、解析夢境。馬克-阿萊姆接到的第一份案卷是9月3日的夢，送到夢幻宮殿已經是10月19日。馬克-阿萊姆閱讀的具體時間不詳，約是在11月左右。這就存在一個悖論：如果夢幻宮殿仔細審查每一個夢，夢境可能會被積壓更久；如果略過這些夢境，控制的有效性又會降低。

或許，夢幻宮殿存在的作用並非審查每一個夢，而是以它的存在恐嚇民眾，以它的神秘化維持帝國的穩定。但是，這種神秘化對夢幻宮殿內部的僱員作用有限，僱員們對自己的工作已經祛魅，他們對工作的忠誠度僅限於這是一份工作。在《一九八四》里，大洋國的叛逆者溫斯頓不是來自宣傳所說的外部敵對勢力，而是來自內部，來自真理部。《夢幻宮殿》里的馬克-阿萊姆不是溫斯頓式的叛逆者，叛逆者庫特已經被清洗，但馬克-阿萊姆——這枚螺絲釘——見到春天的景象，突然恢復了人的感覺：

王曉漁：一切都已扭曲，一切都在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