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奇聞錄 正義路之奇遇

正義路之奇遇

文|顧曉陽

（作家）

常冠，西城石碑胡同人也。母夢群鳥集於樹冠而生子，以為吉，故名之。生三日，聞南城炮響，故解放軍圍城，炮轟天壇機場以脅傅作義也，城內惶惶然。居頃，北平竟獲「和平解放」。

冠為人好學深思，敏悟多能。中學入男四中，為物理課代表，喜夜觀河漢，沉迷不能自拔，人號其為「天痴」。與同窗李大明善，常環腰挽頸相親昵，絮絮話革命之理。一九六八年，大明之黑龍江插隊。冠以病留京，遂灑涕而別。

六九年，入建築公司為工人。以善文辭，調團委宣傳部。處事平正，無微不至，為上下所交稱。七五年，陟至團委副書記。與余丹識，作詩詞往來酬和，漸相親愛。丹父為中將，遭廢黜，閑居家中。七六年，大地震，牆裂屋危。冠前後奔走，為築防震棚，居其全家四口。丹父母悅之，促其姻好。時二人已相交年余，冠曾未一牽丹手；丹年二十四，仍蒙昧不曉人事，亦不以為異也。遂定佳期。

李大明自黑龍江歸，在街道工廠為工人。常冠聞之，往奔其家，握其手，歡騰呼笑。大明詢以近況，答已定婚。大明賀之。冠忽嘿然不樂。大明以相別既久，雖怪之，而不敢問其由。

自是，冠與余丹漸疏，婚期至，輒以故遷延。丹父母家廣大，有樓二層，為辟婚房一間，粉漿如新，以待新婿。冠家窄陋，父母弟妹共處一室，以簾隔之。冠日往大明居所，以家狹促故，常不歸，而與大明同寢處。丹欲尋冠，亦來大明家，至輒必遇。大明嘗戲謂冠曰：「你放著將軍樓不去住，老擠我這兒幹嘛？」冠聞言神色慘傷，怏怏然也。後數日不見大明。大明悟己言有失，遂至冠家謝之，複合好如初。

大明屢促冠結婚。冠愀然作色，曰：「你煩我了？」大明詫之，詰曰：「我怎麼會煩你！這和結婚又有什麼關係？」冠正色曰：「當然有關係！」問：「什麼關係？」冠曰：「因為有你，我不想結婚。」大明大惑，曰：「這是什麼話？」冠執其手曰：「大明，我愛的是你！」大明驚起，頓生嫌惡，揮臂脫其手，斥之使去。冠泫然垂涕，哀哀告訴。大明不聽，遽逐出。后冠再三訪其家，家人皆拒不內，遂絕。

居頃，冠與丹成婚。文革終，丹父獲平反，任為兵種司令。冠遷副局長，年才三十許，身列「第三梯隊」培養對象，前途未可限量。丹為政府外貿公司幹部，長年派駐海外，亦為時人所忌羨者也。

八二年，夫妻兩地分隔既久，冠微聞正義路上、公安部大院東牆外公共廁所，為男男約會之所，遂夜往觀之。至，則有男子迎面寒暄。視其人年約二十，唇紅齒白，風貌俊美，不覺心動。試以語狎弄之，輒含笑不應。冠大悅，前牽其手。彼男曰：「你第一次來吧？這裡不行，去東單公園。」遂相攜步至東單公園。

入園內，覓一蔭蔽處，並坐長椅上。冠援臂摟其頸，彼即入懷中，送喙於冠前，冠吻之，如飲甘露。彼輾轉呻吟，冠樂極欲死。忽背後大喝：「幹什麼哪！」冠遽驚起，旋首而望，見四大漢立椅後，握拳抵腰環伺之。冠大懼，惶恐不知所為，視彼男，則從容整衣裳，以巾揩其握男根之手，似嫌惡之極者也。蓋彼非真有斷袖之癖者，而固與四大漢為一夥，先以色誘人，爾後詐騙之，即上海人所謂「拆白黨」者是也。

拆白黨脅冠，索金六十元，不則送公安局。冠亟出錢包，內止三十餘。拆白黨怒，摑其面，遍搜全身，果無。乃持其工作證閱之，笑曰：「你他媽還是個副局長哪？」收證押之，命冠明日午時攜余金三十元來此，以錢換其證。冠欲辯，五人遽散。冠無奈，歸。

當夜，拆白黨復行敲詐，為警察所羈。清點贓物，見常冠工作證，訇之，得其實。翌日，警察拘冠，冠具供無遺。

無何，予冠「留黨察看一年」處分，免其職，所謂「一擼到底」者也。有向妒冠者得其筆供，複製數十份，散於單位內，人人得而誦之，相與謔笑。

丹聞之，與冠離婚。始悟結婚數年，冠終未曾與同床，良有以也。後丹再醮於人，年余得一子也。

冠仕途既絕，亦無顏留於單位，遂辭職。南下深圳，下海經商。十數年後，業有所成。而風氣大開，同性戀亦漸為人所容。於是返京。又十數年，同性戀於「八〇後」「九〇後」中已成風尚，而冠則老矣。

一日，冠步於西直門外天文館前，聞有人呼「天痴」，視之，乃李大明也。大明鶴髮童顏，健步如昔，握冠手，搖之再三。冠窘，無所對，但言「真巧！真巧！」大明曰：「我帶孫子來游天文館。當年受你影響，也愛上天文，在大興安嶺插隊夜夜看天象。幾十年了，越老興趣越濃。你呢？」冠唏噓感慨，曰：「早不看了」。大明又謂之曰：「我要請你原諒，年輕時什麼都不懂，傷害了你。後來懂得了、理解了，一直很內疚，想向你道歉，但找不到你。」冠曰：「唉，一輩子一晃就過去了，真快！」大明曰：「你還好嘛！身體多結實，頭髮那麼黑。」冠搖首嘆息曰：「染的，不染全白啦。」二人數十年一遇，俱有滿腹衷腸話，而四目交視，竟不能發一語，遂加微信作別。既加微信，惟互觀「朋友圈」中所發健康養生之時文而已。

正義路公安部大院東牆外之男廁，後竟成京師「男同」中之名所勝地，人人爭相赴之，亦有犯罪發焉。警方數抄剿之，而屢撲屢起，竟不能絕。警方殊感棘手，終與女廁一併剷平之，於其地蒔以花木，冀永杜患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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