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黑人洗白：中國人內心壓抑的種族歧視？

摘要中國自大一統王朝建立之初，其所秉持的觀念就是天下四夷的空間與人群觀，對於域外不同膚色人群的特徵及其體認，多以語言與地域風俗為依據，不同的看法並未在制度實踐中凝固為種族的偏見。

被西方媒體視為「種族歧視」的洗衣機廣告截圖

作者 覃延佳

近期，一則中國洗衣機的廣告引發全球熱議，廣告中，一名黑人挑逗一名在洗衣機旁的中國美女，美女不為所動，而是讓黑人吞服一顆洗衣溶洙，並將其裝入洗衣機。一會兒，一名黃種小鮮肉從洗衣機中鑽了出來——黑人瞬間洗白了。有國外媒體認為，廣告昭示中國人對黑人赤裸裸的種族歧視。

這一觀點傳入國內後，許多人表示不服，並不承認中國人有種族歧視。現實中，我們到底有沒有種族歧視？歷史上，我們的種族觀念從何而來？

一、與深色人群交往的確有「不適感」，會有「歧視」，但絕非種族上的歧視

認為中國人沒有種族歧視觀念的理由之一是，地域或者膚色的偏好，在世界上任何地區都有，不能憑一個廣告就說明中國的種族歧視非常嚴重，評價本身就是用西方價值觀來審視中國。

然而，理念上要果真落實到行動上，就顯得非常曖昧，比如中國媳婦嫁到非洲的事兒總會被當做新聞談論，而校園論壇上若有人發帖稱自己找了個深色人群膚色的男友，也勢必會引爆熱點。美劇《行屍走肉》曾出現白人主角瑞克與黑人女主角親熱的畫面，傳到國內，美劇粉會直呼「畫面太美不敢看」，渾身不舒服。可以說，人們對深色人群的「不適感」或「詫異感」或多或少存在，這樣導致的直接結果是，人們嘴上說沒「歧視」，眼中總會投以異樣的目光，心裡總會有一絲芥蒂。就像一位人類學博士曾描述的那樣，他拿自己一歲多的孩子與孟加拉國留學生的合影給親戚朋友看時，後者都說，這些人真黑，就再沒多少評論——他們唯一關心的就是膚色。

廣州三元里巧克力城（圖源：網路）

然而我們又足以在某些情況下，標榜自己沒有「歧視」，特別是面對來自美國的深色人群。像科比、詹姆斯、奧尼爾、馬布里這些籃球明星在國人球迷心中的地位不亞於奧巴馬，這與在廣州三元里附近低頭晃悠的非洲黑人形成巨大的反差，這說明，不同國家的深膚色人群在我們心中也分等級。

不過，這種不適感並不意味著就是「種族」上的歧視，中山大學教授李志剛的一項研究表明，人們對於身邊黑人恐懼與不安更多來自於其身份背景及其行為處事方式的不認可，這與我們所認知的西方種族主義差別巨大，抑或可以說，在諸如《種族主義源流》等著作所界定的種族主義概念上，中國自古以來並不存在膚色產生的種族歧視。

在這本書里，作者塔吉耶夫把種族主義概括為，15、16世紀西班牙的「純正血統觀」、歐洲的奴隸主義和法國貴族的「兩個種族論」，認為歐洲的種族主義是人們將人納入生物體系並置於一定的社會秩序中而產生的固化偏見。與此類似，法國著名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認為：「種族主義是這樣一種學說，是聲稱在一個以任何方式確定的人群所具有的智力和道德特徵中看到了共同的遺傳因素的必然後果」，簡言之，種族主義在他看來是與人的生物性與社會性相吻合的一種判斷，一種族群對應一種文明，人的生物性決定了其社會性。黑人作為近代歷史上的廉價勞動力階層，曾被西方殖民者視為野蠻、懶惰、狡詐的代名詞，以至於「黑人」一詞被賦予低劣人種的意味。

中國的情況與歐洲有很大差異，自大一統王朝建立之初，其所秉持的觀念就是天下—四夷的空間與人群觀，對於域外不同膚色人群的特徵及其體認，多是以中央王朝的交往中展現的語言與地域風俗為依據。更為重要的是，傳統王朝國家在於域外人群的交往中並未形成如近代歐洲國家對待非洲黑奴那般的制度，其對不同膚色人群的看法並未在制度實踐中凝固為種族的偏見。這一觀念延續到了今天。

二、「不適感」背後，暴露出近代以來中國人對西方習慣性的仰視

除前述因素外，迄今人們關於種族、民族的觀念，多來自近代知識界的啟蒙。康有為的《大同書》、梁啟超的中華民族概念、孫中山的五族共和思想，都足以說明人們基於革命或改革動員的目的來傳播種族、民族觀。這與傳統王朝國家時期人們對非漢族群的差異認知並不一樣。

近代以前，政府官員筆下的少數民族社區是以野蠻、落後為標籤的，以華夏為中心，東夷、西戎、北狄、南蠻四夷為邊緣的人群構成傳統國家人群關係的核心架構。乾隆時期的《皇清職貢圖》提及「猺」人（至今被認為是當代瑤族先民）時，會形容「猺」乃「盤瓠之種」（盤瓠是一隻協助帝王打敗北狄的神犬，而後王上要嘉獎它，故將小女許配與之，從而繁衍出十二姓瑤人），這一故事著重刻畫了土著人群的異質性，但又試圖說明其與王朝國家間的密切聯繫。以此為基礎，各地文獻對於瑤人的敘述，多從其著裝、生產生活習俗進行介紹，這說明，古代文獻中對於非漢人群的認識，是從文化習俗的角度進行界定，亦即是說，中國傳統王朝的族群觀念，是基於文化的特徵而非血緣或膚色特徵來判定。

中國古代的盤瓠神話圖（中為盤瓠）。傳說太古時代，高辛皇后從耳中取出一蟲，變成龍犬，高辛帝賜名龍期，號稱盤瓠，而後將小女許配與之，從而繁衍出十二姓瑤人。

迨至晚近，民族國家建構過程中所引進的民族大同思想，要求國家承認所轄範圍內不同民族的平等性，而各地方族群成為革命動員的重要對象，近百年來對西方的仰視，又讓我們對白人產生更多的文化崇敬感。

像早先的嚴復、蔡元培，而後的胡適等人對於西方文化的介紹，清末民初時期前往西洋留學的知識分子，無不在確認西方知識界的領先地位，從而讓國人陷入一種糾葛的境地：一方面，我們需要衝破西方的枷鎖而實現國家獨立自主，另一方面我們又需要西方的知識來重新定義自己，以建設理想中的國家。這種政治上的仇視與知識上的崇敬夾雜存在，孕育了早期的民族主義思潮，或多或少地影響我們對非西方白人的看法。

三、西方對種族歧視很敏感，知道如何與深色移民相處，而我們沒有做好準備

歷史上，中國與非漢人群的交往中，不光是深色人群會帶來不適，白人也有。君不見1792年9月14日，英國使臣馬戛爾尼在承德避暑山莊晉見乾隆皇帝，中英兩方此前已就見面行禮問題發生了不愉快，最終以馬戛爾尼單膝下跪為兩者見面的禮儀。中國對英方在禮儀上的「不適感」被視為中西方禮儀文明碰撞的重要案例。後來英國等西方列強通過武力，拿下了「夷」的稱呼，白人隨之湧入中國，有的還定居，成為高人一等的「洋人」，他們可以說是較早進入中國的西方移民，國人與之相處的方式是「洋人崇拜」。

馬戛爾尼晉見乾隆帝圖

時至今日，常年居住在中國境內的外國人已經超過60萬人（不包括大量的外國留學生），中國的移民社會發育更加快速，我們早已沒有了普遍的「洋人崇拜」觀，保護外國人在華權益工作還不賴。儘管如此，我們至今並未形成一套十分完整的制度。類似於發達國家移民局的移民管理機構至今尚未成立。這讓很多來自非洲的移民無法得到妥善安置。隨之而來的就是各種治安事件頻發，相互之間的不信任，造成對深色人群的恐慌。

而在觀念或輿論環境上，人們對於海外華人的關注要遠高於居住在中國的外國移民的關注，由此導致我們所積累的對周遭世界的認知，已然形成一種新的天下秩序格局，即中國的範圍不僅僅由東亞區域內的960萬平方公里定義，還有散布在海外的所有華人，他們是構成「天下」的一部分。

儘管如此，我們對世界上通行的一些法則，尚未有更好的理解。國外之所以對種族歧視異常敏感，已上升到立法的高度，背後是以上百年的殖民主義為參照，西方國家已經確認，殖民主義造成了世界秩序的惡性循環，國家內部亦飽受其累，故而對種族歧視異常敏感，無論是體育競技還是商業演出，人們均能看到各種反種族歧視的新聞報道。相較而言，中國長期處於信息相對封閉的狀態，改革開放之後才逐步回到世界舞台，我們在人群之間的互動關係上仍處於一種探索階段，人們對於不同膚色人群的差別化對待即是表徵之一。

結語

洗衣溶珠事件所折射的「種族歧視」問題討論，關乎國家對於世界秩序重構過程中，人群互視法則的體認程度。我們更應該思考的是今後如何與深色人群相處，以便應對在民族國家環境下，我們可能遇到的類似西方國家已經走過的種族歧視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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