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魚海棠》：細聊神話的開端
文/夜之帝王
一部《大魚海棠》耗時12年，雖然現在誰也不知道在商業上它會有多大的成功，但其中所出現的中國早期神話元素卻是大有嚼頭。
鯤
電影中的主角之一鯤，是一隻額頭長有獨角的紅色鯨魚，同時在劇中也是人類靈魂的具象表現，生長速度驚人。這無疑是借鑒自古籍中所描述的巨獸——鯤的概念。
而其實我們在高中課本上就跟鯤有過面緣，此文也在電影中也被反覆提及：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單單從這四句里，我們就已經得到了關於鯤的四個信息：
1、棲息地位於北冥。
2、是春秋時期群體概念中的一種魚類。
3、體積龐大。
4、可轉化成一種同樣體積龐大的鳥類。
我們先來看看第一點：北冥。
在現今發現的古籍中，戰國早期的《列子·湯問》早於《莊子·逍遙遊》提出了「鯤」的概念：
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
有魚焉，其廣數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為鯤。
終北之北有溟海。想知道溟海在哪，我們得先找著終北。得虧《列子·湯問》一書中同樣有記載：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塗，謬之一國。
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其國名曰終北 。
終北國，位於古人概念中北海的北岸。不過我們可以先來看看古人稱之為「齊州」的地方在哪兒。古代地理科普讀物《河圖括地象》中對此有清楚的記載：
天有九道，地有九州。
……
正北曰玄州一曰宮州，又曰齊州。
根據《河圖》的記載，天下九州中，正北方的即為齊州。但是有意思的是，《河圖》對於古九州的劃分較其他劃分方式略有不同。比如說，其他古籍中所說的「九州」指乃整個中原腹地。
出於對理科生的特殊照顧，此處祭出東方雞圖
而《河圖》中認為，九州的最西邊是弇州，只劃分至今山東省西部，結合山東省的地理位置，我們往往將《河圖》所說的「九州」理解為限于山東一帶。因此，齊州大概指的是今山東省渤海灣一帶。
也就是說，在戰國時期的思想家眼裡，鯤所在的溟海與山東渤海一帶（齊州）相去甚遠（不知幾千萬里）。
那麼在戰國人眼裡，《列子·湯問》中所說的北海又是哪裡？我們先複習一下《漢書·李廣蘇建傳》中對蘇武牧羊故事的記載：
匈奴以為神。乃徙武北海上無人處，使牧羝，羝乳乃得歸。
匈奴終於把蘇武趕到了北海上，兩個「北海」被記載下來的時間相差也就一兩百年。
而根據清代王先謙對該書解讀整理所撰的《漢書補註·李廣蘇律傳》中記載：
唐書地理志，骨利干都播二部落北有小海。
冰堅時馬行八日可渡，海北多大山，即此北海也。
今曰白哈兒湖，在喀爾喀極北，鄂羅斯國之南界。
而其中的「白哈兒湖」，現今名為貝爾加湖。我們再根據上文對齊州的分析來看一張地圖：
地圖中紅圈所示有一片廣袤的湖泊，此湖位於東西伯利亞的南部，在距離山東省十分遙遠的北方，同時也是蘇武牧羊之處——貝爾加湖。
由此，我們得到了來自古詞追溯和地理特徵雙方面的支持：
北海即為那個遠在俄羅斯的貝加爾湖。而貝加爾湖的北岸上，那個被稱為「終北國」的地方，即如今東西伯利亞的政治、文化中心——伊爾庫茨克州。
而既然溟海位於比終北國更北的方向：
似乎也只有北冰洋，夠稱的上是「海」了。因此我們可以做一個大膽的推斷：古人口中的「鯤」，生活在戰國時期的北冰洋海域。
當然也可能是古人瞎編，恰巧蒙對了而已。不過在上述關於鯤的四個信息中，我們目前還只分析了第一點。
第二點倒也簡單：
在水裡生活的脊椎動物，在古人的認知里也許應該都算魚類。
第三點：數千里的身軀。
依照周朝的標準，一里即現在的415.8米，數千里可理解為2000里到9000里的概念，而光2000里都足足有831600米長。
商丘到杭州也才800公里，明擺著是嚇唬人。
但其實諸位看到這也大概明白了，所謂的「鯤」，身居遠洋，體型龐大，原型極有可能是鯨魚。當然這裡並不是說它們真的跑到北冰洋，並在那裡看到了鯨魚。我們只能說，「溟海」和「鯤」的意象，很有可能是來自於北冰洋和鯨魚。
而且不僅僅是我們提出過「鯤」的原型假說，古人早以有此揣測：
北溟有鯤，歕薄崑崙，
氣吞積石摧禹門。
過河河水枯，從足困泥塗。
垂涎向海若，能濟涓滴無。
中流有魴鯉，不貸斗升水。
巨口走噞喻，逆游莫若鮪。
鯤兮鯤兮，爾泣何由。
龍伯知決雨，津倒天池。
少水橫行，隋鯤所之。
揚鰭為謝魴與鯉，
還有桃花春漲時。
這是元代詩人朱顏所描寫的一個場景，分明便是鯨魚擱淺的場面。
另外介於《莊子》一書滿篇濃郁的童話色彩和寓言本質，以及莊子本人也曾睡醒後開始質疑自己究竟是蝴蝶還是人的不靠譜經歷，以上對於「鯤」的推論僅供娛樂。
在古人眼裡，一隻碩大無比的魚往往「看起來就很厲害的樣子」，難免對此展開想像，最後演化出神話。這不只是我們中華老祖宗的毛病，世界各地的老祖宗們似乎都差不多。
化鯨（ばけくじら），日本傳說中海上的一種妖怪，也稱為骨鯨（bake kujira）。化鯨的傳說源自日本人大肆捕殺鯨魚的時代，發生在出雲國（日本歷史傳說中的一個國家，今島根縣東北部）。
在某個雨夜，從海面漂來了一坨巨大的白色物體，逐漸靠近海岸。
漁夫們都圍了過來，定眼一看發現這東西很像一條鯨魚，
於是他們興沖沖地劃著漁船準備去捕捉這個物體，但是魚叉都沒有扔中它。
大家都覺得很不可思議，他們離近了仔細一看，
這是一條沒有血肉只剩白骨的鯨魚，在它身體周圍盤旋飛舞著許多妖邪的鳥類。
在潮水落去後，這東西安靜地向遙遠的海面漂走了。
漁夫們覺得這東西和平日大家說的鯨魚死去的怨靈所變妖怪很像。
而在這次事件之後化鯨再也沒有出現過。
鳳
鯤化為鵬。而其實，在《莊子·逍遙遊》中有直接闡釋「鳳、鵬、鯤」關係的語句：
以鯤化為鵬，鵬即鳳。
這下我們清楚了，在莊子或者其後學的論述中，鯤一個激靈上天后就會變成鳳。兩者是不同形態下的一種個體。當然此處也有另一種觀點認為：《列子》中所寫的「鵬」字，其實也是由「鯤」一字演化而來，該論點暫且不展開。
而最早關於「鳳」的記載，則需要追溯至商周時期的甲骨文。甲骨文研究者於省吾在2010年所著的《甲骨文字釋林》中有提到，殷墟曾出土過一片甲骨，上撰文：
甲寅卜，呼鳴網，獲風。丙辰，獲五。
我國近現代著名學者王國維老先生認為：在甲骨文里，「鳳」、「風」二字同音、同義、同字、通用。但其實我們在春秋時期師曠所著的《禽經》中就能看到一些端倪：
鳳禽，鳶類。
越人謂之風伯。
飛翔，則天大風。
可見「風」即「鳳」的論點可信度極高。由此不妨推斷，至少在商周時期之前，鳳的字義原指的是確實存在的一種生物，古人還說自己逮著過鳳，而且一下子就是五隻。
再往前撈撈，1991年，湖南省洪江市高廟文化遺址出土了一件高直領白陶罐，頸部和肩部各戳印有東方神鳥（包括獸面、太陽）圖案，一隻朝向正面，一隻側面回首，而這個陶罐距今已有7400年的歷史，較河姆渡文化遺址中出土的鳳凰圖案仍然早了400多年。
雖然看不清照片中的圖案細節，但我們也沒辦法
由此可見，史前文明中便已有了鳥圖騰文化的存在，這與「鳳」的概念是血脈相承的。人類的活動範圍限于海洋和陸地，飛到天上這種事咱只能用臆想來解釋。
而且不僅是對與鳥圖騰的構建，古人對於風的存在也十分好奇，而且上文剛剛提到，這跟「鳳」的概念直接相關。《甲骨文合集》中有記載：
東方曰析，風曰劦（協）；
南方曰因，風曰豈（凱）；
西方曰豐，風曰彝（夷）；
(北方曰)勹（古音暴），風曰伇（冽）。
這裡的四方和四風都是神靈名，可見風神體系在商代已蔚為大觀了。另外郭沫若則在《卜辭通纂》卷二中再次肯定了這一說法：古人蓋以鳳為風神。此處借用陳士東先生所撰的《鳳凰考》中的觀點作為總結：
鳳是風鳥，原型即是風。在古代風神信仰中，認為世界上的風是由巨大的鳥拍動翅膀產生的，這種能產生風的鳥就是鳳凰，故崇拜鳳凰為各方風神，認為四方各有一隻巨鳥在拍動翅膀。也因此「鳳」、「凰」二字與「風」字同有代表風的「幾」部。
簡單說，神話中「鳳」的形象，源自對風與鳥的崇拜。正如鯤源自鯨魚。
同樣的，埃及自古便有太陽鳥（Benu）的傳說，而美洲在未被外人侵擾之前也早已有了葉爾（Yel）的故事，此外還有阿拉伯的安卡（Anka）、俄羅斯的火鳥（Firebird）。各大神話體系中似乎都能看到祖先們的創作靈感來源。
祝融
電影中，祝融坐於仙鶴背部，飛天而起用火球術擊中了正在重返人間的鯤。而在現代神話體系中，祝融即指火神——這跟鳳與鯤不同，畢竟後二者均為獸化，而祝融的形象則是很早就被賦予了社會人的屬性。
古籍中對於祝融的闡述並不罕見。《晉書》有記載：
帝高陽之子重黎為夏官祝融。
可見祝融原指一種官職（夏官）。包括《左傳·昭公二十九年》中也有記載：
木正曰句芒，
火正曰祝融，
金正曰蓐收，
水正曰玄冥，
土正曰后土。
裡面提到的木正即春官，火正即夏官，金正即秋官，水正即冬官。所以《左傳》所說的火正曰祝融，意思就是夏官的官名叫祝融。
另外《史記·楚世家》中還記載了祝融更早的存在：
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
高陽者，黃帝之孫，昌意之子也。
高陽生稱，稱生卷章，卷章生重黎。
重黎為帝嚳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
共工氏作亂，帝嚳使重黎誅之而不盡。
帝乃以庚寅日誅重黎，而以其弟吳回為重黎後，復居火正，為祝融。
大致的意思是：楚國始祖祝融本名重黎，是顓頊的後人，根正苗紅的紅五代，因為火官的身份而被帝嚳命名為祝融。後來被帝嚳殺了之後，重黎的弟弟吳回接替哥哥火官的位子，但同樣也叫祝融。可見祝融一詞，確是官名。
至於重黎是如何當上火官的，此事亦有傳說：據說早在重黎之前，隧人氏早已想到了鑽木取火的方式。但在一次整個氏族的長途遷移中，路遇大雨，眾人擇穴而避，由重黎來燃起火取暖。可是用來取火的木柴早已濕透，多次失敗的重黎憤而將手裡的石頭扔向洞窟的壁上，不曾想擦出火星。重黎隨即在壁角放上一些晒乾的蘆花，火星濺落，就開始冒煙燃燒了。
而即便是掌握了取火的方法，古人仍然對這種高傷害性又飄飄忽忽且「無中生有」的自然現象充滿了敬畏。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不止是火，連司火的官稱也被神化了。
按照慣例，我們仍然需要了解下其他的神話體系，以此來驗證中國傳統神話體系中對火的神格化是否具有特殊性。而接下來要說的是——
在漫威世界裡，洛基是主神奧丁所收留的孤兒，與奧丁之子——雷神索爾結為兄弟。而在北歐神話體系中，火神洛基卻是與奧丁結為兄弟原因是前者的母親同時也是奧丁的養母，所以洛基應該算是索爾的叔叔。
但是作為叔叔的火神洛基卻調皮到去剪索爾的妻子——西芙女神一頭引以為傲的金色長髮！
雷神知曉後，令洛基去尋得矮人打造金子做的頭髮作為補償，否則只有拆掉洛基的骨頭作為懲罰了。洛基在找矮人做完金髮回來的路上，遇到同為匠人的布洛克，而後者的哥哥則是久負盛名的工匠辛德里。於是狡猾的洛基與布洛克打賭辛德里做不出比自己手中的金子頭髮更牛逼的東西，不然就獻上自己的首級。辛德里自然不服氣，做出來一把鎚子。
洛基和辛德里一起回到雷神那裡，獻上金髮的同時希望求得奧丁、索爾、夫雷三大主神的評判。結果辛德里贏了，洛基作勢打算開溜，不曾想卻被將鎚子據為己有的索爾給揪了回來。
但是火神洛基又怎麼會乖乖交出腦袋？他辯解道：賭約中只提到首級，未提及脖子。矮人如果能在不動脖子一分的情況下砍下自己的頭顱，就儘管動手吧。
但砍頭的時候怎麼可能不動到脖子？氣憤的矮人只有縫起洛基的上下嘴唇來泄恨，令其以後不能胡說八道。
跟這個故事一樣，北歐神話其實處處都透著濃郁的生活色彩，當然這些都算題外話了。其實看到這裡諸位也能猜到，不光是北歐神話，古希臘神話中也有製作了阿波羅那輛太陽車的火神赫淮斯托斯：
印度則有火神阿耆尼，神話中是由梵天的肚臍創造出來的：
各族文明似乎都存在對火的神格化，然後又以火神的名義來解釋火的存在。這一處理信息的邏輯，跟前文所提的「鯤」和「鳳」簡直如出一轍。
而通過對「鯤」、「鳳」、「祝融」三個元素的追根溯源，我們可以窺見：
神話是古人詮釋這個存在其中，卻又無法理解的世界的一種定式——人性所至，我們面對自己無法解釋的東西，往往會以神話、傳說、寓言等形式進行強行解釋。比如生死，比如宇宙，比如時間穿梭。
這是現代人難以理解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如果刨去詞語自帶的主觀情感屬性，這種機制可稱為「自欺欺人」。而這種古人的「自欺欺人」，似乎支撐起了一個文明的精神框架。
參考資料：
[1]Zack Davisson. Bakekujira and Japan』s Whale Cults. hyakumonogatari.com. 2009.
[2]於省吾《甲骨文字釋林》，2010
[3]金宇飛《九州的起源》，2011
[4]郭沫若《甲骨文合集》，1978-1982
[5]陳士東《鳳凰考》，2006
[6]何浩《祝融、火正與火師》，《求索》期刊，2006.
[7]沈建華《由出土文獻看祝融傳說之起源》，《東南文化》，1998
[8]《火神祝融的傳說》，《消防與生活》期刊，2011
[9]Lindow JohnNorse. Mythology: A Guide to the Gods, Heroes, Rituals, and Belief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10]Madsen, Hans J?rgen. The god Loki from Snaptun. Det kongelige Nordiske Oldskriftselskab. 1990.
「利維坦」（微信號liweitan2014），神經基礎研究、腦科學、哲學……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反清新，反心靈雞湯，反一般二逼文藝，反基礎，反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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