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詩人」李白和「田園詩人」杜甫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為什麼長久以來,沒有人發現「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為什麼是陳子昂說出這兩句詩?唐代在歷史上就是一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時代。「前不見古人」,是好大的驕傲,覺得歷史上沒有看得上的東西,後世大概也沒有比我更好的了。其實這裡面又有好大的哀傷與孤獨。
立於歷史的高峰之上,陳子昂立刻就把時代的聲音傳達出來,我甚至覺得他已經不是專業領域裡的文學。
我曾經好幾次在戲台上看到一個老生出場,袖子一擺,口中念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陳子昂是在講蒼涼,講歷史上的蒼涼時刻,裡面充滿了自負、驕傲,同時又充滿孤獨感。
李白也是如此。李白驕傲到極點,是喝酒都只跟月亮喝的那種人,「舉杯邀明月」,可是同時又有好大的自憐與孤單。「對影成三人」說的是跟自己影子相對的孤單感覺。唐朝所有的詩人都有這種特徵,就是巨大的自負與巨大的孤獨,這當然是時代的特徵。
陶淵明曾經寫到「斗酒聚比鄰」,有一斗酒就把鄰居都叫來一起喝酒,可是初唐的時候你看不到這種情景。
當時的詩人有一種自負到不是在人間喝酒的感覺,他們不斷地往大山的高峰上走,把自己放在一個最孤獨的巔峰上。那個時候詩人感到荒涼與孤單,因為這是他們跟宇宙之間的對話。
宗白華的《美學散步》裡面有一篇文章,叫《唐初的宇宙意識》,聞一多也寫過《唐詩的宇宙意識》,分析了初唐的詩人有一個把自己放在宇宙裡面去討論的格局。
宮體詩的自贖
這種格局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還沒有形成。
魏晉南北朝後期,「宮體詩」盛行。這是在宮廷中形成的一種文體,非常華麗,講究詞藻的堆砌。可到了唐朝,格局變大了。
詩人總是在跟月亮、太陽、山川對話,整個生命都被放大了,放大到巨大的空間中之後,就會感覺到驕傲、悲壯。生命意識放大後,就會有宇宙意識,同時又感覺到如此遼闊的生命並不多,所以就出現了巨大的蒼涼感。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就是把自己置放在時間的洪流當中,看不到前面的人,也看不到後面的人。但前面不可能看不見古人——陳子昂前面有很多詩人,可是他為什麼會說「前不見古人」?比陳子昂小一點的李白與杜甫也快要誕生了,那他怎麼可以說「後不見來者」?
可是彼時彼地,他講的不是人,而是自己視覺上的遼闊。只有在遼闊當中,才會感覺到自己的生命狀態跟平常不同。
如果在城市當中,在人群擁擠的環境里,你會碰到很多是非,會糾纏在那個是非當中。如果你把自己放到一個荒漠當中,又會怎麼樣?我們平常很少有這種經驗。我曾經去過戈壁——從烏蘭巴托往南走到戈壁,前後大概有四天時間,在荒漠當中完全看不到人為的建築,所有的風景幾乎是一種停滯的狀態,那個時候就會感覺到唐詩里的蒼茫跟遼闊。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李白《關山月》)唐代能產生這樣的詩句,是因為當時的詩人們到了戈壁。初唐時有一類詩,現在被叫做「邊塞詩」,也就是「邊疆塞外詩」。因為唐代在開國的時候很大一部分是在北方用兵,而唐代又是從山西這個地方發展起來的,按照黃仁宇的「大歷史觀」,這裡剛好是農業區與游牧區的分界線。
大唐帝國會不斷讓知識分子跟著開疆擴土的軍隊到塞外,所以有很多詩都是描寫塞上、出塞。文人跟軍隊一起出去,是因為要負責很多書記的工作,比如王維的《使致塞上》寫的就是他作為一個使節跟著軍隊到了塞外。初唐時候,詩人的視覺與生命經驗來自遼闊的土地。而南朝的時候,中國文人的夢想是回到田園,比如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
回到田園也就是回到農業社區,農業社區有溫暖、有人情;可同時這種人情溫暖就讓詩人缺乏了面對宇宙時的孤獨感。
唐代文學不是與南朝文學一脈相承,而是來自北方。當時的詩人把真正的生命經驗帶到了荒漠當中,荒漠當中的生命是用另外一種宇宙觀去看待生命的狀態的。所以我們今天絕對寫不出「長河落日圓,大漠孤煙直」,因為我們根本沒有這樣的視覺經驗。「大漠孤煙」是描述在遼闊的地平線上看到一縷煙升起來,是烽火的狼煙燒起來的感覺。唐詩給我們最大的感覺就是空間的擴大跟時間的擴大。
詩人的孤獨感
空間和時間的擴大使原本定位在穩定的農業田園文化的漢文學,忽然被放置到有一點基於游牧民族的流浪文化當中來。
我們從李白身上看到很大的流浪感,不止是李白,唐代詩人最大的特徵幾乎都是流浪。在流浪的過程中,生命的狀態與家、農業家族的牽連性被切斷了,孤獨感有一部分就來源於不再跟親屬直接聯繫在一起的狀態。杜甫則又重新回到了田園。
在「安史之亂」之前,李白與王維都有很大的孤獨感,都在面對絕對的自我。在整個華文文學史上,面對自我的機會非常少,因為我們從小到大的環境,要面對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太太、孩子,其實是生活在一個充滿人的情感聯繫的狀態里。我們不要忘記人情越豐富,自我就越少。我們讀唐詩時,能感受到那種快樂,是因為這一次自我真正跑了出來。
李白是徹頭徹尾地面對自我。在他的詩裡面讀不到孩子、太太,甚至連朋友都很少,他描述他跟宇宙的對話:「五嶽尋仙不辭遠。」就是為了要成為仙人,在五個最有名的山裡跑來跑去。
李白的詩裡面一直講他在找「仙」,「仙」是什麼?其實非常抽象,我覺得這個「仙」,是他一個完美的自我。只有走到山裡去,他才比較接近那個完美的自我。到最後他也沒有找到,依舊茫然,可是他不要再回到人間。因為回到人間,他覺得離他想要尋找的完美自我更遙遠。
他寧可是孤獨的,因為在孤獨里他還有自負;如果他回來,他沒有了孤獨,他的自負也就會消失。李白一直在天上、人間之間游離。他是從人間出走的一個角色,先是感受到巨大的孤獨感;然後去尋找一個屬於「仙人」的完美性,可是他並沒有說他找到了,大部分時候他有一種茫然。
塞外與曠野上的放逐
初唐時期,就是在為李白這種詩人的出現做著準備。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邊塞詩的完成。
「邊塞詩」非常重要。中國文人很少有機會到塞外去,很少有機會把生命放到曠野上去冒險,去試探自己生命的極限。宋朝以後,文人寫詩都是在書房裡。我覺得唐詩當中有一個精神是出走和流浪,是以個人去面對自己的孤獨感。
當時的詩人到塞外是非常特殊的經驗,因為有很多危險,可是在危險當中,詩人們同時也激發出自己生命的巨大潛能。今天也是一樣。一個在溫室般的環境中長大,一直受到很好保護的孩子,跟一個不斷被帶到高山上去行走的孩子,寫出來的詩絕對不一樣。
初唐詩的內在本質,很大一部分是詩人與邊塞之間的精神關係。在講美術史時我曾經提到,唐朝開國的「李家」的母系全部是鮮卑族,不是漢族,所以他們有意地促使漢族通過婚姻跟另外一個游牧民族不斷混合,產生與農業社會不同的生命情調。
文 | 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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