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英：半隨流水，半入塵埃
01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詩經.鄭風.風雨》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程英算得上是金庸筆下最為溫潤雅緻的女子。在書中著墨算不得多，但卻是神鵰中人氣最高的女配角。
楊過所見：楊過眼前斗然一亮，見那少女臉色晶瑩，膚光如雪，鵝蛋臉兒上有一個小小酒窩，微現靦腆，雖不及小龍女那麼清麗絕俗，卻也是個極美的姑娘。
郭芙評其「淡雅宜人，風姿嫣然」；黃蓉贊其「外柔內剛」。
亂石堆一場打鬥後，楊過避難小屋養傷。當是時，程英曾吹奏一曲《淇奧》以喻君子：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反反覆復，只是這五句。
其實當時的楊過，行止輕浮、處處留情、性情癲狂激烈。與小龍女分別的第十六年，在嘉興鐵槍廟中聽到柯鎮惡「詆毀」己父，仍暴怒失態，和少之時並無分別。
這樣的楊過，哪裡又是高雅溫潤的君子了！可在程英眼裡，他卻是天地至美。
只是程英不知，擔得起這五句的，恰是她自己。
程英是《神鵰》中出場算早的人物。一出場，便是善良知禮的鄰家小妹子，怯懦卻也倔強。
被武三通「嚇得幾欲哭了出來，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卻始終沒有留下」、「早給嚇得面無人色，但淚水總是沒掉下來」，小小年紀，寧折不彎的性子便已初現端倪。
十年後的程英，未露真容時的幾次出場都似燕子掠水，多次救楊陸甚至黃蓉於危難之際，之後便不會有人再想起。一管洞簫、一襲青衫、一張假面，便似乎是他人眼中的全部。
她真正的出場當是在小屋陪楊過養傷之際。「既見君子，雲胡不喜」，既然見到了這男子，怎麼我還是不歡喜？
是啊，你一路追蹤，悉心守護，救他脫險，助他養傷，而今他與你相距不過咫尺，你怎麼還是不歡喜呢？你贈他救命的手帕，一曲道別的「流波」，清醒如你，自是早已明白什麼是咫尺天涯。
02
淚眼問花花不語
問花花不語
為誰落
為誰開
算春色三分
半隨流水
半入塵埃
絕情谷內，楊過捨身相救，程英滿腔柔情蜜意。待見到小龍女，心中對楊過的滿腔愛戀頓時化為一池清水，對著小龍女，心中酸澀，仍是淡淡介面「那定是小龍女前輩了」。
陸無雙對楊過與小龍女的終成眷屬難過不已，「真想不到，他終於和他師傅……」，一言未盡，程英已黯然開口：這位龍姑娘真美，人又好，也只這樣的人才，方配得上楊大哥。
程英啊，連難過都是如此輕描淡寫！
陸無雙因楊過斷臂於郭芙之手，多次與她起爭執，全靠程英居中調和，憑巧計救陸無雙於郭芙劍下。郭芙斷楊過一臂，且暗諷程英冒充黃藥師之徒。
程英自是有氣，「但此時全心全意念著楊過的安慰，無意爭這些閑氣」，能剋制自己不發作已是不易，程英卻能知曉這些爭執所爭不過閑氣，心境之通透，怕是黃蓉中年之時也自不如。
斷腸崖上，小龍女留下「十六年後，在此重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十六字後，蹤跡全無。楊過心亂如麻，如痴如狂，一心求死。
唯有程英的話，還能聽進一二。待到信了黃蓉的「南海神尼」之說，心緒才慢慢平靜，同意服藥解毒。
眾人離去，只有程英和陸無雙留在了絕情谷陪楊過解毒。朝看彩霞，夜臨山風，若能就這樣陪楊過十六年，陸程二人想必是十分願意的。
楊過提出結義之請，陸無雙強作歡顏，但終是聲音哽咽。程英心中酸澀，眼中含淚，卻仍是笑道：咱兩人有這麼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求不得！佛家八苦的求不得，她年紀輕輕便已參透。
「暫且作別，當圖後會。兄妹之情，皎如日月」，十六個字，再見便是十六年。
「三妹，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你又何必煩惱？」話雖如此，卻淚流滿面。
崖上濤生雲滅，龍女花開得正好，含淚問一句，龍女花啊龍女花，你可知道我的心意？
花不語，人亦不語！
十六年後，艷陽和暖，南風熏人。時年三十五歲的程英指著一株桃花對黃蓉道：「師姊，北國春遲，這裡桃花甫開，桃花島上的那些桃樹卻已結實了罷！」
一面說，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著把玩，低吟道：「問花花不語，為誰落？為誰開？算春色三分，半隨流水，半入塵埃。」
「半隨流水，半入塵埃」，這恐怕是程英對楊過心意的最真實寫照了，一半隨著記憶垂垂老矣，一半隨著時光散落塵埃！
03
可憐繡戶侯門女
獨卧青燈古佛旁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卧青燈古佛旁，」這是曹公寫給惜春的，但第一次讀到的時候，想到的竟是程英。
《神鵰》的末尾並未交代程英的結局，但在襄陽大戰前，程英和陸無雙兩姐妹與傻姑相伴隱居牛家村。是以讀者大多也默認了這結局，只是都猜測，兩人終身未嫁！
其實這大約算是好的結局了。
外柔內剛、淡雅宜人的程英，既不能與楊過廝守，又怎能委屈自己嫁與他人！即使不能高聳雲端，又豈能甘心跌入塵泥？如此，便只能一腔痴心盡付流水了！
「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說的大約就是程英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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