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艷的黑色花朵

知識 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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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曬蝴蝶的照片，總有人問我：「好漂亮，是不是有毒呀？」不得不說，受「華麗即有毒」這樣的觀念影響的人不在少數。那麼今天，我們就以這種真正有毒的蝴蝶作為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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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絨麝鳳蝶（以上兩張圖片以及本文封面圖由蝴蝶飛飛提供）

灰絨麝鳳蝶，幾乎是麝鳳蝶屬這一龐大家族種最廣泛而常見的類群，得名於雄蝶後翅內褶的灰白色絨毛。灰絨麝鳳蝶在常見蝴蝶中屬體型較大的種類，天鵝絨質感的黑色翅面、華麗而風格詭異的新月形紅斑是它最明顯的特徵，高速掠過的巨大黑色影子給予了許多孩童以遐想的對象乃至恐懼的夢魘。灰絨麝鳳蝶的飛行姿態正如一般的大型鳳蝶，飄逸而洒脫，似要墜地卻又靈活地飛起，優雅地盤旋於都市之中、山野之間。然而，華麗的裝扮絲毫未影響其靈動，受驚的灰絨麝鳳蝶將以極高的速度逃逸，轉眼間化作一個黑點消失於高空，失手的捕捉者只好望蝶興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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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絨麝鳳蝶雄蝶後翅內褶的灰白色絨毛

美麗的外表隱藏的是內在的劇毒。灰絨麝鳳蝶的寄主為馬兜鈴科馬兜鈴屬的多種植物，在我國北方的廣大地區多取食北馬兜鈴，而在南方則取食馬兜鈴等。這一類植物均為多年生草質藤本，心形的葉基和全株濃烈的香氣是它們的共有特徵。春天，沉睡了一個冬季的馬兜鈴從根部發出新的芽，以飛快的速度攀上周圍的樹木。「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馬兜鈴若是別了三日，足以從一棵剛破土不久的小苗變成一段數十厘米的藤蔓。在幾個月內內，馬兜鈴飛快地生長，並且開出奇異的花朵。馬兜鈴的花朵有黃綠色至紫色等多種，其外表類似一個極度伸長扭曲的喇叭，下部有一個膨大的腹部，而後連接著不甚明顯的子房。它們散發著不明顯的腐臭氣味，吸引微小的雙翅目昆蟲，並將它們囚禁起來作為傳粉者。馬兜鈴的喇叭內壁生有細密的絨毛，絨毛一致的朝向喇叭深處，這保證了受到蠱惑而鑽入喇叭的小蠅在絨毛枯萎之前無法逃脫。馬兜鈴的雌蕊成熟先於雄蕊，當小蠅鑽入膨大的腹部時，恰逢雌蕊成熟，小蠅掙扎的過程中便將身上來自其他花朵的花粉散播在了柱頭上。很快，馬兜鈴的雌蕊枯萎而雄蕊開始成熟，小蠅身上便帶上了這朵花的花粉；而在這時，喇叭內壁的絨毛也開始枯萎，重獲自由的小蠅於是得以脫身，然後被另一朵花吸引，將身上的花粉傳播到了另一朵花的柱頭上。儘管形態類似豬籠草，馬兜鈴卻從不攫取傳粉者的性命，這種獨一無二的定時禁閉機製為馬兜鈴提供了穩定的傳份途徑，並保證了異花傳粉，從而增加了基因的交流，更有利於物種的進化。很快，馬兜鈴的花朵枯萎，而子房繼續發育，結出碩大的蒴果，彷彿一個個鈴鐺掛在藤上，這正是「馬兜鈴」之名的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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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兜鈴（圖片由月禪人提供）

馬兜鈴全株可入葯，含有一種引發了整個中醫界劇烈動蕩的物質——馬兜鈴酸。傳統的觀點認為，馬兜鈴酸具有強烈的腎毒性，可以引發不可逆的劇烈腎損傷，並具有強烈的致癌性；但更為嚴格的實驗證明，馬兜鈴酸的急性毒性僅體現在短期內超大量服用的情況下，這裡的「超大量」已經遠遠超過中藥的正常服用劑量；而慢性毒性也需要連續服用十數個月才能體現，這與相應中藥的「不宜長期服用」相符，可見馬兜鈴酸腎病本質上是以錯誤方式過量服用中藥引發的，「談馬色變」者大可放心。不過不管怎樣，馬兜鈴的毒性是不可否認的，這也正是灰絨麝鳳蝶體內毒性的來源。不過，對其毒性的擔心大可不必，灰絨麝鳳蝶並不具有噴射或注射毒液的器官，其毒性只有自己被取食時才可體現出來，因為觀賞乃至把玩蝴蝶都不會引起中毒——只要不將它吃掉就不必擔心。

北馬兜鈴和其上的絲帶鳳蝶幼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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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繞於棕櫚上的馬兜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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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毛馬兜鈴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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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兜鈴上的灰絨麝鳳蝶幼蟲

灰絨麝鳳蝶數量龐大，而馬兜鈴在城市中的綠化帶、灌木叢、等角落往往可以見到，其耐陰的特性和極強的適應性使得它在高樓林立的都市也可正常生長，而灰絨麝鳳蝶也就隨著馬兜鈴的蔓延飛入了都市之中，成為了許多城市中容易見到的最為華麗的蝴蝶，也成了許多愛好者觀察蝶類生活史的目標。筆者曾多次飼養這種美麗的蝴蝶，其後翅的新月形紅斑形態常有突變，故每一次飼養都是一次期待，期待出現更美好的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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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絨麝鳳蝶標本（圖片由四川蝴蝶養殖園提供）

灰絨麝鳳蝶的卵近球形，單產於嫩葉或是葉片的反面，其體型在鳳蝶中屬中等偏大。將卵放大，可見暗淡紅色的卵表面有黃色放射狀紋理。整粒卵直徑僅有一毫米上下，體型雖小，卻宛如精緻的藝術品。古人有《核舟記》讚揚雕刻家手工之精妙，但蝴蝶無意識的產物卻使得人類最精緻的工藝品黯然失色。

葉片背面的灰絨麝鳳蝶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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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時間的推移，卵的顏色逐漸加深，幾天之內幼蟲便可以破殼而出。幼蟲有著令人恐懼的造型，形如海參，鮮艷的紅色之中一條白色的橫帶貫穿整個身體，醒目而強烈的顏色對比構成了有效的境界色。幼蟲身體上整齊的排列著肉質的突起或者稱肉棘，同樣是恐嚇中不可缺少的一環。儘管外形可怖，但灰絨麝鳳蝶的幼蟲不具有任何蜇刺的能力，它們將全部有毒物質存放於體內，並以鮮艷的顏色警告任何懷有非分之想的目標。他們具有鳳蝶科通用的防禦器官——臭角，這是一個著生與頭—胸交界的橙色器官，由兩根管狀物組成，平時縮在體內。當幼蟲受到驚嚇，臭腳將會翻出，以突然出現的鮮艷顏色恐嚇它們的天敵，同時散發出強烈的刺激性氣味。事實上，糟糕的口感、毒性加上妖異的顏色，足以使絕大多數鳥類對灰絨麝鳳蝶的幼蟲失去興趣。灰絨麝鳳蝶的幼蟲在孵化後需要經過四次蛻皮，五齡幼蟲體型巨大，食量也將變得非常恐怖，飼養者必須儘快提供更多葉片作為食物，才能滿足其快速增大體型和積累營養準備化蛹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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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絨麝鳳蝶低齡幼蟲

正在翻出臭角恐嚇的灰絨麝鳳蝶幼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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飼養中的灰絨麝鳳蝶末齡幼蟲

進入五齡數天後，幼蟲已經完成營養的積累，於是進行了最後一次排便。這次排便排出的不再是以往的顆粒狀固體，而是稀薄的糞便與大量的透明液體。這是幼蟲徹底排空腸道的過程，也是變態的預兆。與大多數人認知不同，「化繭成蝶」的說法本身便有悖常理，絕大多數種類的蝴蝶都不會結繭，它們的蛹直接暴露在外，依靠良好的偽裝或是鮮艷的警戒色保證自己的安全。幼蟲選擇了一個合適的地方，可能就在馬兜鈴植株上，也可能距離馬兜鈴有數米甚至更遠。它休息了一段時間，然後開始了化蛹之前的準備。首先，幼蟲在附著物上覆蓋了一層絲，這些絲將覆蓋極大的範圍，以保證不會輕易的脫落。絲的一個點上將被加厚，這是未來蛹的尾部附著的地方；而除此之外，幼蟲還將在構建一個絲質的環。當著一切準備完成，幼蟲將會鑽入環中，將它卡在自己的胸部，並將最後一對腹足牢牢地固定在之前加厚的位置。之後，幼蟲逐步失去活動能力，胸足與前四對腹足一一鬆開，最終整個蟲體僅憑尾部和絲帶的束縛直立，進入預蛹期。這個階段，劇烈的變化已經開始於平靜的外表之下。幾十個小時後，預蛹期的幼蟲蛻下了一層皮，新露出的蛹體漸漸成型而硬化。蛹體與預蛹期的幼蟲姿態幾乎一致，胸部的絲帶保證了它的直立，這種類型的蛹也因此獲得了「縊蛹」之稱，它是鳳蝶科、粉蝶科等蝴蝶所特有。蝴蝶的蛹是被蛹，活動能力極弱，僅腹部後幾節可以做有限的擺動，這是它最後的自衛手段，但作用極其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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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絨麝鳳蝶的蛹

灰絨麝鳳蝶的蛹期接近兩個星期，在這漫長的時間裡，用的內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個星期之後，蛹的頭部在逆光時可見兩個明顯的黑點，那是已經成型的成蟲複眼，也是羽化的最早徵兆。幾天之中，其它部分逐一成型，至某一天，蛹的翅函變成了明顯的黑色，這說明蝴蝶的身體已發育完成，進入了最後的著色階段。在幾個小時之內，整個蛹體的琥珀色為黑色與紅色的花紋所代替，成蟲的顏色已經可以看出。之後，蛹中的成蟲與蛹殼漸漸分離，當這個步驟結束之時，激動人心的羽化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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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羽化的蛹，成蟲的顏色已清晰可見。蛹為人工固定，故不符合自然狀態下的姿態。

蝴蝶破蛹是極快的，較為迅速的種類甚至可以在十秒之內從蛹殼中掙脫而出，較慢的種類也不會超過兩分鐘。破蛹往往發生在凌晨，蛹體抽動了幾下，然後蝶蛹的頭胸交界、觸角函外緣與背中線同時裂開，新生的蝴蝶第一次露出了它的複眼，好奇的打量著這個在幼蟲期未能看清的世界。蝴蝶的足與翅發力，將蛹殼的縫隙進一步擴大，最終撐開一條足夠大的裂縫，並沿著這條裂縫爬到了蛹殼之外。新生的灰絨麝鳳蝶腹部非常大而翅膀皺縮，它必須儘快尋找一個地點將自己懸掛起來，使得翅膀在重力和體內液體壓力的雙重作用下正常展開，稍有不慎都將導致雙翅殘缺、無法飛行。體液沿翅脈注入翅膀之中，在十數分鐘之內，翅膀完全展開，但此時的蝶翅尚十分柔軟、無法飛行。蝶翅中的體液迴流，而蝶翅逐漸硬化、乾燥，逐漸獲得了飛行的能力。在整個過程中，蝴蝶會逐步排出一種深褐色至紅色的液體，這種液體稱為蛹便，是蛹期代謝廢物的積累。新生的蝴蝶翅膀晾乾之後，由於身體尚未完全成熟，還將有幾個小時的時間難以飛行，這是拍照留念的最好時機。如果一切正常，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下，完全成熟的灰絨麝鳳蝶便可以振翅而飛，開始自己作為一隻成蟲的全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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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中羽化的灰絨麝鳳蝶（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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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中羽化的灰絨麝鳳蝶（雌）

這便是灰絨麝鳳蝶的故事。千百年來，這樣的故事在每一個角落裡一遍遍上演。它們冷眼旁觀這個星球最強大的生物從猿進化為人，旁觀朝代的興替、歷史的變遷。我們無從得知它們見證了什麼，也許秦始皇統一六國君臨天下的那一刻恰好有一隻灰絨麝鳳蝶靜靜地飛過，但那又怎樣？也許鄭和啟航前的那一刻也正好有一隻灰絨麝鳳蝶飄逸地滑過，但那又如何？人類自詡為萬物的靈長，建起了一棟棟高樓，建起了宏偉的城市，但對它們而言，大樓與不可食用的樹木又有什麼區別？它們仍然在這裡，盤旋在這都市之間，正如盤旋在廣袤的森林，尋找著其中偶然長出的馬兜鈴，在那裡完成它們基因之中註定的使命。也許在久遠的未來，人類從這個星球上徹底消失，但只要有一叢叢馬兜鈴仍然生長於殘垣斷壁之間，它們便將繼續繁衍下去，去見證這顆星球的下一次輝煌。

本期編輯阿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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