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禮樂風景-統一的生活樣式與個性

一 基本法則

大自然是有意志的，此意志同時亦即是息。有意志故有中心，有中心故有統一，有中心與統一始有個體，自銀河系至一粒沙，一一皆有其中心與統一，否則根本不可能有個體。

個體的統一樣式因於意志，而個性則因於息，息之動為陰陽，變化無方，故生出個性之異，可以是極微之差，然而是無限的。

故統一的樣式是同，個性的變化是異，如同異之理，則可以統一天下，為文物制度的造形。

中國文明是樂以為同，禮以為異，以對應大自然的生命法則。而西洋社會法律以為同，個人主義以為異，此是不知生命的法則，故西洋的霸權妨礙他國，其制度文物妨礙個性。

西洋式的住一律的公寓住宅，吃一律的罐頭食品，穿一律的既制衣服，那是雷同，而非一統。他們的「my home」、「my car」、「my place」，則是各個，而不是異。人世最大的同是尊王，最大的異是男女之別，而西洋社會於權利之外無尊，男女於生理之外無別。所以西洋的東西都是不體己的，靠不住的。要體己大自然，纔也於人體己，是創造生命的，纔靠得住。西洋人不能，故他們在政治上以獨裁為統一，以民主為個性，殊不知都不是那麼一回事。

本來同異之理，知其一則知其二，若一不知則兩不知，但中國現在是把原來的生活的統一樣式破壞之惟恐不盡，新樣式如迷你裙與牛仔褲都只是一年生的草，算不得數的，所以要先從再建統一的生活樣式來做起。

二衣冠的樣式。

中國明朝的衣冠就很好，現在平劇裏的衣裝好看，就是用明朝的。到清朝改了穿旗袍，則差多了。但女人尚多少保持明朝的衣裙式樣，張愛玲就喜穿那樣的衫襖。又如照片上李鴻章的長女穿的短衫長褲也很好看。朝失道，求諸野，至今寧是要借和服來說明比較方便。

中國與日本向來都是有統一的衣裳式樣，一行幾百年，使人不厭，統一的式樣而不妨礙人的個性，如和服的特點：一、它不像西服的把摺痕來固定，而是隨著人的行動而稜皺起伏，是生命的波痕。二、和服的裁製最自然大方，不費心機。三、和服是穿的人可以充分表現其人格，穿西裝容易，穿和服要有品氣很難。

為什麼可以如此，因為制和服者會得了一個無字，老子說「有之以為用，無之以為妙」，和服的妙處即在於一個無字，只看它穿在身上，若實若虛，不像西服的貼緊合身，沒有一點空間。西服像積木，體格的尺寸稍有變改即不能鬥合，和服則母女可以相傳，因為和服即是有生命的，是有生命的東西所以能與人隨和，竟是從尺寸也可以解放。

和服的美是生出來的，靜止美與行動美合為一段風流。和服的季節感覺絕非西服的時裝可比，因為和服自身是有生命的，所以最有季節感。我們就是要根據一個無字與生命的造形原理，來再制定漢衣冠，當然不是一定要恢復漢朝的或明朝的式樣。

說到冠，日本明治時代創立美術學校的岡倉天心是個不世出的大天才、先知先覺者，他戴的冠卻是定做了明朝的格式的。鞋子也是中國的與日本的原來的履與屐美，不分左右腳，式樣有一定，很大氣、安定，廣東木屐求巧就不安定，皮鞋的形制求巧，求巧就小氣了。

規定的統一服式反為可以容你發揮個性，你別出心裁的洋服反為把你的個性限制到很小很小。一時代的統一服式有一時代的大的美，而今人的時裝則美得藐小，零零落落。中國東西的造形都有一個原則，像規與矩，圍碁與筷子的簡單，而讓使用者可以變化無窮，衣裳冠履亦是如此。朝廷亦是為政以簡。所以衣裳冠履之制關係一個民族的德性，而且關係歷史上的盛衰。

日本神社巫女的舞，很大氣，因為是穿的王朝時代的服裝，寬廣自由。江戶時代的和服胸帶變得很闊，衣裙的下襬收斂，只可趨細步，舞也變小了。現在中國人穿洋裝，於我們民族的禮節更多不相宜。穿洋裝會把中國人身體的柔和線條亦喪失，女人也橫肩挺胸。

衣裳也關係顏色。日本正倉院收藏有唐代的衣料絹、紗、羅之類，顏色與圖樣很闊達，竟像是現代的，可是一比之下，現今衣料的顏色與圖樣便見是無力氣無內容，與人有著距離，縱然可以誇示於人，也是身外之物。

和服無論怎樣華麗，而白布襪木屐草履可以與之都相配，在室內，在院子裏，在陌上街上行走都相配，這就因是有生命的東西所以富於協調性。這個德性遍在於中國東西的造形，譬如宋明清的瓷器的線就融合、自然。

和服又宜於背負襁褓，日本的襁褓是一件敞大的短襖一裹，讓嬰兒睡在裏邊，背在背後，用兩根闊帶兜過來系在胸前。冬陽清霜地下在路邊等巴士，背襁褓的婦人的粉香與嬰兒的暖香，與鄰人相招呼的笑語，真是自然極了，有人世的深穩情實。和服凡百宜於勞動，婦人洗衣掃地煮飯時是用一根細帶子把兩隻廣袖一勒，帶子就順著往上搭在兩肩上，手法十分簡單熟練，而且俏媚，使人不覺其是為了解決袖子礙事的問題，而是要這樣纔俏。

和服的這種複雜應付的德性，亦是遍在於中國東西的造形。小山很驚嘆於宋明清的瓷器，她說那造形最可見出中國人的大氣，有與萬物相容與包含力。譬如宋瓷的這把茶壺的蓋上刻只小蟹，在日本人來做只會是小巧，它卻照樣大氣。還有扁瓶上有好幾隻口的，也能不是羅唆，好像是行於無事，不生問題。和服是把日本人的品格都提高了，就可以穿了來舞踴，如盆踴、阿波踴，皆不必另外化裝，因為和服就是音樂性的。這種音樂性亦遍在於中國東西的造形。中國是日用器物的發意與造形皆是逍遙遊，不立藝術之名。

中國最簡單而得用的東西一是規與矩，二是筷子，三是圍碁（圍棋），四是算盤，五是包袱。包袱只用一方布，你用它來包什麼東西都可以。日本女人穿和服，一手托包袱齊胸帶側的姿勢最有一種敬虔而輕俏的美。能簡單是懂得無與有之妙用。和服的裁製最簡單，拆來洗時一片一片全是方形的，不像西裝的裁製是許多片三角形的、弧形的、曲尺形的來搭湊，像搭積木。所以和服是人家的婦女都自己會做，因為有一定的尺寸，不比西裝的煩難。

西洋的衣服式樣惟古代希臘的與羅馬的還寬舒有姿，中世紀的則是蠻族入侵後的服裝，帶有強烈誇張，而今天的則是法國革命後得了勢的商人的服裝，本來是沒有什麼品格的。前些時偶見報上有當今教皇的照相，衣冠執杖，那卻完全是東方的，使人想起史記裏的堯「黃收純衣」。而主教等的服裝就誇張、不好。惟獨中國日本的衣棠樣式是古代文明的承傳與演變，像今日的數學是古希臘數學的承傳與演變一樣。

三生活樣式

中國的衣裳如此，其他的生活樣式亦莫不皆然。如居室、器皿、乃至文章的樣式、行事的道德與禮節的樣式，皆像衣裳的有三個特點：一、普遍的統一性。二、雖是統一的樣式而不礙個性的發揮。三、器物的創造性不只是在於製作者，而還有是在於使用者。

西洋東西的樣式是一律而非統一，統一是生成的。一律則只是組成的，一律的樣式必壓迫個性。又則西洋的器物作成了則使用者不可能再加入新意。所以他們的一律化總是凌亂不得單純，西裝就是領口各人各開，皮鞋尖頭圓頭不一，不能像和服的領與履屐的形制統一。他們的天下所以也不能統一。西洋的統一，是早在發生奴隸社會與蠻族入侵時就破壞了。他們只有基督教的神是統一的，而屬世的東西則無統一。

中國的住宅房子的樣式都有統一的規定，但是不礙施工者的創造性。小時我見村中婦女繡花，樣式多是看著冊子上描下來的，但看堂姊執描花筆的手，與因不習慣而又害怕、又小心又歡喜的臉，便是有描者的心思在內了，總時又有綉者的心思。造房子雖是依照的規定的統一樣式，施工時亦就是泥水木匠的感情在內，這就是有了作者的創造性了。及至人住了進雲，雖是與四鄰住宅相同的樣式，亦可以房子在觀感上向如其人，這就是有使用者的創造性在內了。此皆是其造形是依於無與有的妙用，纔可能的。

中國東西的統一樣式都是這樣有生命的，行於無礙，故能普遍長久。中國房子的樣子極簡單自然，沒有西洋的歌德式建築那種繁雜。美國人厭繁雜，改為火柴盒式的現代建築，簡單是簡單，但是沒有生命，造的人與使用者都被消滅了個性。但是他們的公寓住宅的內部房間圖樣設計各有不同，到底也不能單純，不能統一。中國的一所房子是一個完全，公寓住宅則是部份的輳合，一幢公寓房子是一個單位，然而是一個不統一的單位。西洋要做到像中國東西的統一樣式原來是有這樣的難，而我們的文化人卻來自己作賤了，豈不是無知！

戰後日本的口號「my home」、「my car」、「my place」，都是因為人世的統一樣式破壞了，我們今天的日用器具尖巧而粗惡，只見是商人的心計之工，新品的續出，只見是凌亂而無新意，此皆是因為中國器物造形的統一樣式被破壞了。聞一多的詩的句子字數造作，臧克家的詩的韻律造作，是因中國文學的統一樣式被破壞了。我們文壇的佛洛依德的、美國的、以及黃色的，是因中國人道德情調的統一樣式被無知的文化人自己作賤，把來破壞了。

中國人生活的統一樣式，可以被翻新，如歷朝的衣裳可以不同，但是不可以本質上被否定。如希臘以來數學有了新的進展，但是原來希臘的數學沒有一點被否定。何況如中國的文章還更高過數學。唐朝之後雖有了宋詞元曲，但是向來的詩體與之並存，而且依然以之為主。今時文化人把中國的生活的造形，如衣裳、住宅、器具、文章、音樂、禮儀的統一樣式，根本加以否定，乃是因為志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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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素材：日用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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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1 日用之道

2 原研哉-House Vision2013

3 日常生活物品之精妙

4 我們用過的那些壺

5 MUJI無印良品「物的80%」展覽

6 構建一種生活的哲學-無印良品

7 大治將典的作品

8勺子（一）

9 勺子（二）

10 飯碗

11 中國的禮樂風景--統一的生活樣式與個性

12 結構之美

13 結構之美（二）

14 結構機巧

15 筷子

16 衣·物

17 簡樸之硯

18 簡樸之硯（補遺）

19 茶碗（一）

20生活很複雜 專註體會一件事……. 我們一起關注日用之道吧

21 茶事（賣茶翁茶器圖）

22 茶碗（二）

23找到熟悉的那麼一點

24 中國畫中的傢具

25 不可居無竹

26 衣畫裳綉

27 《幽夢影》

28 桌子

29 竹籃

30 「靈魂的純潔」-震顫教的生活方式與傢具設計

31 細節之美

32 念.舊.情

33 舊物的行為

34掃帚

35 妝匣

36 九九消寒圖

37 歷代名瓷圖譜-畫師李澄淵摹本（一）

38 觸碰記憶的玻璃器

39 椅子

40 記憶中的盒子

41 秘戲圖中的擺設

42傳統木工工具

43日用之器-夾子

44日用之器-熨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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