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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志田:以菁英眼光看晚清士人和社會

羅志田:以菁英眼光看晚清士人和社會



近代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在各種變化中,與人本身關聯密切的一個基本變化,就是士農工商四民社會的解體。而其中身份地位變化最大的,可能是原居四民之首、作為其他三民楷模的讀書人。在中西的碰撞、衝突與競爭之中,讀書人從思想和社會的中心步步淡出,他們是「憂時的人,也是先覺的人」,對所謂的近代「轉化」感受最強烈,可以說「最深地捲入了歷史變遷」。也因此,他們的社會變動及心路歷程,處處折射出時代的激變。

上面一段里引號中的文字出自楊國強兄的《晚清的士人與世相》一書,該書以「士人」為對象,考察嬗變中的「世相」,確為上選。作者特別注意到,晚清朝野的改革呼籲和實際措施,本皆出於「取新衛舊的願想」,但在「中西交沖的屢起屢挫」背景下,形成一種「在節節回應里生成的節節嬗蛻」,逐漸演化為一個「日趨日急的除舊布新」過程。在此進程之中,「士大夫群類在整體上由分化而分裂」。從曾國藩到康有為再到後來出自學校的「知識階級」,其間的前後相連和前後相異都非常明顯。而正是他們中一些人,以士議的重鎚粉碎了萬千士人託身託命的科舉制度,因而也「自己消滅了自己」。


本書的一大特色,就是以人為本。中國向有以人為本位來構建歷史的「紀傳體」傳統,後被梁啟超攻擊為無數墓志銘「亂堆錯落」,受到沉重打擊,從此一蹶不振。此後的史學仿效的是西來的章節體論著,略近於以前正統士人不屑為的章回小說。隨著西方社會生活中人的一步步異化和物化,近幾十年西方史學在社會科學化的進程中形成一股很強的潮流,即人的隱去。而西方史學恰是我們想要摹仿的榜樣,結果是我們自身的史學論著中也看到越來越多的結構、功能、類別、角色、數據、甚或指數,而越來越少見具體單個的人。


國強兄的眼界甚高,看當世和看歷史略同。如今一些具有可寫入履歷之虛實名銜的學者,在他恐怕真是不屑一顧;同樣,晚清的翰林院檢討、編修,在他眼裡也不過是「小京官」而已。可以說,這是一本充滿菁英眼光的著作,即使關注到基層一些的士人,有意無意之間,也往往帶點俯視的意味。今日研究者盛行眼光向下,若套用一句古話,見賢者賢,見不賢者不賢。一味眼光向下,或不免多見鼠竊狗偷之事;倘若「取法乎上」,即使同類行為,也在「竊國」、「竊意」之間(即「竊國者侯」、「其意丘竊取之」之謂);其間的分寸,有時不可以道里計。


在這樣的學術大環境中,側重人的嬗變,更以偏於菁英的「士人」為主要考察對象,多少有些逆流而行,實難能可貴,同時也提示了一種看問題的起點。對於近代史的研究,我自己也常提倡在關註上層菁英的同時,更多面向中下層之人。但我們一定不要忘了,晚清雖可見許多士人「自我批評」的反智言論,仍是一個以菁英讀書人為核心為典範的社會。當年的實際情形,如魯迅所說,是「平民還沒有開口」,他們「每每拿紳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在這樣的社會裡,史家選擇什麼為考察的中心,自然與其研究成果的說服力和影響力直接相關。

但菁英讀書人是不容易考察的。正因為這是一個受時代變化影響最大的社群,也因為史學本身同樣受到世變的影響,這些人的「世相」已模糊到難以辨認的程度,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學術構建出的充滿了翻譯和簡化的特定形象。很多人早已忘卻了當年的功名與富貴往往不能兩全,固然有和珅這樣富可敵國的巨貪,也可見不少「高官的清貧」。「多金為上,位尊次之」的局面雖早現端倪,基本要到民國才形成。本書重建出的「清代功名與富貴」,其實也就是剝去我們學術言說中「作霧自迷」的翻譯與簡化,而回歸到更接近原狀的「世相」。


今日的讀者觀眾習慣了西來的中國古代專制說,看慣了倒演現代官場術的古裝連續劇,恐怕已經不清楚歷史上曾經還有遙控天下士風的「清議」在,以及「中國的知識人曾長久地與清議相依存」。清議的一個載體是「清流」,他們以清議的喉舌自居,也常挾清議以制重臣。然而當朝野的追求從「富而後教」的虛懸目標轉為退虜送窮的切實需求之後,名節遂不如幹練,清流乃轉化為無能。晚清崛起的是一批未必正途出身的「幹員」(其實他們中許多人工詩文、善小楷,與清流私交不錯),即使曾屬清流的張之洞當政,也不能不多用這批幹員。


張氏晚年最主要的業績是辦新學堂,產生出一大批能言善辯的「名士」,介乎於清流和幹員之間。朱一新曾說:歷史上清議出於學校,橫議也出於學校。「學校之習一壞,則變亂是非之說,多出乎其中」。清廷最後的疾速崩解,一般均認為這批新學生出力甚多。從那時起,發議論的陣地逐漸轉向報刊,而發議論者似乎仍是讀書人社群;不過正如本書作者所說,他們與早年的議論者既前後相連,也前後相異,兩者都非常明顯。


類似的睿見,處處反映在關於二百年人口西遷的歷史因果、作為歷史進化中的社會圮塌之清末新政、半由讀書人構建而生的清末知識人的反滿意識、幾代讀書人的演變及其社會相等等重要議題之中。講到士人,不能不論及學術。作者也曾暢論漢學宋學的興衰演變,卻多跳出學術本身的內在理路,而從世運盛衰著眼,別有一番心意。故其所見,與所謂思想史和學術史中人所論不盡同。


以我粗淺的看法,清代學術史中一般人心目中被漢學壓倒的宋學,多在今日意義所謂的「學術」界域之內。在當年考試的領域裡,宋學始終是取士的標準。所以,除極個別從頭至尾都不涉科場的讀書人外,沒有一個所謂漢學家不是從宋學裡走出來的。真正導致宋學終成絕響的,是清末的廢科舉。民國初年有所謂新漢學的產生,不論夾雜了多少新成分,多少總偏向考據的一面,恐怕與廢科舉後宋學被釜底抽薪,有著直接的關聯。這樣看來,世局與學術的關聯,的確超出我們的既存認知。

當年陳寅恪就試圖表明,只要解讀的方法正確,以常見史料為主的文字史料完全可以讓史家與古人相通,並寫出接近往昔真相的歷史。他那時強調文字史料的解讀,其隱約針對的是民俗調查、歌謠搜集等等北大「新史學」的新取向。本書基本不用檔案,其餘所用史料也大多常見,尤能注意筆記材料的使用,可以說再次證明了陳先生關於史料解讀重於搜集的見解。國強兄清楚地表明,就是大陸中國近代史體系所常用的那一套史料,也可以看出並說明不一樣的問題。


我這裡所說的「體系」,是指改革開放初期剛開始招研究生那幾年形成的一個師生學術圈子。後來師生兩輩人中各自的學術觀念都已有很大的區別、衝突甚至對立,但其關注的人物、事件和使用的史料則大體相近,僅少數例外,且未必都成功。這些方面,「體系」外和「體系」內是非常不同的。如清人筆記就很少被「體系」中人所使用,蓋覺其不可靠也。其實筆記的特點是「常事不書」,故讀之易見其變;其中的觀察,每每有畫龍點睛的作用,全看讀者的眼光和識見。


簡言之,這是一本非常之人寫的非常之書。說是非常之人,作者治學從容,很少出席學術會議,很多人都聞其名而未見其人;說是非常之書,本書較少受所謂學術規範的約束,看似並不十分在意與既存研究「接軌」。其實作者當然關注著中外的研究,例如他也認為清代處於「中世紀」(這是一個明顯以西例中的辭彙,有些人用此以指中國落後,但由於這一「中世紀」似乎可上溯到漢朝,彷彿也有幾分中國走在西方前面的隱意),同時他也使用「內卷」一類新詞。


無論如何,這是一本充滿睿智而光彩照人的著作,勢必成為中國近代史的重要參考書。尤其在學術著作越來越像律師文書一樣簡白無華的時代,似這般文采斐然的史著,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了。


作者指出,清季士人的思緒「化作了一地碎散的文辭,當時和後來都沒有辦法串起來」。這一帶有幾許無奈的描述非常形象,相信很多研究近代者都有同感。我的隱約感覺,本書正是在收拾、整合那一地碎散的文辭。

這些碎散的文辭既可能是從某一系統中散落出來的隻言片語,也可以是原就散亂而零碎的無系統見解。我的感覺,晚清人的思想言說或介於兩者之間,每一個人表述出的見解或許不那麼系統,但都處於某種觀念系統的影響之下,因而也具有一定的可整合性。


這個問題當然不那麼簡單,假如這一地碎散的文辭原是一串或多串的錢,它們是可以重新串起來的,因為錢幣是按模具人工製作的,其共性遠大於其個性;但若這根本就是一地秋風掃下的落葉,離開了與樹榦相連的樹枝,甚或被吹離了原來的樹林,它們還能復原其本義么?


「一干豎立、枝葉扶疏」的鮮活之樹,多見於熱帶和溫帶的一些地區。在很多地方,秋風掃落樹上的葉片是一個常見的現象。冬天的一棵樹可能葉子很少,甚至光禿禿的。而我們現在見到的許多史料,可能就是一片片往昔的落葉。或許它們確實具有「獨立的生命」或單獨的意義,此當別論;但這樣的意義卻不能取代它們與樹榦連接在一起時的意義,如梁啟超所說:歷史文獻中任何單詞片語,都有「時代思想之背景在其後」。


最理想的狀態,是我們能找到其原來的樹,通過樹枝確立落葉與樹的關聯。但更多時候恐怕我們不得不面臨一個無法覓得其原樹的狀態,或覓得原樹而無法重建雙方的關聯。於是產生了問題:如果不能確立落葉與樹的關聯,即使我們搜集起一堆落葉,我們怎樣理解特定的一片樹葉或一堆樹葉?怎樣把它或它們置入我們希望再現的歷史場景之中?

一方面,後人用樹葉構成的拼圖,可能更多不過反映出拼接者對樹葉的認知。另一方面,在失去了原有的穿錢繩索之後,以現代的繩索重新串起來的錢幣是否還具有接近原狀的意義?或在多大程度上還能體現其原初的意義?大概都還是有爭議的問題。進一步的問題是,即使這一地碎散的文辭原就是一些散亂而零碎的無系統見解,他們是否有某些時空的共性,經過整合可以表現出某種未必系統卻具有關聯性的意義?


這樣的歷史,其意義究竟類似於樹葉構成的拼圖,還是新繩索串起來的舊錢幣,恐怕仍是見仁見智的問題。但如果把歷史看作一個繼續發展的進程,後人對往昔的重構不論是否是復原和再現,或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算是復原和再現,它們已然是我們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人們也許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然而河的下游仍然流淌著上游的源頭活水;且不論後之整合是復原還是再造,多少都有往昔的因子在,因而也是往昔的一種再生。


我前些時候在一次座談會上曾說:歷史不必是負擔,它也是動力,是資源,是發展的基礎。對中國而言,近代是個真正禮崩樂壞的時代。由於傳統的崩解,以及新思想資源的出現,有心人不能不重新思考一些人生社會的基本問題,這是在典範具有威權的承平時代很難見到的。他們的見解可能有不古不今、不中不西的味道,且其處於一個動蕩激情的時代,也不以周全系統見長。然而正因思想的空前解放,近代國人在文化方面的創穫,遠比我們已經認知的更多、更大。


錢穆曾觀察到,康有為同時的「師友交遊,言考據如廖季平,言思想如譚復生,皆可謂橫掃無前,目無古人」。他們正像國強兄看到的那樣自己否定自己:「廖氏之考據,廖氏已自推翻之;譚氏之持論,譚氏亦自違抗之。」而康有為「於考據如廖、于思想如譚,更所謂橫掃無前者,然亦不能自持之於後」。錢先生從這些人「自為矛盾、衝突、抵消以迄於滅盡」看到「三百年來學術,至是已告一結束」。既然中國學術的狀況已如「掃地赤立」,則「繼此以往,有待於後起之自為」。


不過,韓愈早就說過,「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在天崩地裂之時,復慮及根本,則為學易變,似乎也是常態,蓋其不得不一步步掙扎著游離出原有學養之束縛也。廖平對此是上升到意識層面的,主張「為學須善變,十年一大變,三年一小變」。他得高壽,故平生學凡六變,直至天人之際。譚嗣同英年早逝,其學變不及讓人多睹。然據梁啟超言,他也是少年所學,「三十以後悉棄去」,轉而究心西學。曾極推耶穌教,「而不知有佛,又不知有孔子」。到與康有為相見,則對其創新之儒學大服。碰到金陵居士楊文會,又轉向佛學,所得日益精深。這裡顯然也可見一個旋學旋棄、旋棄旋學的過程,若譚氏能享壽,正不知還有多少變化。


且不論錢先生對廖、譚、康言論之自我「矛盾衝突」的評論,他非常敏銳地注意到他們那「橫掃無前,目無古人」的共同傾向,其實也就是在重新思考宇宙人生的基本問題。當時人和後人,恐怕都對他們那些根本性反思有所忽視,甚至視而不見。從創造的一面看,不古不今和不中不西,不必就是缺陷。假如我們放棄那些系統的先入之見,不以中國傳統或近代西方的觀念體系為預設衡量標準,直接進入他們有時可能相對直觀的思想世界,平心觀察,自可隨處看到不少關於人生社會基本問題的睿見。發現和整合這些見解當然並非易事,我們自己若真能先從容而且包容,把各種表現得「碎散」的觀念「串起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作者曾說:「在一個沒有政治學的時代里,史學曾培植灌溉了中國知識分子的政治意識,並以興亡、安危、利病使他們與國家社會相維繫。因此,有經世之心的知識分子總是在精神上與史學靠得很近。」這多少可以看作夫子自道,我們在書中常可看到作者自身的感慨。或許,錢穆所謂「繼此以往,有待於後起之自為」,正類國強兄之有意收拾那一地碎散的文辭。不論晚清的士人與世相得到多大程度的再現,他們都已經因此書的寫作和閱讀而進入我們的思慮;也許就是在此意義之上,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也都成了當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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