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國境的愛情故事

吳蘇媚

先簡潔概括一下文章中心思想：以搭車的方式從日內瓦穿越到因斯布魯克。因斯布魯克之後又發生了令人髮指的事情，將來有機會寫在書里吧，在此不表啦。去年的歐洲旅行，我們當時的情況是，需要從日內瓦去希臘海島上參加一場婚禮。之前還要在雅典跑馬拉松。只有十天時間，時間非常緊張。後來做到了。我們是以一種行為藝術的方式去試試看能不能完成的。

喬治提議去日內瓦時，我根本不知道這是哪個國家的城市，只記得帕斯捷爾納克有部小說叫《日內瓦醫生》。擬定歐洲旅行計劃的時候我很興奮，不管喬治說要去哪裡，我都拍手說好。第一次去歐洲嘛。

我們計劃14號從巴黎飛到日內瓦，然後一路南下到希臘，會途經維也納，布達佩斯，穿越巴爾幹，參加雅典24號的馬拉松，並且在26號趕到克里特島參加喬治侄子的婚禮。當三程機票都定好之後，我才突然Oh My God一下，哇靠日內瓦在瑞士啊，那個以賣昂貴手錶和巨多銀行著稱的瑞士啊。

我有幾個有歐洲豐富歐洲旅行經驗的朋友提醒我說，瑞士是歐洲第一貴噢！另外一個去過兩輪歐洲的妹子說，她至今都沒膽子去瑞士，就是太貴。有個姐姐則說，她在瑞士八天花掉了一萬，這可真不是她揮霍掉的，而是光火車通票就花了三千塊，住宿四千塊。

我們的預算和時間都非常緊張，想來想去，這條路線算是訂砸了，只能寄希望於最快的速度穿過瑞士了，於是決定能屈能伸，以搭車的方式逃離昂貴國度了。

在瑞士搭車是很有竅門的，首先，到處都是高速公路，你不能上高速去搭，只能在高速公路開始前，或者在加油站，以及路口轉盤處。其次，瑞士人一般都不會進行長途旅行，都只能一小段段地接力，然後，瑞士是多語言國家，英語法語德語都有，不一定好交流。最後，我們連個地圖都沒有，對於前方是什麼城市也一頭霧水。我和喬治真是非常不專業的搭車客。

在我們剛剛離開日內瓦市區，又拉風又心虛地想要搭車時，遇上了另一對德國情侶，他們看起來專業多了，還寫著蘇黎世的卡片。一問，原來他們一路從西班牙搭到了瑞士，準備趕回德國去聽音樂會，咦，聽起來和我們趕去希臘參加婚禮一樣戲劇化。

為了不影響競爭，我們特意走遠了好幾公里，結果半小時有輛車突然停在了我們身邊，司機是個黑人牧師。他是前往洛桑的，把途中的兩對搭車情侶都當成了上帝給他的職責，覺得自己有責任把迷途的羔羊送去正確的大道。牧師只會法語，我們四個人就雞和鴨講地胡講了一陣子。牧師在洛桑把我們先放下，然後載著那對德國人去了另外一個路口——又是為了解除競爭危機。

我們運氣很好，很快就有個做慈善行業的風情萬種的美女捎上我們，她就住在前方二十公里的村子，她說村子極美，有個大湖，要不要停一晚呢。在掙扎了幾分鐘後，我們決定放棄美景，繼續苦行。離開了美女的護佑後，我倆非常凄烈地在烈日下暴晒了一小時，總覺得自己站錯了路口，好幾輛好心人的車停下來，結果都是要回洛桑的。在轉盤處真的很難掌握方向，最後索性冒著危險站到路牌下去，命運終於來了，一個也要去蘇黎世的法國帥哥停了下來。

法國帥哥是做玻璃房生意的，就是那種有錢人買個玻璃房安裝在門口，這樣就讓別墅可以多出一個陽光房來。利潤非常可觀，瑞士遍地黃金的樣子。

法國帥哥和喬治相談甚歡。漸漸的，我就變得很放鬆，覺得這樣的旅行也很好，彼此都像天空中漂浮的雲堆，瞬間交會一下，彼此說一下來歷和去處，然後混入人群中，再也不見。在漫長的高速行車途中，司機有時候也很無聊，有人陪聊也提神一些。不斷地，不斷地穿越黝黑的隧道，就像黑暗看不到盡頭，燈火若星，車內空調很冷，我們三個都很自在。我不時地想著，如果不是法國帥哥停下車，我們會等到哪一個緣份。

不是這個，也有那個，瑞士人非常友善。既然那些不停車的人，也會用手勢和動作來表達原因，比如有些人會打手勢自己就只在附近不去遠方，有人則攤攤手，表明有什麼原因不方便，還有人會向我翹大拇指的，更多的人，則是露出充滿善意的微笑。

在法國帥哥將我們留在蘇黎世之後，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不斷地撥亂反正，歷經很多人的幫助，被手把手地帶來了一個加油站，等到了一輛非常重要的車。這位大塊頭司機走的是長途，把我們直直載出了一百多公里，幾乎就馳到了瑞士和列支敦斯登的邊境處。這對於小國來說，可是個了不得的距離。

大塊頭司機是剽悍漢子，話不多，說話和沉默，都很有份量感，不是很容易接近的人。但他接妻子電話的時候，整個人突然就像花兒綻放了一樣，突然眼睛裡有了許多柔情。鐵骨柔情就是這個意思吧。

我突然對於世間的愛情更有信心了。愛情是多麼美好的東西，讓脆弱的人變得強壯，讓強硬的人變得溫柔。

大塊頭跟妻子講了很久的電話，講完後他說晚上要回家吃飯，抱抱孩子，泡泡熱水澡，明天繼續開車。因為開長途的關係，一個月總要在外面漂好些天，能夠回家做這些看似平常的事，對他來說是莫大的幸福。

今天之所以停車載我們，大概也是因為回家路上心情好，看什麼都特別順眼。

他原本可以把我們留在路口的，可擋不住心情實在太好，索性送佛送到西，幫我們用手機查了附近露營地的名字，一路送到了湖邊的營地。

起先剛剛開始學習豎大拇指搭車的時候，我很慌張拘束，覺得這好像是很輕賤卑微的一件事。比如擔心別人會想「沒錢就不要出來旅行啊」，「為什麼要沾陌生人的便宜呢？」，可是，漸漸的，在接觸了這些一閃即逝的善意之後，我變得越來越明澄。不再害怕站在烈日炎炎的街頭的彷徨感，坦然地向每個與我眼神接觸的陌生人致以微笑。也不害怕會有陌生人投來輕蔑的目光，那些敵意從來沒有，最多是一些好奇，以及很小心的迷惑。在他們表示愛莫能助，我也用手勢表示沒關係謝謝。我一直咧著嘴開心地笑，覺得能夠以這種方式打開的自己棒極了。

以感激的心情接受這些來自陌生國家陌生之手的點滴之恩，正是因為這些微小的細節，才構成了這個世界陌生人之間寧靜的美意。敲碎那層看不見的冰片，迅速地建立起了與陌生人之間的信任感，這件事需要剎那之間，來自雙方對等的勇氣——我不害怕他，他也不害怕我。

一天搭了六輛車之後，我們睡在了湖邊，人間仙境，雪峰之下，波光粼粼，露營地的老闆說，這裡前不久好萊塢剛剛來拍過高空跳傘的戲。用手機定位，這裡離列支敦斯登近在咫尺了。

原以為第二天沒有緣份去列支敦斯登，可是搭車這件事，就是你把自己的地圖交給了陌生人去調整。在下午的時候，一對列支敦斯登的父子停車載我們，問要不要去列支敦斯登看看呢？只要在列支敦斯登的境內，任何地方都可以把你送到，因為，我們國家太小了，哈哈哈。

真的，大叔沒有騙人，列支敦斯登就跟巴掌大，轉眼之間，我們就穿越了這個小國，已經站在列支敦斯登和奧地利的國境線了，這回，一個眼睛很大很亮，性格非常開朗活潑的奧地利男子停下了車，他長得活脫脫就是巴西人的模樣，他說是呢大家都以為他是巴西人，搞得他也快以為自己是巴西人了，想去認祖歸宗，定居巴西算了——幾年前，他去過巴西。

他說，那年去巴西是間隔年，環球旅行十三個月，他一個異性好朋友想去玩兒，約他同行。在旅行途中，他們之間擦出了火花，成了情侶。可愛情故事在巴西的時候起了變化，女朋友戀上了一個真正的巴西人。

他說：「這個事情很讓人懊惱的嘛，我們沒有辦法繼續下去了，雖然當時一起離開了巴西，但一切都不一樣了，她和別的男人的激情，使我們每天都爭吵不休，戀情走到了分手的邊緣，我們決定從此分手。但那天在紐西蘭中轉的時候，航班突然被取消了，航空公司把我們安排在一家五星級酒店，要知道，我們辛苦旅行了大半年，一直住得非常差，突然住進了免費的五星級酒店，當時她高興瘋了，抱著枕頭，大力地在床上跳，我也是。我們抱在了一起，當即，那個堅硬的分手的決定被動搖了，我們之間仍然流動著溫柔的愛意，好像從深谷湧現出來似的，以為早已消失不見的東西，重新有了活力。我們決定留在紐西蘭，忘記巴西，重新開始，紐西蘭是個讓人愉快的國度。」

忽然之間，我想起王家衛的《春光片現》，黎耀輝，不如我們重新開始吧！

巴西人和他的女朋友留在紐西蘭住了幾個月，天地寬闊，重新愛上了對方。於是後來就攜手回到奧地利，結婚，生子。

「我的夢想是有孩子，我太太的夢想是有房子，於是我們買了房子，有了兒子和女兒。」

「那麼不再旅行了嗎？」我好奇地問這個曾經進行過壯麗旅行的陌生人。

他笑著搖搖頭：「奧地利的房子很貴，我的打拚在這裡，幸福也在這裡，能夠和太太，孩子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圓滿。」

巴西人的眼睛非常明亮，他向我們這兩個偶然路過的人，分享了他的愛情故事，裡面有背叛，有寬恕，有自省，有理解。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靈魂，明了人性的脆弱——懂得愛情並非是一成不變的忠誠，人的感情，有時候非常混濁與迷惑。

在毀壞的時候，選擇有尊嚴的轉身。在有一絲希望的時候，選擇有風度的寬恕。這種有勇氣與愛人一起重建愛情的能力，是需要何等寬闊的心胸。他配得上獲得此時的幸福。

巴西人離開後的兩小時，我們搭了此行最後一輛車，天色已近傍晚，距離我們設定的最後地點因斯布魯克還有一百多公里。我手持著寫有因斯布魯克字數的卡片，轉頭對喬治說，再過十五分鐘，搭不到車的話我們就去麥當勞喝杯咖啡，然後找旅館住下來算了。

然後我們就認識了位警官。他搖下車窗，示意讓我們上車，我問了兩遍，你真的去因斯布魯克啊，真的啊，很遠啊！

他笑了起來。

後來聊天才知道，他之所以停車，是因為對亞裔女子有天然的好感，我正好刷了下臉卡。

他的前任女友也是中國人，因為兩人的職業都很敏感，所以就像王安憶的小說《我愛比爾》那樣，他們的戀愛被官方打斷了。女友調職去了中東別的國家，起先他每個月都飛過去探望，但後來，兩個理智的人，都明白分隔兩地，太過艱難，只好揮劍斬情絲。

兩年的空白過後，有天有個朋友拿了瓶液體想要做化檢，問他是否有門路。身為警官的他自然幫得上忙，他拿著瓶子前往某所大學的化驗室，因此遇到了現在的太太。他說太太是蒙古人，並沒有打算接受西方男子做丈夫，他苦苦追求了三年，那三年他不停地問遍了周圍的朋友，有沒有什麼東西需要化驗的。即使沒有，他也拜託他們隨便想點什麼出來。以此，他不斷地尋找理由前往大學去和心儀的女子搭話。

他愛得非常純粹，頑強，這種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的堅決，首先把伊人的家人都感動了，反而都成為了他的說客。

這世間，唯有愛情與美景不可辜負。他娶到了夢中情人。

他說：「現在我每年都會去蒙古住兩個月，攢了假期就會想回去，覺得那裡才是我的家。草原蒼茫，我在那裡有幾匹好馬，那裡的生活與歐洲完全不一樣，但我完全不需要任何適應，非常自在，我天生是屬於那裡的。其實多年以前，我就模糊地感覺到，我會娶個亞裔女人為妻。人對自己的命運，多少是會有一些預感的。」

每個人的身後都有一片土地，嫁娶一個人，對方就替你打開了另外一個世界。對於警官來說，他娶的不只是夢中情人，還是夢想中的生活方式。

他的愛情故事，甚至是非常古典的，意志強大，堅不可摧。他以臣服的方式完成了征服，我久久回味著他的愛情故事，很好奇他太太是什麼樣的女人。

警官微笑著回答：「她非常美，我們的女兒五歲了，她仍然和當年第一次見面時候那麼美。」

天色已晚，警官把我們送到了因斯布魯克這個布滿雪山空氣清凜的小鎮，我們揮手再見，就像一路遇到的十二位陌生人一樣，很有默契地不留聯繫方式，也不問彼此的名字，微笑頷首，相忘於江湖。

他們說完了自己的故事，就消失在人群里，我卻久久難以忘記這些動人的片刻。我想，我難以忘記，因為他們分明給我描繪了世間愛情的模樣，幸福的模樣。

原先只是想要用最快的方式離開昂貴的瑞士法朗區，結果這兩天的搭車經歷，卻成為整個歐洲旅行，最動人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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