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等待中的絕望與希望

空曠的舞台上，三面是灰藍的天幕，說它是白天可以，說它是黃昏或黎明，亦無不可。舞台一隅有一棵光禿禿的無名樹，樹下有一隻廢棄的汽油桶——法國利摩日國立戲劇創作中心的《等待戈多》，布景僅此而已。

主角是兩位流浪漢，愛斯特拉岡（昵稱戈戈），弗拉季米爾（昵稱狄狄）；配角是三位：波卓，幸運兒，男孩。全劇幾乎沒有故事，沒有情節。第一幕，戈戈與狄狄一邊閑聊一邊在等待戈多。黃昏時分，來了波卓與幸運兒，展示兩人之間類似於主僕的關係，他們走後，來了報信的男孩，告訴戈戈和狄狄，戈多今晚不來了，明晚准來。第二幕，戈戈與狄狄繼續一邊閑聊一邊等待戈多。臨近黃昏，波卓與幸運兒來了又去，隨後報信的男孩再次傳話說，戈多今晚不來了，明天准來。

《等待戈多》劇照北京人藝供圖

歸來再次捧讀施咸榮先生的譯本，才發覺不僅全劇框架有類於詩歌，乃至於劇中諸多片段，都堪稱詩意。比如這一段對白：「咱們現在幹什麼呢？」「我不知道。」「咱們走吧。」「咱們不能。」「為什麼？」「咱們在等待戈多。」……如此簡單的對話，在同一個地點、不同的時間裡重複著說出，立刻被賦予了一種復沓的節奏與形式的美感。

至於「戈多」究竟是什麼，則是一個自作品問世數十年來爭論不休的開放式話題。有人說它代表希望，有人說它代表未來，從而推導出這一作品「反映了戰後西方社會的精神危機，表明人類對未來、對前途失去任何信念」，「反映出二次大戰後資本主義世界普遍存在的空虛絕望的精神狀態。」我們對此劇主旨的概括，堪稱三十年不變。而我認為，這大概是某種程度上的誤導。因為貫穿於全劇的悲哀及思考，對全人類都具有普遍意義。

從「必也正名乎」的角度來看，「戈多」一詞在原文中拼寫為「Godot」，據說是貝克特自造的詞，乍一聽很像是某個人名，恰與英文中的「God」（上帝）一詞諧音，再向研究法國文學的老師請教，老師也同意這裡暗指上帝。

這種暗指，大概並非虛言。從劇作的文本中，還是可以得到些許印證的。在幸運兒一鳴驚人的話語湍流中，可以捕捉到這樣的詞句：「……鬍子雪白的上帝超越時間超越空間確確實實存在他在神聖的冷漠神聖的瘋狂神聖的喑啞的高處深深地愛著我們除了少數的例外……」而在第二幕臨近尾聲處，狄狄與報信的男孩之間有這樣一段輕聲對話：「他有鬍子嗎，戈多先生？」「有的，先生。」「金色的，還是……黑色的？」「我想是白色的，先生。」

儘管劇本的台詞看似東拉西扯，天馬行空，然而貝克特的時間焦慮，還是如隱約的絲線一般貫穿其中，不時閃現。戈戈：「一切東西都在徐徐流動」——這一句台詞的回聲里，中國觀眾似乎能夠聽到子在川上時的環境音效；戈戈：「從這一秒鐘到下一秒鐘，流出來的絕不是同樣的膿」——在赫拉克利特「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哲思背景中，施咸榮先生通過詩化的譯筆，完成了這一句消解詩意的譯文。

既然時光飛逝，那麼「等待戈多」，似乎也就意味著等待大限。然而如果就這樣坐等大限，又是多麼讓人於心不甘：「光活著對它們來說並不夠……光死掉對它們來說並不夠。」

有所作為怎麼樣？戈戈和狄狄兩個流浪漢，在這方面顯然無甚建樹，甚至，連胡蘿蔔也斷了頓兒，只剩變黑的蘿蔔可吃。那麼幸運兒呢？他跟從著波卓，為波卓提箱子（箱子里是土，是「終歸於塵土」的土），於是波卓吃筍雞剩下的骨頭可以歸他所有。作為交換，幸運兒也就必得忍受頸上的繩索、波卓的鞭子和唾罵。

如果說，波卓象徵了權力，幸運兒就象徵了「受奴役」；而戈戈和狄狄，兩位流浪漢的無為則象徵著「追求自由」。然而追求自由的結果，卻又無非是「等待戈多」，等待大限，等待死亡。

貝克特鏡片後的冷靜目光，似乎是在追問：「受奴役」和「等死」之間，人們能做什麼？

思考么？作家對思考本身也予以質疑和嘲謔，尤其是當波卓命令幸運兒：「你，思考」的時候。思考是自由人的花朵，而奴役則是沙漠。那麼，把希望寄託於上帝，怎麼樣？從「這麼多骷髏」一句，從創作時間的「1952年」，從「神聖的冷漠……神聖的瘋狂……深深地愛著我們除了少數的例外」，似乎可以揣測經歷了世界大戰的血雨腥風、目睹了納粹對猶太人慘絕人寰的殺戮之後，知識分子於痛苦的思考中對上帝的懷疑。

這一次觀演才領悟到，「戈戈」和「狄狄」，合起來即諧音「戈多」。那麼，是否這是貝克特為我們指出的希望所在：救主其實內在於人類自身，是不假外求的。

說到法國利摩日國立戲劇創作中心的精彩表演，相較於2005年愛爾蘭門劇團令人印象深刻的英文版呈現，自有其獨到之處；導演起用非洲裔演員做兩位主演的努力，也讓人深深感到歐洲戲劇界在追求平等與大同的道路上，令人欣慰的奮鬥與成就。（文/ 韓曉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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