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馬島戰爭中交手的英阿老兵如今同台獻藝

1982 年，下士盧昂剛抵達福克蘭群島 （馬爾維納斯群島） ，就遭遇了阿根廷人的入侵。一張當時拍攝的他帶著英軍走出總督府的照片，作為這場發生在阿根廷的衝突的標誌畫面，定格在人們的腦海中。

照片來自 《泰晤士報》 ，最前面那個人就是盧昂。

三十四年後，距離當年的戰場 8000 英里之外，盧昂 與他曾經的敵人們一起，參與表演了由阿根廷藝術家羅拉·安格斯所創作的一部戲劇。《雷區》融合了文獻劇、電影以及情景重現的表現手法，將福克蘭群島參戰雙方的老兵齊聚一堂，分享彼此的戰爭經歷。

盧昂現在是一名特殊教育老師，我跟他聊了聊他在戰爭前後的生活，以及和當年的敵人分享戰爭經歷有哪些感受。

VICE：您是在什麼時候又是為什麼會參加皇家海軍陸戰隊？

盧昂：我在 1974 年參加皇家海軍陸戰隊的時候才十六歲半。當時我想離開我住的那個叫沃里克郡的地方，而參加而海軍陸戰隊看起來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那時候我是個聰明的小夥子，但又總是麻煩不斷，因為我一直在逃學。我並沒有干那些抽煙逛商店的事兒，檢查逃學的訓導員找到我的時候，我通常都在圖書館或者畫廊里。

當阿根廷人入侵福克蘭群島的時候您怎麼會在那裡？

作為部隊派駐任務的一部分，我本來就要去那裡呆一年。我很喜歡畫畫，所以自己也想要去那裡領略一下荒野自然。但是我剛到那裡四天，阿根廷人就入侵了，還差點兒把我給殺了。

長話短說，我當時遭遇了一群乘坐著裝甲車的阿根廷人，他們一路追我和我的連隊，我們一直退到了斯坦利。當我們最終到達總督府的時候，遭受到了來自三個方向的火力攻擊：阿根廷人從正面和背面兩個方向進攻總督府；而總督府里的英軍守衛也向我們開火，因為他們以為我們是另一支企圖攻進總督府的阿根廷突擊隊。所以當時的情況有點兒懸。阿根廷有一個人在那場戰鬥中被打死，還傷了好幾個。

給我講講您那張著名的照片吧。

我們在總督府里，外面已經被裝甲車圍了個水泄不通。總督說， 「 小夥子們幹得不賴，你們都儘力了，但是我們不打了。 」 當我帶著我的人走出總督府的時候，有個 《泰晤士報》 的記者走過來拍了那張照片。但是我不記得被拍過那麼一張照片。

那您為什麼要回福克蘭群島去作戰呢？

這個么，首先，他們當時在招募志願者。另外，你知道那會兒我還是個熱血的年輕人，我的朋友們都準備回去。我想跟他們在一起。

您和您的朋友們是怎麼看待那場戰爭背後的政治因素的？

那時候我們了解到加爾鐵里在阿根廷國內的統治岌岌可危，所以他決定入侵福克蘭群島來轉移公眾的視線。同時我們知道撒切爾肯定會反擊，因為從政治上來講，那是她理所應當的反應。她在英國國內的日子也不好過，所以對她來說，選擇回擊是向全世界證明她是個強有力的國家領袖的絕好機會。我們對撒切爾夫人，或是女王，或是任何其他什麼政治人物都不感興趣 —— 我們只知道我們要回去跟那幫曾經想殺了我們的人打一仗。

「我們要殺了你們，我們的確也是那麼做的，我們殺了你們很多人。於是你們發動了戰爭。我們以對你們造成更大殺傷的方式終結了這場戰爭。 」

當您回到福克蘭群島後情況怎麼樣？

5 月 21 日我在聖卡洛斯登陸，那地方當時被叫作炸彈巷子。我們被沒日沒夜地轟炸了整整 5 天，直到我們又重新奪回了制空權。我親眼看到軍艦被炸，還有軍艦對著飛機發射導彈 —— 感覺彷彿是在看一部二戰電影。

然後 5 月 28 日我去了古斯格林，那天英軍傷亡慘重。部隊的其他人和我本來要空降過去把傷員撤換下來。但實際上我並沒有在那裡戰鬥，因為他們第二天就投降了。由於天氣原因以及物資裝備的匱乏，我們不得不以人力將全部的重型裝備背回肯特山，而不能用飛機運送。那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艱難的事。一路走走摔摔，我們中的有些人背著上百磅重的裝備，如果他摔倒了，得要兩個人合力才能把他攙扶起來。同時我們還要面對睡眠不足、潮濕陰冷、腹瀉等等問題。最終，我參加了哈里特山的夜戰。那晚英軍和阿軍的傷亡總數超過四百人。兩天後，我又回到斯坦利，在總督府這個一切開始的地方，重新升起了英國國旗。

戰爭結束的時候您有什麼感覺？

實話跟你說，我覺得我當時是有點兒瘋了。我在部隊里一直呆到 86 年，然後我還想加入特種部隊。現在回想起來，某種程度上那真是有點兒勉為其難。我沒能成功，原因很多。有時候我就會跟自己說，我幹嘛非要那麼做呢？

於是我就退伍了，賣掉了我獲得的獎章。我背著包攥著錢，走進一家酒吧，遇到了一群正在那裡打撞球的老師，當晚就搬過去跟他們一起住了。在那之後我參加了大學的入學考試，並被蘭卡斯特大學錄取。在那裡我學習了政治學、社會學和藝術史，並因為對色彩觀的邏輯關係的研究成為了一名博士。我現在在對患有 ESBD 症，即情感／社交／行為障礙的孩子們進行輔導和訓練。

盧昂 （中）和馬塞洛·瓦列霍（左）以及加布里埃爾·薩加斯圖梅（右）。 攝影：崔斯特瑞姆·肯頓

從戰場歸來後，適應平民生活對您來說是不是有點兒困難？

我基本上是把有關戰爭的記憶給徹底埋葬了。回來以後我特別不願意參加什麼慶祝活動。我覺得那種自豪的感覺是非常盲目的。我剛打完仗，戰鬥中雙方都會有人被打死－那根本就沒什麼值得歡呼的。沒有任何一個士兵會慶祝死亡。

為了這部戲再去重拾那些塵封已久的記憶對您來說是不是會很痛苦？

分享的全過程令人非常動容，這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當我聽完阿根廷夥計們的故事後，我心想，我去，他們為什麼選我來演這部戲呢？我覺得他們的故事真的是太悲愴了，我的意思是，他們的故事實在令人心碎。我所經歷的跟他們完全不一樣。實話跟你說，我覺得跟他們比起來自己甚至有點兒像個騙子，直到現在我還這麼想。

跟您曾經的敵人分享戰爭經歷是什麼感覺？

有時候我可以區別看待他們的經歷。當魯本 （另一個參戰老兵） 在講述貝爾格拉諾號沉沒的時候，儘管那是個悲慘的故事，我能以一種置身事外的態度來看待它，因為我並沒有在一艘被狂轟亂炸的艦艇上呆過。但馬塞洛·瓦列霍和加布里埃爾·薩加斯圖梅都是步兵，所以我對他們的經歷 —— 在陸地作戰，在泥濘里掙扎，在糟糕的天氣條件下煎熬，就會產生共鳴，因為我也曾有過同樣的經歷。

有時候，劇本在進行修改並加入新的內容之後，我會有種彷彿屋子裡突然被塞進了一頭大象那樣的壓迫感。有兩種不一樣的大象：一種是政治，這個我根本就不感興趣。另一種是：「 我們要殺了你們，我們的確也是那麼做的；我們殺了你們很多人。於是你們發動了戰爭。我們以對你們造成更大殺傷的方式終結了這場戰爭。 」 儘管這只是轉瞬即逝的念頭，但是那種感受確實存在。

通過分享您是否對戰爭產生了不同的看法？

我一直都知道戰爭歸根到底是人在打。而且我也明白那時候阿根廷的普通士兵跟我也很像。從智力上說，我知道我們是一樣的。當我在哈里特山看到他們或死或傷的時候，我就知道了。而此刻當跟他們一起吃過飯，拜訪過他們的住所，去過他們的學校，和他們聊過戰爭經歷之後，我對這點更加確信無疑。

您希望觀眾能從這部戲中得到什麼收穫？

我希望它能夠幫助他們更好地理解普通人作為士兵怎麼面對自己的敵人，並最終克服敵對情緒和他們成為朋友。同時我也希望英國軍方原諒我在劇中使用了大量的「我」這個詞。有時候我就是想說，「我不是單槍匹馬贏得這場戰爭的，你懂么。」我們都想要代表那些參戰的人 —— 特別是那些沒能活著回來的人，說幾句我們的看法，但是這是戲劇。

《雷區》對那些對福克蘭群島衝突一無所知的年輕人來說有什麼意義？

小時候我一直以為戰爭要麼發生在很遙遠的地方，要麼就是發生在很久以前。但現在每當想到動蕩的中東地區，還有那些已經處於戰亂的東歐國家，就會發現戰爭正在全面地影響著世界上每一個國家。同時由於互聯網和媒體的傳播，使得戰爭距離我們前所未有的近。當今世界仍然存在著很多暴行，而我們這部戲就是關於有這麼一群人是如何克服暴戾，並拒絕同流合污的故事。

對那些現在想參軍的年輕人您有什麼要跟他們說的么？

我想說，「別去和像阿根廷老夥計們那樣的人打，去和 ISIS 打；別去跟被短視的政客們推入戰爭漩渦的人打，去跟不尊重人性的人打。

《雷區》的演員陣容，盧昂坐在前排右側。 攝影：曼紐爾·阿布拉莫維奇。作為倫敦國際戲劇節的一部分，《雷區》會在六月二日至十一日獻演於皇家宮廷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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