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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之琳:一切都遺忘在集體操作的大海里了

「小處敏感、大處茫然」,是詩人卞之琳晚年的自我定位,實際上,這個有點「呆萌」的詩人,不乏「大處關懷」。40年代,他曾妄想寫一部「豎貫古今,橫貫東西」、挽救世道人心的「大作」——長篇小說《山山水水》。這部小說體制宏大,構思精巧,以戰爭中的四個城市——武漢、成都、延安、昆明——為中心,用了亨利·詹姆斯的「視點」技巧,又結合紀德「螺旋式」的文體感覺和思想邏輯,在移步換景中,徐徐拉開一幅動態的精神長卷。小說後來被詩人付之一炬,但有幸留下了若干殘片,讀一下這部特殊的「燼餘錄」,能體會一個現代詩人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將「距離的組織」之玄思擴展到山水相隔又相隔的歷史時空中。


——姜濤,詩人,


批評家,執教於北京大學中文系

山山水水


——第六節《海與泡沫》


卞之琳


就像鳥叫,就像破曉時分第一隻醒來的小鳥的弄舌,這一串聲音,顫動在睡眠以外,顫動在黑夜裡,給夜的玻璃杯划起了一條裂縫。不像第一聲鳥啼以後緊接上來有百鳥的和鳴——夜的粉碎。黃土高原上的黎明原是寂寞的,也難怪。可是這一串聲音近來了,近來了,伴隨著另一種聲音,不是鼓翼的輕響,是沉悶的重擊,布底鞋踏過泥土的聲音。是吹了哨子!窯洞口的門窗上兩塊灰白;哨子和沉重的腳步從這一排窯洞的那一天回來了,又經過了前面那兩塊灰白。響應它們的就有一扇兩扇門的開動,三個四個人的哈欠,說話。梅綸年從鋪位上滑了下來,穿衣服。灰白里表面上標明了五點差十分。正是昨夜臨睡的時候,這些窯洞里居住者各自負擔在心上的時間!五點差十分起床,五點正出發開荒到十點鐘為止。大家同意,因為十點以後山頭上將是不可忍受的炎熱。

現在又那麼冷。天色還那麼曚曨呢。是眼睛矇矓吧?綸年拿了面盆和漱洗的東西走到廚房前邊去。他跟一些人影矇矓的點頭招呼,矇矓的看人影向人影招呼以及說些像影子似的話語。手腳是亂紛紛的。好冷啊,綸年的臉已經浸到冰冷的盆水裡。用手巾擦乾了,眼睛就一亮。該就是剛才吹的哨子吧,他看見管總務的那個矮胖子同志,像早就洗好了臉,站在一邊和大家說笑,手裡晃著那個白亮的金屬物。對面那個女孩子的滿月似的白圓臉低到盆里去,一會兒盆里就升起了一輪朝日,紅紅的,以微笑回答綸年忽然禁不住就讓浮到臉上去的微笑,該也是紅了臉的,既然迎來了這輪初升的朝陽,哨子再到矮胖子嘴上的時候,靠在壁上的那一堆短柄的鋤頭當中就有好幾把立刻到了幾個人的手裡,甚至於肩上。綸年趕回住處去放掉東西再來的時候,就拿了最後的那一把,再後來的只好空手。空手的,拿鋤頭的一樣出發了。窯洞盡頭的轉角處就迎來了一股刺人的山風,像一把刷子。


從高處望去,四邊是一片灰濛濛的陰海。無數的山頭從陰影里站起來,像群島。山頭是熱鬧的,這群人卻像一支孤軍,佝僂著上坡,踩著像終古長存的一層灰暗的荒草。這些草莽似乎從沒有吻過人的腳底。可是這些山頭當不是從古就如此光禿禿的,而是由人,惟有人這種怪物,給它們一律剃短了頭髮。別看人的手小,他卻摸過了所有的這些山頭,就像此刻早晨冷峭的寒風,從這一個摸到那一個。於是河對面,西邊,一個山頭戴上了金頂。太陽光已經射到了那裡。可是人也已經爬到了那裡,看那些黑點子不是人嗎?他們在蠕蠕地移動著,爭著從陰處,從看不見處,投身到一圈金黃里做黑點子。


「看他們比我們更早,」有人說,「已經爬到了那裡,馬列學院的開荒隊。」


於是,雖然看不見鋤頭,那些黑點子就像這邊這些人的遠影了,遙遙相對。


「他們還看不見我們。」又有人說。

而從看不見處,突然像回應他的話似的,響起了一陣女孩子的歌聲:


二月里來好春光,


家家戶戶種田忙……


這一隻從當年春天流行起來的歌曲隨風送來了一個開頭,隨即像一點葡萄酒一樣的擴散了,於是好像到處都迷漫了這種歌聲。


「女子大學的,」有人說,「一定是女子大學的!」

「看不見,」又有人說,「大概在我們旁邊那一個山溝里。」


「我們也來一個。」第三個人說。


於是四五個人一齊唱起了:


二月里來好春光——

哨子響了!


「大家得種田忙呀,」管總務的矮胖子喊起來了。


鋤頭有九把,人有十六個,怎樣安排呢。人分兩班,每班八個人,二十分鐘輪流勞動與休息,鋤頭留一把,以備不時的補充。十六個裡邊惟一的女孩子,那個圓臉的俱樂部主任,早已首先拿起了一把鋤頭,跑到指定的那個地帶的底線上站住了招呼大家。綸年也就用自己一直沒有放過手的那一把參加了上去。組成八個人的一個橫列,像準備賽跑。不等哨子響,誰的一把鋤頭就起了步,扎的一聲落到枯草地上,就搗翻了過來一大塊黃土。


灰色的草皮上隨即錯落著翻過了七塊土,棕黃得顯明,就像衣服前面的一排大小不一的扣子。


八顆扣子早就連起來成了一條直帶子。


鋤頭繼續向前,向左右起落。


草和荊棘的根交織得全然是一張網,罩住了黃土,像是一種秘密的勾結,被翻過來的黃土揭發了。而每一塊黃土的翻身,就像魚的突網而去似的歡欣。正如魚跳出了網就不見了,隱入了水中,每一塊黃土一翻身也就混入了黃土的波浪里。這一片鬆土正是波浪起伏的海啊!而海又向陸地捲去,一塊一塊地吞噬著海岸。不,這是一片潮,用一道皺邊向灰色的沙灘上卷上去,卷上去……


這一道潮頭的皺邊是彎彎曲曲的。儘管有些鋤頭盡量向左右發展,中間的一片大陸終於形成了非洲的南部,伸在海里,向好望角正面進攻的正是那個圓臉的女同志。


「大家先解決這個非洲啊!」一位男同志吆喝了。


七把鋤頭就一齊包抄過來,向非洲的東西岸夾攻。有兩把鋤頭更向非洲的後路斷去,不一會完成了四面包圍的形勢。好望角也早已坍陷,非洲成了澳大利亞。


「你們上前去,」女孩子喘著氣說,十分嬌媚地用左手向前一揮,趁勢歇到圓臉的前額上擦汗,「讓我一個人解決這個孤島。」


七把鋤頭就上前去分擔了一線。


一會兒這條線就大致齊平了,像海里掉下了一塊大石頭。儘管石頭還是整塊的橫在水裡,還沒有消磨掉,水平面重新可以用一條直線表出了。


可是一會兒忽然有人從外邊笑著喊出來:


「不行,老任,你這個個人主義者,你一個人開了一條河了!」


「河?」綸年想,有點愕然,「我們要的是海啊。」


抬起頭來看,他看見果然不錯,那個管記者分會的高個兒同志在邊上孤軍深入,向前挖成了一條注入大海的河,看起來非常彆扭。


解決了孤島的女孩子剛走過來動手在老任的河口開杭州灣,各人就接過了鋤頭。一邊說:


「時間到了。」


綸年再舉起一下鋤頭,覺得有人在後邊碰了他一下,隨即伸過手來接了他剛落到地上還沒有掀起土來的鋤頭。


哨子也就響了。


斜坡上已經有一部分照了太陽。太陽光正從後尾趕上了那塊兩丈寬,五六丈長的鬆土,彷彿正檢看一下成績似的。而有人也就像替它作了評語:「還不壞。」


說話的就是老任,他走到綸年的旁邊坐下了。


想不到話是對自己說的,綸年倉促間不知道怎樣回答,只是漫應了一個「唔」。


底下卻叫起了一個洪亮的大聲音:


「看我跟小周兩分鐘里消滅老任這條個人主義的尾巴!」


向聲音的來處望去,綸年認出講話的是新文字研究會的負責人高雷。他正沿著老任的那條河的源頭,迎著正面的海岸線搗土,像正在決堤叫河水泛濫。小周當然就是據在河口旁邊海岸線上,斜向高雷迎上去的世界語研究會的負責同志了。


「看他們兩個爭地盤,」老任大聲地開了頭,卻低聲地說了,最後三個字變得專對綸年說了。


「唔,」綸年還是漫應著,雖然心裡卻想著:「好一個比喻!真像藍凈的海里忽然翻滾出來一些沒有淘盡的廢銅爛鐵!」


「你看見他們兩個昨晚上怎麼樣。」老任又逼進了一步。


昨晚生活檢討會上的一幕就不由不立刻重現在綸年的眼前了:


在那個用作俱樂部,與圖書室毗連的大窯洞里,在那張平常用以打乒乓球的長桌口,在十四五個住會人中間,在檢討過兩、三件生活上的問題以後,高雷忽然挺起他那個馬臉而提出一點來要求大家「批評」:


「今天輪到我和周西同志下山馱水。結果我一個人馱足了兩馱。並不是我自告奮勇,要獨力擔當,只是屢次找他,他連影子都不見。現在一天的事情都完了,他就坐到這裡——這裡。」


綸年愕然照他指點的方向看過去,認出了那個大家叫「小周」的同志,他在眾目的集射中,並不窘紅了臉,只是把臉色一沉。


的確對面那個馬臉上也並沒有一絲笑意啊!完全不是開玩笑。可是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為了這一點瑣屑而居然吵起來也實在令人不易瞭然:那不是笑話嗎?


「嚇,老高裝得多嚴肅,」當主席的俱樂部主任,就是住在綸年隔壁的那個女孩子,顯然開著玩笑說,「難怪那麼會演戲。」


「我知道兩馱水以外,」小周站起來說,「另有原因,不那麼簡單!」


「確是不那麼簡單,」高雷立即還嘴,「我不在乎兩馱水的瑣屑,我卻不能放鬆原則。我著想在大家生活的紀律。要不然我們幹什麼開這個生活檢討會!」


「得了,我們還是討論重要的問題,」小主席乖覺地居然像母親排解小孩子一樣的微笑著說了:「我們就給周西同志的賬上記下兩馱水。下次輪到的時候就由他一個人擔當。如果不輪到星期天也就不去苛求了,雖然星期天是重要的日子。」


說到最後這一句話,她向小周,又向大家笑了,似乎含了什麼深意,問題就算解決了。


「他們昨晚上吵架的原因,」現在老任告訴了綸年,真不愧為新聞記者,像一個新聞記者對人報告不上報的一種政治內幕,「哪會是兩馱水呀?當真是爭地盤。高雷先跟《抗戰日報》接洽出一個新文字的開荒專刊,小周去建議出一個世界語的開荒專刊。給這一頂,連新文字的專刊都叫日報的負責人覺得太不切實際了。」


「哈,」綸年插進來說了,輕微地笑了一聲,「新文字,世界語,價值就全在實用啊!」


「所以叫我們的木刻研究會出了一個木刻的開荒專刊,昨天已經出來,你不是已經看見了嗎?」


「在報上辟這麼一欄也值得那麼爭嗎?」


「可是你難道不知道?」老任好像笑他太不懂似的解釋了,擠著眼睛,「在這邊也是一塊跳板,從之出發……」


「一匹馬,後邊跟著一個勤務員?」


「咦。」老任搖搖頭,似乎覺得綸年又說得太具體了,也就太露了,不像話了。


「新文字,世界語,」綸年想,「目的就在把複雜,艱深的改為簡單,容易。現在他們這種勾心鬥角,豈是這種文字寫得明白的,豈是這種語言說得清楚的,這才怪!」可是他只說了:「可是我總覺得他們兩個都天真得可愛,既然這樣的明爭。討厭的是面上都笑嘻嘻地暗鬥。」


「暗鬥也不是沒有,」老任說,擺起知道得很多而不說出來的樣子,隨即補充了一下:「我們這些知識分子心眼太多。」


「大家都來多用些體力就好了,我想,」綸年說,厭聽了這一套,轉移了話題。「你看他們兩個不是在那邊通力合作的出了一個很好的開荒版嗎?」


那兩位同志早已把老任開的那條河與另外全體人開的那片海之間的那個「地盤」完全開發了,現在並著肩一團高興地席捲—大角草地。


「誰的《私有財產的起源》?我把它搗了!」底下響起了一個威脅的聲音,是矮總務的聲音。


「我的,我的。」老任說,站起來向聲音的來處奔過去。


那本《家族、國家和私有財產的起源》原是像一隻羊在那一片草原的中心,現在竟然在那一片海的邊緣上,而且到了像從海里涉水而來的漁人的手裡。它向老任的方向迎飛了過來,像一隻白鷺。


慶幸老任的走開,綸年正向地上舒服地伸躺下來。忽然從一邊的幾個人的笑語聲里跑來了小圓臉,拖著草鞋,一隻手裡提著一隻襪子,一邊笑著說:


「他們說我這是聖誕老人的襪子,梅同志,我也分你一點禮物。」


他就把襪子扔在了綸年的身邊,一邊靠近他坐下了系鞋子,那是棉線編織的草鞋式鞋子,由赤腳穿了的,一邊解釋著:


「剛才搗土到一半,忽然一隻鞋子掉了,我就光穿著這隻襪子。」


綸年順手提起了那隻襪子的尖頭,把它倒提起來,倒空了裡邊的東西:一小堆土末和土塊。


「咦,」綸年簡直像失望了似的感嘆說,「我以為從海里撈起來總該是些珊瑚啊,光潤的貝殼啊,甚至於珍珠……可是不,那些東西長不起殼子,土才是寶貝,不錯,不錯。」


他就用手指輕輕的研著那些小土塊。


「那我這次就赤腳踩在土裡去。」女同志撒嬌的對他說,一邊就要動手脫鞋子。


「不,不,」綸年卻阻止她,反而促她繫緊點鞋子,彷彿怕它們摔到粗糙的海里去翻騰,隨即自己覺得有點好笑地想了:「你這是什麼心理!」


可是也是人情啊,他立即在心裡反駁。他覺得自己今天很健康。而昨晚生活檢討會上另一個小波浪又接踵而浮現了一下:


「可是星期六更重要啊!」


誰喃喃地來了一句,當他聽了這個女孩子,昨晚的主席,排解那一場爭吵而說的「星期日很重要」。


大家知道,連綸年也知道,這句話是針對誰,可是女孩子卻得體地微微紅一下臉,以一笑了之。


「還有乒乓球是否應該讓大家打,尤其是會裡人?」


這次綸年看清楚發言的就是老任。


「你總是私有觀念那麼重,」木刻研究會的果丁從旁批評說,「總是會裡會外。」


可是俱樂部主任感覺很靈敏,馬上理直氣壯,同時也用撫慰小孩子的語氣說了:


「你們自己不來打呀。剛才梅同志還不是在這裡跟我們一起打了嗎?」


「他們」是她和馬列學院的那個小夥子。綸年這才悟到晚飯過後,天黑以前,他們連他自己三個打乒乓而大家不來參加的道理。他想起高爾基的短篇小說「二十六男與一女」。


一切都遺忘在集體操作的大海里了。剛才大家圍起來幫女孩子化非洲為澳大利亞的時候,熱烈的情形甚於作任何游戍,而老任也就是最起勁的一個。


綸年趕快站起來,那一股潮水不知不覺間已經涌到腳跟前來了,同時聽到了哨子的長鳴,從身邊那個女同志的嘴邊,她手裡已經拿起一隻表。


大家像下海游泳似的一擁而下去接替鋤頭。


這一次綸年前面剛翻開的黃土上滴了汗水。


這才是開荒的正文了,也就是至文無文。還有什麼呢, 除了鋤頭的起落,土塊的翻動。惟一的事故:誰的鋤頭從柄上脫下了,從外邊換來了一把。一條彎曲的分線移前去,移前去。太陽底下,一片細長的交錯的陰影讓位給一片櫛比的陰影,這是鋤頭在這一片單調與平板上所作的惟一的描寫。不,鋤頭的目的也不在於描寫,也不在於像一個網球拍展示接球、發球的優美動作,不,目的就在於翻土,翻過來一塊又一塊,翻過來一塊又一塊……是的,這不是遊戲,更不是逢場作戲。這一片單調與平板要持久下去的,今天,明天, 後天……


不,另外還有一點事故:綸年這一次碰到跟老任比肩,相形之下,不得不落後,只好讚歎著後者的體力強與功夫熟練——看他一馬當先地趕前去了!可是這條分線又開始不整齊了。彷彿出於好整齊的潔癖,綸年加緊搗開自已這一面與老任那邊毗連處的稜角,可是徒然。而他也隨即發現老任只開了那麼窄的一面,三、四鋤頭寬!他簡直生氣了,要不是他忽然想起了去年初到而還沒有去前方以前,在一個場合對—些搞文藝的學生隨便講話中曾經說過的一點:完整的作品是普遍性與永久性兼及的,因而用線條畫起來,假設永久性是一條豎線而普遍性是一條橫線,就是一個方正的十字,可以作一個整圓;畸形的作品不是一個扁圓就是一個長圓,不是胖了,就是瘦了。這個不管自己是外行而信口開河的比喻,他沒有再考慮比得是否恰切,又移來比喻眼前的事情,就在好玩的感覺里消失了不愉快。


對啊,海統一著一切。


直到哨子又響了,讓鋤頭給別人接過去了,自己在草上舒服地躺下了,綸年才捉摸到了海是什麼,像海岸會捉摸到海,像面見於兩條線,線見子四邊的空白,像書法里有所謂「烘雲托月」。可見比喻,不錯,也只有靠比喻才形容得出那一片沒有字的勞動,那片海。對了,是海的本體,而不是上面的浪花。浪花是字,是的,他忽然了悟了聖經里的「泰初有字」。這是建築的本身,不是門楣上標的名稱,甚至於號數。最艱巨是它,最基本是它,也是它最平凡,最沒有顏色。至文無文,他想,他這些思想,這些意象,可不就是漂浮在海面上的浪花嗎?不,他不要這些,不要這些……


「老任這傢伙真可惡!」底下有人嚷了,「他總是想一個人做勞動英雄!」


「這裡又不是木板,」老任的聲音,看來回答木刻家果丁了,「開荒也用得著刻版畫一樣要好看嗎?」


這些話,不管有無意義,也就是浪花,也就是泡沫。可是海不就是以浪花,以泡沫表現嗎?或者以幾點帆影,像在未勻畫的山水裡——不,不,他抑住了心的一個快樂的跳躍,收去了那幾點帆影的一現,而代之以眼前的東西:表現藍天的白雲,或者還是回到泡沫,回到浪花。浪花還是消失于海。言還是消失於行。可不是底下沒有聲音了嗎?除了鋤頭和土,和草根的撞擊的聲音,土塊的翻動的聲音,除了誰的一聲咳嗽,誰的一句哼唱,沒有意義的哼唱,或者咒罵,不存惡意的咒罵。好的,這正是文化人拿鋤頭開荒的意義:從行里出來的言又淹沒在行里,從不自覺里起來的自覺淹沒在不自覺里,而哨子又起來給時間畫下了一條界線。


「又該我們了,」綸年想,他的「我」也就消失於他們的「我們」。


到他這一班第二次休息下來的時候,大家決定先去招呼送稀飯,等第二班休息下來的時候正好一齊吃稀飯。


俱樂部主任,綸年想就叫她「小圓」,跳躍著跑去,可是她是向崖邊跑去,並且一跑到崖邊就向前喊了:


「稀飯!稀飯!」


「稀飯!稀飯!」山谷里好像有人模仿她的清脆的聲音。


「呵,你的聲音儘管高也喊不到那裡吧。」綸年想,一邊好奇地跟了過去。


可是再經過兩聲的叫喊,伏在崖頭的「小圓」回過頭來,看見綸年就對他說了:


「他們已經聽見了。」


「他們已經聽見了?」綸年問,愕然地,「這才是奇蹟了。」


「小圓」茫然,不明白有什麼「奇蹟。」


綸年到崖頭向下一望也就立即明白了實在沒有什麼奇蹟:他們繞了許久才到的地方,原來就是在他們的窯洞上邊。那邊的一個棚子不就給那頭毛驢住的?斜過來一點的廚房前的缺口也看見了。


「他們剛才出來過,」「小圓」解釋著,「又回到窯洞里去了,你有什麼東西要送回去,讓它從這裡落下去,一定就落在你那個窯洞門口。」


「原來就是在我們自己的頭頂上開荒,」綸年感嘆其有趣,沒有想是什麼意思。


送稀飯和碗筷來的是炊事員,小通訊員和管圖書的那位女同志。大家就在一塊兒吃,就像一個人手眾多的農家。沒有菜,稀飯是加了鹽煮的小米稀飯。大家狼吞虎咽,似乎都吃得很有味,雖然還是老任開玩笑說了:


「從大米飯和麵食吃到小米飯,又從小米飯吃到自己種的小米飯,進步了進步了!」


綸年聽了,立即恍然,並非恍然於眼前的情況向壞處的「進步」(也許倒就是進步),而是恍然於在這個山頭上開荒是為了種小米,並不對數目字感興趣,聽他們一邊吃一邊談論到今年開荒的數目字,文化協會已經開和還要開的數目字,他隨便問了種小米的程序。


「現在先把土都搗翻開,」矮總務簡單地給他說明了,「然後一邊讓一個人播種子,一邊大家從後邊把土塊打碎,掩住殼子,然後等下雨了就來拔草,到秋天就是收割。」


「你看這多麼原始。」老任插進來說。


「可是你要離開現實嗎?」矮總務反問。


「我們是來做一個象徵。」綸年想說,可是他現在連象徵都不要,只是等著哨了再吹起來,好和大家一起再投身於勞動,沒有字的勞動。


十點多鐘,大家提著或者扛著鋤頭繞下山坡來的時候,斜對面山腳邊突然呈現了—片新鮮的棕黃,向那邊的山溝里隱去。


「這就是女子大學開的,」有人嚷著,「她們大概開到山溝裡邊去了。」


「難怪這一片就像旗袍開叉里微露出來的一角鮮明的襯袍。」


這一閃奇想掠過綸年的心上,沒有出口,他為此慶幸,因為太沒來由了,太不倫,而這邊的女子又都是穿的軍服!


「那些像山藥蛋剝去了皮。」他隨即說了,對走在旁邊的俱樂部主任,用手指指遠近山頭上的一塊塊棕黃。


「他們說山頭都變了顏色,」「小圓」回答,十分驕傲,「下次日本飛機來叫它們完全不認識地方,像你這樣打扮了,外邊老朋友也一定不認識你。」她看著綸年的模樣,一笑。


綸年也看看「小圓」掩到耳際的烏髮,笑著說,「可不要弄得更禿了,還是多長點頭髮,多長點樹木好看為長遠計。」


「河邊現在那一片荒地,」果丁在旁邊插進來指點著告訴綸年說,「是劃給我們的菜地,還沒有開,過些時你再到這裡望去,也會不認識。你認不出吧,我昨天給你看的那塊木刻就是刻的這一角地方,只是先給刻上了菜畦的圖案。」


這一切都很好,都太令綸年興奮了,只是自己,特別到後來,也許是因為累了,不時冒出來的一點想入非非,不倫不類,令自己生厭。像要有所擺脫,他在午飯前也下到河裡去洗掉一身的泥土。他在陰涼的窯洞里,歇去一身的疲勞,待不住,到下午四點鐘光景,過河一口氣跑到文藝學院去找了亘青。


他在那一排教員住的窯洞底下的坡路上碰見了正要下來的亘青,他在那裡停步,顯得無可奈何地忍耐著聽兩位女同志(綸年認識是兩位教員的家屬)對他嘮叨著什麼。


「她們吵什麼?」綸年跟他單獨在一起了就問他。


「還不是那些雞長雞短,」 亘青回答,顯得十分厭煩,「推把雞嚇飛了,誰把蛋拿走了,諸如此類。」


綸年這才注意到那一排窯洞底下差不多正好另是一排宿舍,雞的位置。


「你跟我去看他們開荒好嗎?」亘青撇開了那種無聊的閑話,徵求了綸年的同意。


「你們這裡下午也開荒?」綸年問了。


「因為要完成預定計劃,突擊一下。下午是三點鐘開始。我右臂還沒有好,暫免開荒,派定監督一部分女同學送水,現在該是送水的時候了。」


綸年很樂意去看看這裡的開荒,他們就一同下到了那一排廚房前面。


一個女學生,一隻手裡拿著一碗小米飯,一隻手裡拿了一條小樹枝,打著一頭大黑豬,輕輕地打一下,那一團皮肉就發出一聲「唔」,像打著玩。


「幹什麼?」亘青和那個女孩子招呼了就問她。


「這個蠢東西真該死,」女學生回答,「給它飯吃還不吃。」


恰好廚房裡走出來一個伙夫,挑了木桶,像要去打水,就笑她說:


「你拿熱飯給它吃,它怎麼吃!」


「噢,」大家明白了,可是女孩子還打了豬一下,發了她最後的一點小姐脾氣。


「得,我們去送水吧,」亘青說。


「她們正在廚房裡打開水。」女孩子一邊說一邊迴轉廚房,那裡正傳來一片女孩子的笑聲。


綸年覺得很好玩地幫著亘青合抬一煤油桶開水,和另外十幾個女孩子合抬的四桶水一塊兒出發。五桶水沿山坡上去,蕩漾著天上的雲影。


山坡上高高低低的儘是人,不像人,像放草的羊群。他們紛紛跑過來,一聽到女孩子里有幾個高聲嚷了:「開水來了!」


一個男青年跑過來給一個正在掙扎著上最後一級的女孩子拉一把,這就像捏一個橡皮的玩具一樣的引起了—聲尖叫:


「噢,那麼狠!我這個胳膊不是鋤頭把呀!」


大家都笑了。


有幾個男同學反而「慰勞」了送水人一些他們翻土得來的甘草根。


亘青和綸年也分到了一些。


「好得很,苦裡帶甜。」亘青一邊嚼一邊說。


「富有象徵的意味,」綸年就回答,愛惜的玩弄著手裡的一大塊。


「你才真是象徵派。」亘青笑了他。


綸年立即感觸到了什麼。唔,他想起了去年在成都跟未勻談起了在她到成都以前他所看到的那一套漢口春耕運動的新聞片。她說她親眼看了那一次預備照電影的表現。她說參加那次「春耕」的一些女子就像「黛玉葬花」,就取笑了她們一句「象徵派」。她後來告訴了亘青,因此有了他今天的這句話。這又提醒了他今天早已經想說過一次象徵了。


「同樣的象徵,」綸年說,「我們在這裡做它卻用了那麼大的氣力,你看我的手掌。」


「他的兩隻手掌里指根處都起了泡,有一處已經破了,出了血。」


「你今天也參加過開荒了?」亘青說。「這是泡,他們說,再過幾天就變成了老繭。」


綸年很得意地覺得自己今天很強壯。


1942年6月5日至14日


卞之琳

卞之琳:一切都遺忘在集體操作的大海里了



卞之琳(1910-2000),詩人、批評家、翻譯家。抗戰期間在各地任教,曾是徐志摩的學生,詩《斷章》是他不朽的代表作。對莎士比亞很有研究,西語教授,在現代詩壇上做出了重要貢獻。


一日一書


人與事


作者: [俄]鮑·帕斯捷爾納克


譯者: 烏蘭汗


定價: 19.80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版年: 2011-12


在本書中,作者回顧了自童年起的個人生活和創作歷程, 以「白描式的描寫人物性格」手法,記述了他接觸過的文藝界人士,包括文學巨匠托爾斯泰,「白銀時代」的代表作家勃洛克、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茨維塔耶娃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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罕見!他是中國爛片之王,拍戲比誰都黑,但網友卻集體表態:黑哪個演員都可以,唯獨他不行!
被演員和導演集體否認的大爛片,是有奇葩原因的
農村集體吃湯麵大鍋飯的畫面,城裡的人看完都不理解
李雨桐再曝親密照片與合同,薛之謙人設崩塌,被網紅大V集體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