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畏：「好話」也不要無端栽在「好人」頭上

文史 07-08

文 |何三畏

2016年7月4日，我在網上看到一則「謠言」，有人在批駁它的時候，提到「網路大V」兼「無恥美狗」何三畏兩年前就轉發過，我沒有去翻我兩年前的網路記錄，既然人家這麼說，我就相信我兩年可能轉發過。那個謠言的內容是，說1943年7月4日在重慶出版的《新華日報》發表了社論《美國頌》，作者為毛澤東，裡面全是右派言論。在今年的這一天，這個謠言又出來了。

我接受這個批評。我的朋友朱達志先生認真查閱了當天的陳年舊報，確證有這麼一篇文章，但它不是社論，不是毛澤東所作，而作者是我的祖籍地四川岳池縣人，當時四川的報人唐微（亦名唐征）。作者雖然也是共產黨員，觀點符合當時的共產黨公開倡導的主張（當時該報總經理是周恩來），但這是一篇個人言論，不是社論，不代表《新華日報》，而且，雖然原文是在頌揚美式民主，但原標題不是《美國頌》，而是《民主頌》。

當然，後來的以訛傳訛，多半應該是無心的，例如本人兩年前的轉發，就應該算是無心的從眾轉發，因為以我無知的推斷，相信那時毛澤東會這麼寫。而最初一個「寫錯」的人是不是「別有用心」，雖然不可考，但我也傾向於認為是很有可能的，並且認為這很不可取。

魯迅說《金瓶梅》寫得好，就是把什麼事放到什麼人頭上。但那是小說，放得合情合理就行。可是知人論世，則必須講事實講根據。但是，現在看來，把「好事」栽到「好人」頭上，把「壞事」栽到「壞人」頭上，則成為一種攻訐的方法，有時甚至成了一種美德。魯迅還有一句話叫「辱罵和恐嚇絕不是戰鬥」。這話的另一層意味是，既然言論可以作為武器參與戰鬥，戰鬥當然以勝利為目標，講事實講依據，講紳士講風度，就難免顯得迂腐，不擇手段反而「情有可原」了。不擇手段的「戰鬥言論」的「最高境界」，也許就是似是而非的「組裝」。這樣的言論久而久之讓人無從辨認。

把「好事」栽到「好人」頭上，把「壞事」栽到「壞人」頭上，不僅會成為一種戰鬥的手段，有時甚至是出於一種「美德」，一種善意。在我們的身邊，小到一個村莊，一個社區的範圍，如果有人無論出於什麼原因，把一件烏有的「好事」栽到口碑好的人身上，即便你知道這件事不是真的，「懂事」的做法也不是說破，而是笑而不語或隨聲附和；假如這個好人好事已經上了報紙電視，那麼，大家就更不能「拘泥事實」了，甚至人們本能地會忽略事實，進而管它實不實，都與有榮焉。

「善意的謠言」在某種心理暗示和心理慣性的驅使下，很容易俘獲大眾，使謠言成為流行的時尚。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不知多少人出於「階級感情」的微妙心理而「相信」了周扒皮的「半夜雞叫」這樣荒誕不經的故事。誰清醒的時候會相信一個地主會半夜以裝雞叫的辦法騙長工早起勞動呢？但只要有預設的立場牽制感情，人的智力就可能下降到這樣；如一群人陷入這樣的情境，還會互相攀比，競相下降，以致會為明知的虛假故事而感動，甚至故事的發明人也會感動。當年，《半夜雞叫》的故事講著講著，台上台下的都曾經動情地哭起來。

有一個朋友寫過一篇文章叫《撒切爾夫人說，白岩松的話是騙人的》，對我們的話語圈稍有反思的人一看標題就會意了。文章講到文革後期尼克松訪華的民間傳說。下面我以我小時候聽過的版本來敘述。說是周恩來舉辦國宴招待，尼克松喝了我們的國酒茅台，還把九龍杯揣進腰包，準備偷走。九龍杯是我國國寶，斟上酒，九條龍活靈活現。但我們的周總理智賽諸葛，豈是蠢笨的尼克松可以騙過的，晚上舉辦了一場文藝晚會，晚會中設計了一個魔術表演，表演人手持九龍杯一拋，聲稱到了台下某人身上，於是大大方方地去尼克松包里掏出來。當時有小孩有點將信將疑，但大人們是不是沒有想過西服口袋沒辦法揣酒杯，揣褲包也不叫話？

現在想來，更有意思的是在沒有互聯網沒有微信的傳統通信時代，尼克松和九龍杯的故事，竟然能迅速傳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無論它多麼不合邏輯，大家硬是憑著對「美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同情心，及「帝國主義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的優越感，而深情地傳播和再加工這個故事並從中獲得快感。

何三畏：「好話」也不要無端栽在「好人」頭上

海報資料圖：美國電影《變臉》

所以說謠言是社會心理的投射。當時很多人不理解，轉不過彎，在尼克松來訪前，中國的報紙天天都在罵美國，「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打倒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的標語當時就掛在北京最顯要的位置，中國人民覺得很美國很壞，人們就滿含深情地編撰和傳播著這條消息，其實是在消費故事帶來的心理按摩功能，表達著我們的愛憎。

不同的是，那時沒有人質疑或沒有人敢質疑這樣的消息，而今天的很多「右派言論」被安裝到外國政要頭上，布希說、奧巴馬說、奧爾布賴特說，大家終於可以辨別或辯論一下，僅有這點進步。另外，今天的社會更開放了，今天的人們當然更聰明了，但這聰明，恰恰又用在使同類型的段子編的更讓人深信不疑和啞口無言的功夫上。

有一個廣為流傳的著名的段子，就是「把權力關在籠子里」的「布希說」。即使現在圈子裡都知道是某人編的，最初可能僅僅是個湊趣，但因為附會得比較貼切，也對應了中國的社會心理，於是被輿論簽收，傳得很猛，傳到現在再也無須考證它的出處了，大家再也不好說什麼了。

國內的名人「被代言」就更多了。近年來，隨時隨刻都有這樣的段子在流傳。我相信好多人都遇到過，多半情況下可能是沒有覺察到。因為牽涉到具體的人，而當事人可能再也不願意被再說一遍，哪怕是以更正的方式，所以我就不抄原帖內容了。最近我有意無意地做過兩三次這種「求真務實」的事情。我把以截圖形式傳播的兩段話發給它名義上的「事主」，回復說是假的。另外是一篇文章，講得挺好的，我轉給「作者」，並傻傻地表示稱讚，結果作者說沒寫過這個。

何三畏：「好話」也不要無端栽在「好人」頭上

海報資料圖：美劇《別對我撒謊》

我想既然文章講得那麼好，又有分明的個性，應該不容易弄錯作者，更有可能的是有人為了有利傳播而故意把它安裝到特定人物頭上吧。也許有人並沒有覺得這是個嚴肅的事情，就這麼無愧於心地玩兒了。但這真是一件嚴肅的事情。再說，一個人說話必須誠實，這不可辯護，所以你這事兒本身就是錯的。弄虛作假，即使你是為了傳播「正能量」，也是錯的。弄虛作假，弄不出正能量。連「好話」都是冒牌的，這世上就沒有「好話」。

【作者簡介】

何三畏|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南方人物周刊》主筆，資深評論員。

【精華推薦】

·END·

大家∣思想流經之地

微信ID：ipress

洞見 · 價值 · 美感

※本微信號內容均為騰訊《大家》獨家稿件，未經授權轉載將追究法律責任，版權合作請聯繫ipress@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