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北宋亡於花石綱?事情沒那麼簡單
文 |吳鉤
昨天張鳴先生在騰訊·大家推出大文《花石綱這個爛事兒》,講述北宋亡國之君宋徽宗大興花石綱的荒唐事。在張先生的妙筆下,一個no zuo no die的任性帝王形象、一張「皇帝想從百姓那兒拿東西,看上什麼拿什麼」的專制皇權面目,躍然紙上。大文讀罷,我忍不住技(shǒu)癢(jiàn),也想寫一篇短文呼應一下。當然,我的目的並不是要反駁張鳴老師,更不是為花石綱這爛事兒辯護,只是想補充一些張文沒有述及的細節,以便讀者諸君對北宋花石綱的歷史有一個更全面的了解。
大約崇寧四年(1105),宋徽宗「以朱勔領蘇杭應奉局及花石綱」,開始搜刮民間奇卉石竹,正史與稗官小說都提到朱勔在蘇州踐踏士庶財產權的行徑:「凡士庶之家,一石一木稍堪玩者,即領健卒直入其家,用黃封表識,指為御前之物,使防視之,防不謹,即被以大不恭罪,及發行,必撤屋抉牆以出。人不幸有一物小異,共指為不祥,惟恐芟夷之不速。」這樣的事情,確實讓我們懷疑,趙宋的皇帝老兒是不是完全無視國民的私有產權,「想從百姓那兒拿東西,看上什麼拿什麼」。
宋徽宗《聽琴圖》,相傳圖中彈琴者為宋徽宗自畫像。
我相信對於身居東京深宮的宋徽宗本人來說,千里之外的江南之地發生的這一切,他是未必知情的;作為一國之君,他應該也不至於無恥到要侵奪百姓之家的一石一木。崇寧初年,蔡京剛拜相,當時有巨商六七人,帶著政府的借款合同前來索債:「這是當年章惇、曾布相公向我們借的債務,總共三百七十萬貫錢,到現在都沒有償還。」宋徽宗聽到蔡京的彙報後,戚然說:「欠債這麼久未還,真辱國!」並讓蔡京設法籌款,償還政府債務。我覺得,一個政府在出現財政缺口時,不是用徵用民財而是用借債的方式來緩解財政困難,而且借款之後也羞恥於賴賬,還真不好說它無視民間財產權。
宣和三年(1121),宋徽宗還下了一道詔書,說:「自來收賣計置花竹窠石、造作供奉物色,委州縣、監司干置,皆系御前預行支降錢物,令依私價和賣,累降指揮,嚴立法禁,不得少有抑配。……比者始聞贓私之吏藉以為名,率多並緣為奸,馴致騷擾,達於聞聽。可限指揮到,應有見收賣花石、造作供奉之物,置局及專丞指揮計置去處,一切廢罷。仍限十日結絕官吏錢物,作匠並撥歸元處。」這道詔書透露了一個信息:宋徽宗讓監司、州縣採辦花石綱,是從皇室經費中預支了大筆款項,「令依私價和賣」的,而且也強調了「不得少有抑配」。只不過,這筆錢到了具體辦事的人手裡,應該被私吞了。
這裡宋徽宗有沒有可能說假話呢?其他史料可以證實當時皇室確實劃撥了非常多的錢物用於花石綱:據《宋史·食貨志》、《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東南採辦花石綱,「本路一竹之費,無慮五十緡,他路猶不止此」。為了支付花石綱的龐大花銷,左藏庫每月撥給皇室的經費,從原來的三十六萬貫,「衍為一百二十萬貫」。這些記載說明花石綱確是一件揮霍無度、浪費公帑的爛事兒;不過同時也可以佐證宋徽宗本人其實並無「想從百姓那兒拿東西,看上什麼拿什麼」的流氓觀念。
宋徽宗《祥龍石圖卷》
但是,在辦花石綱的過程中,還是發生了「贓私之吏藉以為名」、踐踏士庶財產權的醜聞,宋徽宗身為花石綱的始作俑者,難辭其咎,自不待言。現在的問題是,如此勞民傷財的爛事兒,當時就沒有人反對嗎?
事實上反對的人並不少。太學生鄧肅進十詩諷諫,末句說:「但願君王安百姓,圃中何日不春風。」蔡京看後,上奏徽宗:「今不殺肅,恐浮言亂天下。」不過宋徽宗沒有答應,只將鄧肅「放歸田裡」。另一位太學生翁采也上書「論花石綱擾民」,御史毛註上疏,稱花石綱「虛張事勢」,「數郡為之騷擾」,請求「花石停運」。另一位御史許景衡也上書說:「財力匱乏在節用,民力困弊在恤民。今不急之務,若營繕諸役,花石綱運,其名不一,……宜節以祖宗之制而省去之。」張鳴老師認為宋朝的士大夫「也不會為了商民說話」,似乎不合史實。
但即便有不少正直之士反對花石綱,畢竟還是未能阻止宋徽宗與蔡京安排花石綱的決策。這說明宋徽宗朝的政治確實出現了非常嚴重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在皇帝沉溺於文藝,因為按照宋朝政體,負責執政者為宰相領導的政府(而非君主),負責監察政府者為獨立的台諫,君主垂拱而治,呈現為一個比較明顯的「二權分立」結構。在這樣的政體之下,皇帝玩玩書畫,也無傷大雅、無關大局。但是在徽宗朝崇寧之後,「二權分立」的權力結構已經被破壞了。
宋朝慣例,宰相多為群相,以便相互節制,獨相的情況比較少見,但蔡京卻單獨擔任宰相近十四年,接替蔡京的王黼也是獨相,且都以「太師」或「太傅」之銜總領三省,這意味著,元豐改制後形成的三省內部的權力制衡(中書揆而議之,門下審而復之,尚書承而行之)不復存在。蔡京、王黼權力之大,為北宋其他宰相所無,時人稱「但知有蔡京,不知有朝廷」;「(王)黼當國之久,專權稔惡,中外畏之,無敢言者」。
與此同時,作為平行於政府系統的台諫系統的獨立性,也受到削弱。宋朝台諫官例由君主親擢,「宰臣、執政官勿預」,這一制度設計是有道理的,因為這樣台諫官才可以保持最大程度的獨立性,不受政府意見左右。但宋徽宗繼位,卻下詔:「宰臣、執政、侍從官各舉可任台諫者。」宰相從此可以合法地操縱台諫人選,蔡京就是這麼做的,「自除門人為御史」。宰相自己選擇出來的台諫官,怎麼可能獨立地對政府展開硬碰硬的監督呢?如許敦仁,是蔡京故交,被蔡京擢為監察御史,「倚為腹心」,「敦仁凡所建請,悉受京旨」。
適當的黨爭本來也可以給執政團隊製造一定的政治壓力,督促他們的施政盡量經得起反對派的挑剔。但蔡京執政之後,立元祐黨人碑,作為作對派的元祐黨人已經被完全壓制下去,從此蔡京政府更是可以率性行事。
皇帝本人的權力在宋徽宗時代也大大膨脹,表現之一就是御筆的盛行。按宋朝政制,皇帝的詔令,從起草到頒布,本有一套非常周密的程序,但現在宋徽宗破壞了這套程序,詔令既不用中書舍人起草,也不經門下省審復,而是自己親筆書寫,直接交給政府執行。不要以為君權趨強,相權就會削弱,還有一種情況,君相一體(狼狽為奸),如宋神宗與王安石、宋徽宗與蔡京,君權膨脹即意味著相權同步膨脹,因此王安石才會鼓動宋神宗獨斷,蔡京也支持宋徽宗發御筆手詔。
在這種畸變的權力結構下,皇帝與宰相「心心相印」,都決意要辦花石綱,當然就辦成了。要是在北宋的正常時期——有強大而獨立的台諫力量,有適度的黨爭,君主超然而不具體執政,比如宋仁宗朝,像花石綱之類的動議,即使有人提出來,我相信也會在反對聲浪中被否決掉。
宋徽宗破壞政體在先,開啟亂局在後,最後被金人虜至北國,確實可以說是no zuo no die。不過,我也不同意將北宋之亡歸咎於花石綱,花石綱傷害的是東南社會,而北宋的大患卻來自北方。毋寧說,北宋亡於「聯金滅遼」的致命性戰略錯誤,亡於宋政府貪圖安逸而軍備廢弛的作風。
隨著北宋政府覆滅,用二十年花石綱建造出來的皇室園林——艮岳,其命運也令人唏噓。張鳴老師的文章說:「在不懂風情的女真人的鐵蹄蹂躪之下,精妙的皇家園林完了,花石綱也沒了。」其實艮岳的毀壞,倒不是因為金兵的「鐵蹄蹂躪」,而是宋人自毀——但這個自毀的過程無可指責,倒是讓人愴然。
清院本《清明上河圖》中的皇家園林
靖康元年(1126)十二月,金人兵臨城下,城內大雪盈尺,宋欽宗(徽宗已內禪退位)下詔說:「風雪大寒,小民缺柴薪,多致凍餒,皆朕不德所致,萬歲山許軍民任便斫伐。」萬歲山即艮岳。國家危難之際,宋廷還是慮及百姓生計,打開艮岳的大門,讓人們入內斫伐柴薪。幾天後,東京居民已將萬歲山的竹木樵採殆盡,欽宗皇帝「又詔毀拆屋宇以充薪」。由於城內流民流離失所,又下詔:「毀撤垣牆,許庶民居止。」與攻城的金兵作戰時,城內缺乏炮石,也是將艮岳的假山拆卸來充當炮石。
在即將滅亡的最後一刻,北宋政府還是用那一座由民脂民膏堆砌起來的皇家園林,給予子民最後一點點溫暖,儘管這已經無法彌補宋徽宗犯下的罪過。
【注】本文原標題為《花石綱這爛事兒的另一面》
【作者簡介】
吳鉤|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歷史研究者,推崇傳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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