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關西遊話悟空
情關西遊話悟空
編者按
本文選自張怡微所著《情關西遊——從〈西遊記〉到〈西遊補〉》(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5月出版)。受傳統戲劇和86版電視劇的影響,民間對《西遊記》,特別是對孫悟空的印象似乎已經臉譜化了。其實,原著中對孫悟空的描繪比我們所想像的要複雜得多,這部名著的內涵也比我們通常所了解的要遠為豐富。這篇文章選取了書中諸多細節,彼此串聯,為我們揭示了其中所蘊藏的禪機妙理,微言大義。感謝作者張怡微老師授權保馬發表此文。
哲學與幼童
孫悟空由賜名而獲得的苦難,首當其衝就是死亡的威脅。
「瀑布」那次登場,孫悟空關於生命的第一次覺悟已然開啟。往後,他在眾猴中獲得了威嚴,有了權力、自由,有了享樂,但他卻開始不滿足了,心無處安頓,放不下來。乃至有一天「忽然憂惱,墮下淚來」。他說:「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嚴,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住天人之內?」
通臂猿猴一語道破孫悟空「若是這般遠慮,真所謂道心開發也」。孫悟空最初的憂惱,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和想要克服虛無而開發的道心。根本的問題他開始就意識到了,卻沒有辦法應對。所以孫悟空才決定放棄眼下的逸樂與權威,出山去「學一個不老長生」。
「長生」是道家的概念,佛教說的是「輪迴」。但佛道所指向的都是同一個問題,就是生與死,對生命有限與宇宙無限的發問。孫悟空從「源頭」處所生出的問題是一切哲學、宗教問題的基礎,所謂「靈根育孕源流出」,就是指這個開智慧的發端。對於不朽的祈求和期望,落實到孫悟空身上,就顯得有些天真滑稽、操之過急。他荒誕的行為方式,借著頑皮的性情,避免了死亡作為一個沉重的議題過於嚴肅地呈現於讀者面前。
從人類學的角度來說,野蠻時期的孫猴兒,其心志更趨近於自然人。而這種自然的狀態,顯然是離哲學最親近的。就好像我們常常發現幼童會說一些很深刻的話,他們問的問題,我們往往無法回答。英國歷史學家、哲學家溫伍德·瑞德在描述人類殉道的經歷時說:「野蠻人生活於一個奇異的世界,一個屬於特殊天神與介入神跡的世界。這個世界並非為什麼偉大的目的或久違的未來而設,而恰是他們每日每時生活其中的真實世界……死亡本身不是一個自然的事件。遲早,人總會觸怒神靈。」而著名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於一九二五年聲稱,「在所有宗教產生的資源中,生命的終極危機——死亡——是最重要的」。
孫悟空畏死的眼淚,傳遞了他「靈根育孕」的天然悟性,引領他走出花果山無憂無慮的享樂生活,去找尋更為超越的精神寄託。他不再是天然的石猴,以猴族的方式生活,而是開始學習知識和本領,這些知識和本領又在一定程度上形塑著他的性情。
須菩提是孫悟空的第一個師父,最後卻將他逐出師門。須菩提三教皆通,在《西遊記》的情節設計中十分神秘。他出場極少,功力極深。仔細比較也會發現,孫悟空在這段時期的表現,和後來在取經之路上的個性也不太相同。
向須菩提學本領時,須菩提教了孫悟空觔斗雲,所謂的「騰挪」之術。這也是除去躲避三災變化之法之外,孫悟空在須菩提處學會的為數不多的本領之一。和他一起學本領的人聽到師父傳授孫悟空觔斗雲時感慨:「悟空造化!若會這個法兒,與人家當鋪兵,送文書,遞報單,不管那裡都尋了飯吃。」
「鋪兵」,就是遞送公文的兵卒,至於「送文書、遞報單」更是小小兵乾的活,這話也不知是恭維還是嘲諷。孫悟空到後來,就連當天界的小官都看不上了,何況是人間的「鋪兵」。學習觔斗雲,一日來去十萬八千里,更不會是為了去送文書。但奇怪的是,孫悟空耳聽此言卻並不生氣。應了他對祖師的自我介紹:「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個禮兒就罷了。一生無性。」
無性,彷彿是沒有脾氣性情的意思。但實際上,出了師門,他不僅會惱,也會嗔。如第二回,他剛離師門回到花果山,見到小猴們訴苦,就「心中大怒」。取經路上更不必說。
另一方面,祖師明明問他的是「你姓甚麼」,他卻答非所問。這個答非所問又是很重要的。孫悟空「無性」,自然就沒有生殖、沒有情關。所以明人董說在《西遊補》中為他補了情難。《西遊記》第二十三回「四聖試禪心」,寡婦強要招贅取經人師徒,三藏被逼急了,說:「悟空,你在這裡罷。」行者道:「我從小兒不曉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這裡罷。」要講性與男女之情,孫悟空是沒有的。
在中國的猿猴故事源流里,猿猴的性慾卻很強,是具有好色特徵的。在唐傳奇《補江總白猿傳》、宋話本《陳巡檢梅嶺失妻記》等作品中都有詳細的展現。在楊景賢寫的元雜劇《西遊記》中,孫行者還保留了這種特性。他劫妻,一出現就娶了金鼎國女子。他被壓在花果山下時,凄凄慘慘,害起相思,第一個便想起老婆。唐僧被女王抱住時,他還要求代替。他甚至很關心地問鐵扇公主有沒有丈夫。但到了世德堂本的小說《西遊記》,孫悟空就與「色」隔絕了。不僅與色慾隔絕,孫悟空也幾乎不食人間煙火,只吃水果等物。第三十九回救烏雞國國王時,唐僧不讓豬八戒度氣:「原來豬八戒自幼兒傷生作孽吃人,是一口濁氣;惟行者從小修持,咬松嚼柏,吃桃果為生,是一口清氣。」
如八戒說的:「和尚是色中餓鬼。那個不要如此?都這們扭扭捏捏的拿班兒。」(第二十三回)可行者不僅色中不餓,在西行路上他的食慾也極低。第九十一回:「正說處,眾僧道:『孫老爺可吃晚齋?』行者道:『方便吃些兒,不吃也罷。』眾僧道:『老爺征戰這一日,豈不飢了?』行者笑道:『這日把兒那裡便得飢!老孫曾五百年不吃飲食哩!』眾僧不知是實,只以為說笑。」
每次都是三藏和八戒餓了,行者去探路化齋,一化齋就惹來險難。可見「食色」相通。唐僧和八戒要到了取完經,才消除了人間食慾——
三藏自受了佛祖的仙品、仙餚,又脫了凡胎成佛,全不思凡間之食。二老苦勸,沒奈何,略見他意。孫大聖自來不吃煙火食,也道:「夠了。」沙僧也不甚吃。八戒也不似前番,就放下碗。行者道:「獃子也不吃了?」八戒道:「不知怎麼,脾胃一時就弱了。」(第九十九回)
求名與求官
生於洞天福地而不自知,非要向外出走尋找生命意義,也許是孫行者命定的苦行。而因不死之慾望而起的出走,也令他緩慢地展開了社會化的旅程,跌跌撞撞地進入了艱辛的成人之旅。而這一旅程,是伴隨著「求名」展開的。
孫悟空最早接觸的「他者」,混世魔王、東海龍王與十代閻王,他們都不認識他。孫悟空自大,菩薩曾說他:「專倚自強,那肯稱讚別人?」(第十五回)實際上到了取經路上,孫悟空已經不那麼在意別人是不是認識他了,或許這也是一種成長的體現。
魔王只因奪了他的水簾洞府,自然認他作「水簾洞洞主」。孫悟空說:「這潑魔這般眼大,看不見老孫!」但魔王說了實話:「你身不滿四尺,年不過三旬,手內又無兵器,怎麼大膽猖狂,要尋我見甚麼上下?」孫悟空在那一場勝仗之後,回花果山就開始模仿起王權結構建立了猴界秩序。他甚至開始訓練小猴武功,為他們奪來兵器,他比初當「美猴王」時更知道怎麼稱王。
待到見龍王時,龍王所見的孫悟空應與魔王無差,但龍王顯然道行更深,他很謹慎,不親自處置不知來歷的仙怪。所以他一邊唬弄孫悟空,舍寶物求一時之安,另一方面他和三海龍王商議,啟奏上天。
孫悟空鬧地府時,十代冥王也不認識他,只說「上仙留名」,但孫悟空已經知道問他:「你等是甚麼官位?」十王躬身,於是巨細無遺將自己的身份告知孫悟空:「我等是秦廣王、初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閻羅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轉輪王。」
地府還有一個好處是,所有的人他們都有賬可查,他們不認識的人,查了就能知道誰是誰,甚至知道他還能活多久。孫悟空大鬧地府,篡改生死簿,破了這個規定。
從孫悟空的角度來說,入海、入冥兩個遭遇,讓他了解了在這個世界上,無官無位就沒人認識他。孫悟空始知,「名」的權威授受在於天界那個至高無上的象徵,也就是玉帝。想要讓三界知道自己是誰,就不能再自稱自號。恰好太白金星向玉帝提出招安他的建議,這就有了後來的故事。
這一時期的孫悟空認為「名」就是「官」。他上天求職,又對弼馬溫的職位不滿,大吵大鬧,非要玉帝封一個「齊天大聖」的名號給他。太白金星對玉帝說,就許他一個虛名,讓他安分,哄小孩一般。孫悟空果然開心得很,他不知官銜品從,也不計較俸祿。所謂「仙名永注長生籙,不墮輪迴萬古傳」。縱使在天界沒薪水領,但好壞入了籍,眾天丁不再敢攔他出入。《西遊記》這些細緻的規定十分具有深意。
事實上,真正讓孫悟空出名的其實是「大鬧天宮」。取經路上只要是上界下凡的仙怪,大都聽到過孫悟空。但他還是不斷地介紹自己的威名,畢竟還是有很多妖怪不認得他是誰。不僅如此,豬八戒還曾說:「你這誑上的弼馬溫,當年撞那禍時,不知帶累我等多少!」(第十九回)為五百年後兩人的不睦埋下了伏筆。
沒有薪水的孫大聖
臧知非、沈華所著的《分職定位—歷代職官制度》一書中寫:「官僚一心一意為專制皇權服務,那麼君主也要相應地給予適當的報酬。這個報酬的依據是由官僚們的官位高低、職務履行狀況決定的。簡單地說,也就是官俸。官俸決定於官品,而官品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和構成要素。爵位有高低,官職有大小,報酬也就各不相同,從而構成一個等級森嚴的金字塔式的結構。」《禮記·王制》稱:「論辨,然後使之。任事,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祿之。」錢由於其「斷然的客觀性」,是一種尺度,彰顯了背後的權力、地位,及其上下參照,是一種官僚等級劃分的功利主義模型。孫悟空感覺到求名等於求官,玉帝的官最大,所以他要奪他的官。但他卻不知道,官等於俸。
孫悟空的這份薪水重要嗎?
第六回觀音團結眾仙去見玉帝,玉帝詳說孫悟空來歷(前七回孫悟空的來歷被反覆拿來說道)。其中有一句,解釋蟠桃盛會為什麼沒有請孫悟空,玉帝說:「及至設會,他乃無祿人員,不曾請他。」李卓吾在此處評:「原不該有許多名色分別,還是玉皇不是。」
能不能參加宴會,看上去只是一場玩樂,但實際上那是有祿人員的內部宴會。什麼樣的人能吃什麼樣的桃子、喝什麼樣的酒、吃什麼樣的金丹,似乎都是遵循著尊卑嚴格而來。孫悟空的僭越顯然壞了規矩。「果」有正果之喻,劉勇強在《奇特的精神漫遊——〈西遊記〉新說》一書中寫道:「從穆天子瑤池大宴西王母,這一豐盛的酒席似乎從未散過,它成了王權美滿、和諧的象徵。偏偏出了個孫悟空,把個蟠桃盛會攪得荒荒涼涼,席面殘亂……他攪亂的豈止是一場普通的宴席,而是千百年來綿長、和諧得使人發膩的美夢。」
曾品滄在《辦桌—清代台灣的宴會與漢人社會》一文中指出:「宴會在表現社會集體性的同時,也相對地對於我群和他群的區隔產生作用,即鑒別出參與宴會者與非參與宴會者的差異性,具有社會區辨的功能。……部分宴會活動更刻意強化這種差異性,以作為鑒別身份地位的工具。……宴會不再是單純的聚餐聯誼,成了匯聚品嘗美食、欣賞音樂或戲劇等各種藝術鑒賞或感官活動的社交場域。」
孫悟空因「無祿」而沒有拿到「我群」的入場資格。
而天界為什麼需要用到錢,其實也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第三十一回孫悟空智降奎木狼,提到玉帝「貶他去兜率宮與太上老君燒火,帶俸差操,有功復職,無功重加其罪」。俸祿也是量刑的空間。值得參考的是,美國社會學家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將錢當做社會往來之中一項普通性、象徵性的媒介,與政治權力、影響、價值約束並駕齊驅。「錢」在帕森斯理論里是一種象徵性的語言,缺乏使用價值,並非一種商品。
「社會生活的金錢化」散播著一種秩序、一致性、精確與算計,更是一種官場語言,有其漫長的源流和文化。孫悟空不在乎「無俸」,他只是好名,那是因為他不知道「俸」就是官,就是名。太白金星顯然知道「俸」是一種准入,但孫悟空有罪在身,顯然不具備這個邀請。引他上界恰恰是因為冥界無法處理他,為了能懲處他,故而提出「有籙無祿」的折中辦法,先讓他成為上界的人,也給了玉帝「施教育賢」、「降詔撫安」的好名聲。後來玉帝也坐實了這一點,還強調了無祿人員不得獲邀蟠桃盛會的緣故。
第六回太上老君擲金鋼琢協助二郎神成功捉拿孫悟空。二郎真君請去幫忙的四太尉說:「且押這廝去上界見玉帝,請旨發落去也。」真君卻道:「賢弟,汝等未受天籙,不得面見玉帝。」可見「受天籙」是入籍。「得天祿」則是入席。
到了第二十回,孫悟空自己說起:「憑本事,掙了一個齊天大聖。只因不受天祿,大反天宮,惹了一場災愆。」「天祿」甚至直接成了他大鬧天宮的原因。
事人與人事
大鬧天宮時,孫悟空年少輕狂,憑藉變化、遁形之法力,眾神彷彿都懼他三分。他贏過哪吒、惠岸,與二郎神也打得不相上下,所向披靡,若非如來出動,玉皇大帝都拿他無法。但取經路上,孫悟空卻看似每一戰都打得辛苦。這是文本中看似矛盾之處。原因為何?
先前提到孫悟空最早的交手對象,是魔王、龍王和閻王。魔王不認識他,看他身形、年紀都在自己之下,於是真的跟他打,確實沒打贏。而龍王和閻王都是在跟孫悟空搗糨糊,因為他們的確是不認識他,不知他來歷。龍王和閻王都算是官僚體系出身,對這種來歷不明、上門搶劫的人很謹慎。所以他們做了同一件事,就是吃點小虧,穩住孫悟空。再找人商量,上奏稟報玉皇大帝,兩個狀子都寫得很凄慘,一半是告狀,一半是訴苦。
孫悟空在地府勾銷了生死簿,這裡有個緣故。因為下界人人都歸閻王管著,一旦生死簿除名,猴族就沒人管了。怎麼辦,太白金星想了個辦法,那就是招安。明著招安,實際上是把孫悟空收到上界來,這樣就能按照上界的規矩辦事了。水府和地府兩個狀子還擺在玉帝面前沒有處理,怎麼可能招孫悟空上天界做官?太白金星顯然看到了玉帝的意思。孫悟空嫌弼馬溫官小,跑回花果山,最多算是玩忽職守。巨靈神和哪吒去收他,他們只是接到「收伏孫悟空」的聖意,他們收不了他,當然就回來彙報,而且他們也要傳達孫悟空的談判條件,就是孫悟空要做齊天大聖,玉帝給他陞官他就不鬧了。
孫悟空真正在天界作姦犯科,實際上是因為偷盜(蟠桃、酒、金丹,還搬了酒回花果山)和假傳聖旨(騙了赤腳大仙)。這個罪名比之前要重多了。對於孫悟空入天籍之後的兩次下界,玉帝的旨意經過幾個層次。
著兩路神元,各歸本職,朕遣天兵,擒拿此怪。
著眾將即刻誅之。(後因太白金星提出招安其為「齊天大聖」而未實施。)
這廝假傳旨意,賺哄賢卿,快著糾察靈官緝訪這廝蹤跡!
定捉獲那廝處治。
今特調賢甥同義兄弟即赴花果山助力剿除。(後被降伏。)
著游奕靈官同翊聖真君上西方請佛老降伏。
「擒拿」、「緝訪」、「捉獲」都不是殺害。直至孫悟空被收伏後,玉帝才「命大力鬼王與天丁等眾,押至斬妖台,將這廝碎剁其屍」,可惜孫悟空刀槍不入,又入太上老君八卦爐。
所以第一次與天兵天將開戰時,孫悟空這邊鬼王先上,九曜惡星謹慎到連這樣的小鬼都沒殺,只是「抵住在鐵板橋頭,莫能得出」。九曜星對孫悟空說:「吾奉玉帝金旨,帥眾到此收降你,快早皈依!」這說明什麼呢,孫悟空打他們是真打。他們卻不能打死他,他們只能降他。這當中有一個彈性的空間,就是他們可以「打不過」,收不了他,再去請更具體的旨意。實際上打到哪一步,是玉帝的意思。玉帝沒說出來的,誰也不能做,可見上界的官僚體系還是很嚴謹的。
恰恰是這一點造成了十萬天兵天將打不過一個毛猴的假象,實際上作者也完成了對封建官僚體系嘲諷的意圖,讓上界出盡洋相,玉帝所統領的上界就是明代現實官僚體系的模擬。孫悟空自以為大而無敵,實際上是小人不知大人之學。一直要到取經之路上,孫悟空才漸成「大人」,他知道不明來歷的人不能亂打,也知道可以「打不過」,需要搬救兵,寫狀子。打架也有打架的方法,如來給玉帝發過檄文,孫悟空寫過狀子請兵。調兵也有調兵的門道,如二郎神聽調不聽宣。水裡打架,孫悟空會對八戒說:「你若到他水中與他交戰,卻不要戀戰,許敗不許勝,把他引將出來。」觀音菩薩、彌勒菩薩、如來佛祖都曾叫行者「許敗不許勝」。總之,有無數如他一樣的「小人」(小妖)未長成,覺得孫悟空打不過他們。
天兵天將不僅懂得事人,還懂得「人事」。「人事」二字,雖由巨靈神第一次脫口提出,用以冷嘲孫悟空的幼稚天真。第四十二回,觀音聽說紅孩兒變作他的樣子很生氣,摜了凈瓶。「行者毛骨竦然,即起身侍立下面,道:『這菩薩火性不退,好是怪老孫說的話不好,壞了他的德行,就把凈瓶摜了。可惜,可惜!早知送了我老孫,卻不是一件大人事?』」好好的瓶子不如送他當個禮物。
但第九十八回,五聖抵達靈山面見如來,獲贈經藏卻遭阿儺、迦葉二尊者索取人事。「阿儺、迦葉引唐僧看遍經名,對唐僧道:『聖僧東土到此,有些甚麼人事送我們?快拿出來,好傳經與你去。』」這裡的「人事」指饋贈的禮物,李卓吾在此處評點道:「此處也少不得錢。」「人事」在這裡甚至降格為「賄賂禮品」。我們一般很難理解,身為至尊之身,需要錢做什麼,就像上界均為仙吏,為何需要薪俸,又何處需要花錢。孫悟空因「不知人事」,惹來五百年之囚禁懲處。唐僧因「無備人事」,得到無字真經。可見在《西遊記》中「人事」的意義是一種話語之謎。
術與能的制衡
魯迅用「求放心」挈領《西遊記》的小說主旨,其實是提煉了文本中所出現過的所有宗教意識指向的終極關懷—即對於生命本源和死亡價值的探索構成的終極思考,以人的存在的有限性而又期盼無限的本能,為「道心開發」以後的迷惘指點迷津。這迷津玄之又玄,是說不破的,其實根本沒有師父可以教授,統統要靠本人自我砥礪。
孫悟空開始是從「道」中尋找心的,最後卻又轉投佛教,他在抵達身體的「長生」之後,漸漸又有了別的追求。說明在「長生」背後,必然有一個更值得追求的超越性目標,指引著孫悟空歷盡苦楚。他竭盡所能輔佐唐僧取經,唐僧也以自身使命力保孫悟空通過取經之路重獲正「名」。
孫悟空對超越的渴望,源自現實的局限,是在不斷進取中不斷演變的。誠如死亡的問題只是世界全部根本問題之一,它帶領孫悟空從開智慧,一路走向更深層次的超越性思考。向死而生,是孫悟空「成人」的起點,而非其思考的終點。而有了這樣的覺悟,孫悟空從花果山走向宇宙人間的路途,才漸漸得以以豐富的面目遞進展開。
他藉助天賦的「能」及從高人身上習得的有限的「術」,展開了求取大道之歷程。但「術」與「能」在給他提供大量求生技能和便利的同時,也令他犯下過失。他將最終揚棄的,是曾經深深依賴的神異之「能」,並由此走向他多個名號所賦予他的漫長的苦難。
《西遊記》中最聰明的兩個人是須菩提和如來,前者授「術」於孫悟空,後者則告訴他「術」的局限,天地之廣闊,形成對峙與辯證。但這兩個高人好像都不親自參與征服世界、不具體地去拯救勞苦大眾,他們任由擺不平的世界繼續維持動態的流變,產生矛盾、並自然化解,他們鳥瞰眾生不安於室、又重蹈覆轍,從人間選取普度之人。《西遊記》中,在面對種種「厄」象之時,取經人逐漸修正著自己對於西行行為的認知。然「釋厄證道的現代用語,正是意義的追尋或生命的解脫」,《西遊記》要為這種覺悟作傳,意圖非常明確。「釋厄」的過程,需要取經人自去和自然界的無常與困苦做對抗,又需要他們從對抗中獲得自上而下的最終和解。這已經不單是說幾個歷險故事,通過降妖除魔、懲惡揚善的行旅活動所能承載的內涵了。踏上取經之路後,開篇炫目的世相圖景也逐漸進入到規整的敘事秩序中。《西遊記》在論證「釋厄」的同時,也在不斷觸及關涉「人的無能與超越」。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無能」是十分重要的。意識到「無常」也是十分重要的。
總之,《西遊記》以取經人有限的「能」、加上後天習得的「術」,不斷去撞擊自然、撞擊因果,由形而下通達形而上,修持心性、走近大道,最終得到的是眾生的啟蒙與升華。這個意義很宏大,也是如劉伯欽、樵夫之流的小智慧、小法術終生不能達到的。他們口中的「自去」,沒有對人的死生、宇宙秩序的生成建立起超越性認知的企圖,自然也不會有領悟。「你自去罷」,不是「空諸一切歸於無」,而是「實生機心」的另一種趨附個人主義的事功,難成大道。
眼淚與聖徒
要說「無情」僧,卻也不盡然。在《西遊記》中,唐僧和孫悟空都非常愛哭。八戒與沙僧也哭。唐僧膽小,被俘總是哭。思鄉也哭。遇到同病相憐的人牽動凡心,更是忘記了自己已是出家人,不該牽動在家心。師父有難,徒弟們哭泣自不必說。孫悟空的眼淚,還因為受了委屈、被唐僧冤枉。
王國維在評析《紅樓夢》時曾經採用叔本華的觀點,將悲劇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由於奸人之作祟;第二類由厄運之使然;第三類則既無奸人陷害,亦無厄運降臨,而是在通常的境遇、通常的人物、通常的關係中,交互錯綜,造成悲慘之情事。
孫悟空有三次哭得十分凄慘,一次是遇屍魔被唐僧趕走,「噙淚叩頭辭長老」、「止不住腮邊淚墜」(第二十七回)。第二次也是被唐僧趕走,「止不住淚如泉湧,放聲大哭」、「垂淚」、「噙淚」(第五十七回)。第三次是在獅駝山以為師父已經被妖怪吃了,「忽失聲淚似泉涌」、「心如刀攪,淚似水流」、「放聲大哭」、「兩淚悲啼」、「淚如泉湧,悲聲不絕」(第七十七回)。巧合的是,回目都是「七」。佔了孫悟空在《西遊記》中哭泣總數的一半(包括了假哭)。
第二十七回白骨精三戲唐僧一節,是八戒挑撥行者與唐僧關係最激烈的一節,後來直接導致了唐僧第一次將行者趕回花果山。八戒曾經提到孫悟空大鬧天宮時期曾經「帶累」他,孫悟空也的確很愛拿他取樂,包括哄他與人做女婿,或騙他哪裡有食物,八戒屢屢信以為真。
一方面,唐僧貪看屍魔美貌,又對孫悟空棒打妖怪始終懷有宗教意識的排斥,另一方面,唐僧也只因「看」到孫悟空機靈而八戒愚鈍而認為八戒更老實。八戒顯然利用了這一點。他打不過孫悟空,就攛掇唐僧念緊箍咒。
因唐僧不信花容月貌的女子是妖怪,孫悟空說了很重的話。「行者道:『師父,我知道你了。你見他那等容貌,必然動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幾棵樹來,沙僧尋些草來,我做木匠,就在這裡搭個窩鋪,你與他圓房成事,我們大家散了,卻不是件事業?何必又跋涉,取甚經去!』」唐僧十分惱怒。當香米飯變成長蛆,麵筋變成青蛙、癩蝦蟆,「長老才有三分兒信了。怎禁豬八戒氣不忿,在旁漏八分兒唆嘴道:『師父,說起這個女子,他是此間農婦,因為送飯下田,路遇我等,卻怎麼栽他是個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將來試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殺了;怕你念甚麼緊箍兒咒,故意的使個障眼法兒,變做這等樣東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
行者第二次打殺屍魔,唐僧不滿,八戒進一步挑撥。「八戒道:『師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著你做了這幾年和尚,不成空著手回去?你把那包袱里的甚麼舊褊衫,破帽子,分兩件與他罷。』行者聞言,氣得暴跳道:『我把你這個尖嘴的夯貨!老孫一向秉教沙門,更無一毫嫉妒之意,貪戀之心,怎麼要分甚麼行李?』」行者被趕走前叮囑沙僧:「賢弟,你是個好人,卻只要留心防著八戒詀言詀語,途中更要仔細。」值得注意的是,沙僧勸孫悟空歸隊,孫悟空表示希望他下次勸服唐僧不要念咒。往後一次唐僧說要念緊箍咒,沙僧果然上前苦勸。
孫悟空雖然社會關係複雜,也曾遭遇官僚傾軋。但人際衝突,的確是與八戒的關係最為突出。小說安排八戒去請回孫悟空,也點出這一次離散的確是因他而起,需要他親自面對。豬八戒說,「那猴子與我有些不睦」。除了五百年前的恩怨,還有孫悟空的捉弄,或嫉妒孫悟空的本事。第三十四回他曾兩次在妖怪面前出賣孫悟空。
唐僧袒護八戒處也十分明顯。第五十六回「神狂誅草寇」,孫悟空下手太重,唐僧替死去的草寇挖墳還特地念了一段禱告,向冥府說明情況。「八戒笑道:『師父推了乾淨。他打時卻也沒有我們兩個。』三藏真箇又撮土禱告道:『好漢告狀,只告行者,也不幹八戒、沙僧之事。』大聖聞言,忍不住笑道:『師父,你老人家忒沒情義。為你取經,我費了多少殷勤勞苦,如今打死這兩個毛賊,你倒教他去告老孫。雖是我動手打,卻也只是為你。你不往西天取經,我不與你做徒弟,怎麼會來這裡,會打殺人!索性等我祝他一祝。』」
孫悟空斥唐僧「沒情義」,實際上是斥他不公,沒有理性。馬克斯·舍勒在《資本主義的未來》一書中曾說:「人道片面地關注不幸,發獃似的凝視著社會域的不幸,想要消除不幸,卻助長了不幸。」唐僧似乎始終沒有辦法在「殺生」和「除魔」之間找到一個理性的平衡。求善一方面表現為對惡的姑息,另一方面也沒有降低殘酷。實際上正如馬克斯·韋伯說的,中國儒家的理性,並不那麼排斥巫宗教,不似近代西方清教的理性(《中國的宗教宗教與世界》)。唐僧為草寇禱告,卻無視孫悟空的功績,弔詭得很。
其實唐僧心裡的準則一直都蒙昧不明,為了騙取關文,甚至兩度撒謊。第九十二回,除魔後師徒受到百姓感謝,八戒貪吃,想把每家每戶都吃上一遍。「長老聽言罵道:『饢糟的夯貨,莫胡說,快早起來!再若強嘴,教悟空拿金箍棒打牙!』那獃子聽見說打,慌了手腳道:『師父今番變了,常時疼我,愛我,念我蠢夯護我;哥要打時,他又勸解;今日怎麼發狠轉教打么?』行者道:『師父怪你為嘴,誤了路程。』」
行者第一次回花果山一段,《西遊記》寫得十分煽情。
乘龍福老,往來必定皺眉行;跨鶴仙童,反覆果然憂慮過。近岸無村社,傍水少漁舟。浪卷千年雪,風生六月秋。野禽憑出沒,沙鳥任沉浮。眼前無釣客,耳畔只聞鷗。海底游魚樂,天邊過雁愁。(第二十八回)
八戒不思進,三藏念故國,真正的殷勤勞苦人反倒先走回頭路,只是因為堅持說真話。那一段,孫悟空忽然意識到乘龍福老、跨鶴仙童或許也曾受過這樣的苦楚,才終於得以超脫。然而萬般「皺眉憂慮」,重見師父前還不忘要洗洗乾淨身上的幾日妖氣。八戒在旁等他,如同看笑話一般。唐僧寫貶書時曾說反悔就入阿鼻地獄,後文卻再不提。可見有情與無情。
情關、情種與情路
《西遊記》中取經人都經歷過「情關」的檢驗,四聖試禪心,絆住了八戒;西梁女國,唐僧好不容易掙脫了是非圈。孫悟空自石卵生,天生無性,降妖除魔中承擔了大部分頗「無情」的角色任務。那孫悟空的「情」究竟是怎樣的呢?
八戒的「路障」說很有意思,因為他說出了我們中國人對於「情」的描述,大都模糊不清,需要寄託於物象來表達。或者說,正因情難以描述、難以定義,所以才需要一個容器,框定「情」的邊界。《紅樓夢》中就有著大量「情」的容器。
所謂「情關」,「關」為關口、要塞之地,突出其險。《西遊記》中,唐僧每見山就害怕,以為「山高必有怪,嶺峻卻生精」,高山就是關峽,關如情。第五十五回琵琶洞一節,張書紳批:「不慮毒有山大,只怕情有海深。無如三藏無情,則亦無所施其毒也,是為無有失一轉。」
而「情種」、「情根」恰如植物深入身體髮膚。《長生殿》四十七出,寫「單則為一點情根,種出那歡苗愛葉」。五十齣終於一曲《黃鐘過曲·永團圓》:「神仙本是多情種。蓬山遠,有情通。情根歷劫無生死,看到底終相共……」《紅樓夢》第一回:「原來女媧氏鍊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脂硯齋批:「自謂落墮情根,故無補天之用。」第六十四回唐僧木仙庵對詩,詩心亦是心之旁騖,出家人不可輕為,然而唐僧不知其故,直至杏仙精都要與他成親。張書紳批:「《西遊》一書,有色象之魔、五行之魔、情慾之魔、水火之魔、風土之魔、禽獸之魔,又有人魔、鬼魔,神魔、仙魔,此木仙庵乃一草木之魔也。」
「情路」則是「路境」的延展,十萬八千里取經路作為「險難」結構的「魔境」,表現為妖魔的附著處。也就是說,人選擇怎樣的路境,妖魔就會附著在這漫長實踐之途之上。並非這條現實的道路上自帶妖魔,誰去都會遇到。相反,對別人而言那就是普通的道路,可一旦成為私人之路,便自有私人的磨難會在途中靜候。第二十八回,唐僧路過黑松林,「原來那林子內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處。只因他情思紊亂,卻走錯了」。因亂情思而走錯路,可見一斑。
另一方面,無論是「情關」、「情種」、「情路」,在《西遊記》險難設計中無疑都是虛幻的心魔。邪魔作為一種心病,阻礙了啟悟之路的前行。「情」、「欲」宛若山川、精怪、毒厄,是一種劫難,與其說是克服,不如說是度脫。
余國藩在《源流、版本、史詩與寓言—英譯本〈西遊記〉導論》一文中,曾援引鈴木大拙的說法,「『空』的消極面,是指殊相的消失,個體的不存。其積極面則是指出世事的變幻無常:『變』的才是恆常律動,是因緣轉變的生生不息」。夏志清早就指出孫悟空對於《心經》詮釋的高妙,第二十四回三藏問西天「幾時方可到」時,悟空說:
「你自小時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還難;只要你見性志誠,念念回首處,即是靈山。」
第九十八回「凌雲渡」,三藏心驚膽戰道:「悟空,這橋不是人走的。我們別尋路徑去來。」行者笑道:「正是路,正是路!……必須從此橋上走過,方可成佛。」
然而這條路走到頭,孫悟空反而發現了路的分野。
行者道:「不必你送,老孫認得路。」大仙道:「你認得的是雲路。聖僧還未登雲路,當從本路而行。」……
原來這條路不出山門,就自觀宇中堂穿出後門便是。
雲路本路有別。念念回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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