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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也沒有發生

不了了之的小說實在是太多啦。「我跟趙二來到街上,蹲著擼了兩根串,還想喝啤酒,但我倆都沒錢了,最後趙二說:『走吧。』我跟他就站起來走了。」這樣的小說,簡直一個蔚然成風,風了好多好多年了,還前赴後繼著。

什麼也沒有發生


什麼也沒有發生


文顧湘


我覺得,小說還是要有故事的,或者說不一定是有頭有尾的一個故事,但你得有一個進展變化,得推進,得有點兒什麼,一個設計,一個鉛變成黃金的瞬間,一個體現小說家的技藝、以及作為小說家的責任感的東西。


你不能想到什麼,就把它寫下來,儘管你可能觀察力感受力都挺好的,腦子挺聰明,語言掌握得也好,想到了一個有意思的場景、一個片段、一個念頭,就寫下來,然後就完事了,就當成是一個小說拿出來。在我看來這是不對的,觀察力、感受力、智力、語言能力等等,這些都是必要的,當一個小說家的前提條件,但不是你有了這些,寫什麼,都值得別人看,都是好小說,有可能仍然是無聊的小說。你得運用那些東西,最後組織/設計/搭建成一個作品出來,那個「組織/設計/搭建」還是換成什麼別的詞來說的工作,才是小說家的工作中最關鍵和最難的一部分。

不了了之的小說實在是太多啦。「我跟趙二來到街上,蹲著擼了兩根串,還想喝啤酒,但我倆都沒錢了,最後趙二說:『走吧。』我跟他就站起來走了。」這樣的小說,簡直一個蔚然成風,風了好多好多年了,還前赴後繼著。當然可能有很多看上去比我說的要細膩或雅緻得多,一對夫妻日常不開心的對話,好,最後不了了之,我們知道他們不開心,又怎麼樣呢?也不怎麼樣,也不會怎樣。一對婚外戀男女在一個咖啡館坐著,觀察描寫了一下周圍和雙方,兩人各自想了想,也沒怎麼樣,就結束了,就這樣。寫得是挺好的,但看完那樣的小說,我就會想,嗯,可是那又怎麼樣呢?那有什麼好寫的呢?多看幾篇,就更令人厭倦。他們這叫:白描一個生活片斷。白描生活片斷,是寫作訓練嗎?


他們時常說,寫成這樣是有意為之的簡約。我深表懷疑。我懷疑寫成這樣,是因為這樣寫容易。你編排不出什麼情節,就只好這樣寫。因為世界上的事情很可能也確實大多數都是不了了之的,要碰到一個故事真的很難,更難憑空編排出可信服的事來。我們聽說過許多關於過去的作家們為了尋找故事和靈感煞費苦心的記述,他們不可能都是榆木腦袋,平日里沒有你視作稀奇的那種靈機一動,而如今(其實並不是如今,這事早就開始了,我都覺得是不是已經過時了)許多作家省去了這種艱辛。反正是有意為之還是只能如此,寫的人自己心裡總歸應該是有數的。


說句題外話,去年春天我看到一個畫展的前言是這樣說的(因為太扯了所以當時我把它抄了下來):「我的作品如此簡單,有時候甚至覺得愚蠢,但或許正因其愚蠢,提醒著我們去單純地觀看。」什麼?我好像聽見你說:「我之所以顯得那麼愚蠢是因為我存心想要愚蠢,存心愚蠢是很難的。」是不是本來實在也不聰明啊?為輕浮和投機取巧辯護乃至吹鼓,不但敗壞風氣,而且抹殺了創作中必須付出的艱辛的價值。


再說另一句題外話,我在《巴托比症候群》這本書里讀到,1985年出版了一本書叫《重現的鏡子》,書中批判「新小說」運動根本起源於一場騙局,「新小說」運動最初的發起者羅伯-格里耶在這本書里形容自己和羅蘭·巴特過去太輕易地貶低作者的創意與見解,太看輕敘述與現實的重要性,並把這種輕視與貶低稱作「那些年的恐怖主義行徑」。說這個是題外話,是因為我本來倒也不是在針對「新小說」那類小說,主要不是。而且風潮什麼的,倒也不必在意。不過人不應該寫自己沒興趣看的那種小說(如果那是別人寫的話)是真的,有些愉悅不會一直愉悅下去,他不應該戲弄讀者,或賦予自己某種特權:你們應該給我更多注意力,努力欣賞我(而我不在意你們)。並且,本來也並沒有理由說文本的愉悅就優於故事的愉悅,故事又顯然比文本來得恆久。即使擁護藝術之非凡與崇高、不妥協性,也要提防只是胡來以偽裝成藝術的行徑。


也許如今確實要比從前更無聊一點兒?1946年寫的文章《英國式謀殺的衰落》里感嘆了「如今你似乎碰不上一起令人回味的謀殺案了」,流行的犯罪類型發生了變化——「沒有感情的深度」、「極其隨便」、「十分愚蠢」、「麻木不仁」,發生那種帶有戲劇乃至悲劇性質的謀殺案的偉大時期已經過去,那種謀殺是穩定社會的產物,「在這種社會裡,到處都左右一切的偽善至少能保證,像謀殺那樣嚴重的犯罪應該有強烈的情感作為動機」。

也許如今方方面面都缺乏一些非如此不可的動因,「不這樣也行」,或者,「即使這樣做,也不怎麼樣(諸如改變不了什麼,或者也不會獲得多大的快樂,等等)」的趨勢致使事情不了了之。為形形色色的行動的茁壯成長提供肥沃土壤的生活結構已經改變,它們剛發芽就夭折了,還有許多衝突被事先避免。還有一點就是,事情發生和過去得太快了,工業革命給了他們將近一百年的時間來在小說里描繪它,今天不行,事情太容易過時了,還沒等你寫出來,已經覺得寫出來也沒什麼意思了,所涉及的物件也有許多是簡陋的一次性用品,有些又需要解釋,一點兒也不相對恆常,因而缺少美感,這是另一件事,我也是順帶提起。


我是不會編故事的,我小學時開始寫武俠小說,就想不出人物要幹什麼,既不想尋寶,也不想報仇,也沒有當武林盟主的興趣,只能靠壞人積極行事,來迫使好人應對,然而連我的壞人也不甚執著狂熱,很快就大家都無事可做。由於我生性溫和、很不執著、冷靜、寡慾、想得開,當我代入人物時,他們總是會:「好吧。」「算了。」「哦。」但我還有好奇、大膽、愛冒險的性格作為彌補,我始終沒放棄在哪兒找到點兒故事,隨時不忘嘗試引發事件,即使不為寫小說,我本來也也沒法放棄對無聊的抵抗。


說到這裡想到要說一說我迄今為止干過的那些事,感到一陣一言難盡的疲倦……(因此停下筆去玩了兩天)


隨便往下說吧。我想起我住在北京夕照寺的時候,跟我的雙截棍師傅去公園與一個遠道而來、從網上聯繫的雙截棍挑戰者見面,最後他二人光是站著說了大約十來分鐘,沒有動手,只有我在旁邊等著無聊甩了幾下剛學了一個月的棍法,我師傅對他說:「這是我徒弟。」對方說:「哦。」又磨蹭了兩分鐘就散了,我也不知道他倆為啥不至少各自耍兩下,還是說在那個人眼裡身為徒弟的我身手已經十分了得,還是說「竟有年輕女徒弟!」對方就認了輸。


也是那段時間,有天我去家附近的新疆小飯館吃午飯,裡頭的新疆小哥跟我說,看見我頭天夜裡在路上耍雙截棍——那是我深夜學武回家,他也是練雙截棍的,今天晚上切磋一下吧!我心想:天哪要比武了要比武了我不行啊但是不能慫啊,緊張興奮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捱到華燈初上,去小飯館找小哥,小哥放下手裡的活兒,擦擦手,拿上他的雙截棍,就跟我來到了不遠處居民樓旁邊一塊黑黢黢的空地上。結果,我倆也就是站著說了一會兒,大概五分鐘吧,就結束了。往後我看到徐皓峰筆下「完全不動手就知有沒有」的比武也難免不以為然。這算是我一時想得起來的比較能當成故事的體驗。

我幫中國商人跟俄羅斯商人收賬,收好就帶去賭場,我泡在溜冰場,我交往研究地震的人和職業跟蹤者,我整天看人玩撞球、老虎機、打魚機,陪看守祠堂的老頭打撲克,我到處偷聽人說話,我跟我們村口賣西瓜的人都互加了微信,得知他有五個女兒,村口賣菜小店的老闆給我看他寫在筆記本上的小說,寫有妻有子的他如何與一位人妻互生情愫而又止於此,我看電視調解與法治節目,我得到了各式各樣的體驗、見聞、知識——我也很享受這些,可是那種理想的 「故事」(姑且用這個詞代替我指的那樣東西吧)真的十分珍稀,總還是差那麼一點兒。


我在遊戲機房裡混了很多年,也沒碰到一個遊戲機房裡的故事。遊戲機房對我來說那兒就像海明威寫的那麼「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儘管那裡實際上並不明亮——老派街機總是在燈光不好而又冷清的角落裡,玩的基本上是像我這樣有點年紀的「大人」,坐上半天只用一個幣打到底留下自己名字的人不像從前那樣總是被簇擁著了。明亮和熱鬧是留著抓娃娃機、跳舞機、打鼓機、推幣機、投籃機那些的。


有一回我正玩著街霸3.3,忽然畫面被出現的一行字打斷,來了一個挑戰者,他在我的對面坐下,投了一個幣,我們隔著各自的屏幕看不見彼此。然後他連贏了我41盤,也就是我連投了40個幣,好在現在遊戲幣已經不像小時候覺得的那麼貴了,要知道我打得也不是很爛,平時在這個場子里也是有得打的。


41盤以後我站起來繞到對面去看那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是個把搖桿夾在中指和無名指之間、掌心向上用托紅酒杯的手勢虛握搖桿球的人——當時第一眼就看了這個而不是他的樣子,他稍許嚇了一跳,很靦腆,活人從機器對面繞過來,大概性質跟你在家打遊戲結果對手從電視里爬出來差不多。我說你block得太好了,他說你打不贏我的啊,我幫你練一下吧。結果就是我的技術又有了一定的提高。這裡得發生點兒什麼,然而即使接下來我們一塊去吃飯也沒解決問題,我不知道要發生什麼才能把先頭一直往上推的節奏最後推一下,讓它變成一個能跑起來的「故事」,而不是又停了下來。

我現在住的地方也有點有趣,附近非常大一片是通用公司的地盤,用一個我在路上遇到與之搭訕的建築工大叔的話說,「汽車多得像垃圾一樣」,簇新的汽車鋪滿了地面,旁邊是大片大片荒地,和一座不派用場的天主教堂。教堂的院子里有兩條看起來受到了很好的照顧、活潑而寂寥的純種狗,裡面有個不露面的人會呼喚它們。有一個附近艦船學校的教師常在教堂邊的大橋底下吹小號,吹得挺難聽的,但也有點感人。東邊還有一片406畝的外環林帶,裡面有點與世隔絕的氣氛,又有點兒像中世紀的森林,荒僻空寂,又一些神秘的人出沒隱藏其間。有一天我走到深處,看見兩名男子站在一潭渾濁的水邊——大概是住在旁邊簡陋棚屋裡的拾荒者——商量著,我問:「你們在看什麼呀?」他們說:「裡面應該有魚。」他們又站著看了一會兒,也沒有打算動手撈的意思,就算了。遠處樹林後面露出白色的城堡似的建築,我問他們:「那是什麼呀?」他們說:「汽車城。」後來我就走了,走的時候我看了一眼裡棚屋邊晾得滿滿的衣服,都是男式的,兩個住在外環林帶小棚屋裡的男人。


像我這樣地找,就像指望從濁水潭裡撈到點兒什麼似的,也是心存僥倖。我自己家的事倒是波瀾起伏,算是我參與到的最有情感深度、時間長度、摩擦與矛盾的生活,但我對講家裡和自己的事不是很有興趣,於是常常覺得沒什麼可寫的(也常常覺得沒什麼特別值得說的話,對於那些很愛發言的人認為自己的話都值得一聽的肯定也是感到驚訝不已。就以上所有這些,我也是在懷疑這到底有沒有什麼好說的當中寫出來的,因為已經答應了編輯)。無論如何,我為什麼要看僅僅呈現一個癱坐、無聊、消沉、什麼也沒發生的世界的作品呢?我自己已經有的是癱坐、無聊、消沉、什麼也沒發生了啊。你不是嗎。


題圖:顧湘


顧湘,住在村裡的小說家,畫家,著有《好小貓》、《為不高興的歡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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