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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不僅僅是愛滋病

恐懼不僅僅是愛滋病



作者:曾奇峰

我是一家心理醫院的醫生。一天下午,一位三十來歲的男性走入我的診室,說要跟我談一談他的問題。在得到我鄭重承諾,決不把他的事告訴任何人之後,他給我講述了他的故事。


我大學畢業以後,被分配到一個國家機關工作。由於能力出眾、工作勤奮,深受領導賞識,職位不斷提升,現在已經是一個大部門的行政一把手,在同齡人中也算是佼佼者了。一年以前,一位高中的同學到我工作的城市來看我,兩人十幾年未見,一見自然要煮酒暢談了。酒是在一家集餐飲、娛樂於一身的娛樂城喝的,兩個人喝了近兩瓶五糧液,都喝得爛醉如泥。其後的事只能模模糊糊記得,洗桑拿、叫小姐,胡天胡地至第二天凌晨才回家。


在家睡了一覺,醒來後頭痛欲裂。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對前一天晚上荒唐的悔恨。那位朋友是生意場上的人,也許那種事情對他來說是司空見慣了,但對我來說,卻是第一次。我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很嚴的人,一般的宴請我都不會參加,更不談什麼色情活動了。再說,我結婚十幾年,夫妻感情很好,有一個女兒,我很愛她們,我絕不會允許自己做出什麼對不起她們的事情來。酒真是亂性啊!


過了幾天,悔恨的感覺慢慢好些了,另外一個更要命的問題出現了。我開始懷疑自己得了艾滋病。記得那天晚上使用了安全套的,但我在網上查了資料,說安全套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網上另外一些關於艾滋病的內容我幾乎全都看了,越看越害怕,越怕還越想看。我現在都成了艾滋病的專家了。那件事情以後一個月,我鼓足勇氣,專程去另外一個省的省城,做了艾滋病的檢查,用的是假名。去別的城市和用假名,當然是怕別人發現了。檢查的結果是陰性,但絲毫沒有減輕我對自己患了艾滋病的懷疑。我老是想,會不會是化驗單拿錯了?或者化驗的人不服責任,隨便寫了一個結果?再或者那個醫院的水平太差,有艾滋病也檢查不出來?總之是不相信我沒有患艾滋病這個結果。

說實話,我也並不是怕死的人,如果得了癌症什麼的,了不起就是一死嘛,有什麼了不起?而且還可以在家躺著,讓老婆孩子照顧我,讓單位的人關心我,心安理得。關鍵是艾滋病很特別,事關一個人的品行、前途和聲譽。我死了無所謂,一了百了,但我的妻子和女兒怎樣面對他人的議論和歧視?還有,我如果把艾滋病傳染給了她們怎麼辦?我妻子還年輕,經常會有需要,這對我來說簡直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不是我那方面不行,而是怕把艾滋病傳染給她。所以從那以後,每天晚上我都儘可能找一些事,使自己總是在她已經睡著了以後再上床。躲不可能完全躲過,實在躲不過去了,也只好硬著頭皮上,雖然妻子已上了節育環,但我還是堅持每次房事都用安全套,還編了一套安全套有益健康之類的鬼話騙她,她很信任我,也沒怎麼懷疑。一年來,我是整天提心弔膽,上廁所,要用衛生紙把坐式馬桶邊包起來上;從來沒用過臉盆,總是直接在水龍頭處接水洗;碗筷總是偷偷地用開水消毒;等等。生活得一塌糊塗。有時候想,乾脆向妻子坦白了算了,但實在鼓不起勇氣,無法預料她會是什麼反應。再說,即使她原諒了我,就能減輕我的恐懼嗎?


工作上也不順利。由於成天焦慮不安,上班做事完全沒有精神。記憶力減退,經常丟三拉四。有時候自己嚇唬自己,想像單位的領導知道了那天晚上的事,準備找我談話,我該怎麼應付,是坦白交待還是全部否認,一直想到自己心跳加快、大汗淋漓。最近一些老同志要退休,我很可能再被提半級。但一個做過那種事的人該被提拔嗎?即使他們因為不知道我做的那種事提拔了我,我內心也會忐忑不安的。


有了這些問題,心理學方面的書我也讀了不少,想知道自己的腦子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對照書上說的標準,我覺得我患了強迫症、焦慮症、抑鬱症、疑病症等多種心理疾病。不知道你是不是也這樣認為。


這就是我目前的狀況,該說的我都給你說了,希望你給我保密,也希望你能幫助我走出這個困境。


我聽完他的敘述,又問了他幾個相關問題,就建議他做系統的心理治療。他問藥物能不能解決問題,我說藥物也許可以緩解焦慮癥狀,但不能消除他認為自己患了艾滋病的懷疑和恐懼,更不能解決導致這一系列癥狀的性格上的問題。他想了一會兒,便同意做心理治療。我們約定,每周談一次,一次五十分鐘,總共談三十次。

在前七、八次談話中,我要他談小時候的經歷,他不太願意談,他說,我這些事,與小時候有什麼關係?我五、六歲的時候,別說什麼找小姐,連艾滋病都還沒出現呢。要是現在象過去一樣,沒有艾滋病這鬼玩意兒,我哪會象現在這個樣子?我說,那不一定,即使沒有艾滋病,你也會把其它的病往自己身上扯,梅毒、淋病、麻風病、尖銳濕疣等等,哪一樣不會讓你覺得愧對妻兒、斯文掃地?這些病與艾滋病唯一不同的就是會導致死亡,但死亡的威脅在你的問題中也許只佔一個很小的比例。對小時候經歷的回憶,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為什麼你在做了那種事情以後,會懷疑自己患了某種疾病。他沉思良久,最後同意了我的說法。


他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無兄弟姐妹。父親是一家工廠的高級工程師,母親是中學老師。父親對他很嚴厲,在他印象中,好像很少看到父親笑。父親對他的學習抓得很緊,真正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父親甚至對他說過,人與動物的區別就在於,人會學習,動物不會。對這句話在現在看來有兩種理解。一種是狹義的,學習僅僅指學習課本上的那些東西;另一種是廣義的,泛指一切學習。他那個時候的理解,肯定是狹義的,所以並不正確。除了學習,做任何其他事情,都會被父親認為是浪費光陰、虛度年華。有時候他跟小朋友一起玩,玩的時間稍長一點,父親就會嚴厲地批評他。如果他犯了什麼錯誤,比如考試因為粗心被扣了分、說了髒話、與別的小朋友打架等等,那批評就更加嚴厲了。父親似乎沒打過他,但那些批評有時實在是比挨打更令他難受。母親則對他一味嬌縱。他的感覺是,他提任何要求,母親都會設法滿足他。


從第九次談話開始,我試著對他的癥狀做出心理學的解釋。我問他,你認為跟小姐發生性關係是犯了一個錯誤嗎?他說,這還用問,我都後悔死了。我又問,在你的標準中,哪些錯誤比這個錯誤輕一些,哪些錯誤比這個錯誤更嚴重一些?他好像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想了一下才說,輕一些的有,小偷小摸,打架罵人,等等。重的有,貪污受賄,殺人放火,等等。我接著問,你那個錯誤,該受什麼懲罰呢?他說,如果被警察抓著了,大約會被罰款,或者拘留。我說,你沒被警察抓著,是不是就不會受懲罰了?他猶豫了一下,反問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現在這些問題,就相當於懲罰?我說,不是懲罰那是什麼?


經過反覆的解釋,他終於明白,是他頭腦里的「警察」不同意他的做法,便採取了讓他產生精神癥狀的方式來懲罰他。犯了錯就必須受到懲罰,這是他從小跟他的嚴厲的父親打交道所學會的原則。後來他又問我,這個懲罰會持續到何年何月,我說你估計呢。他說,就算要坐一年牢,那也該刑滿釋放了,我這一年,真是比坐牢還難受,如果坐一年牢可以沒有那些問題,我寧願坐一年牢。


我告訴他,有這些問題,也是一件好事。因為,如果你以後繼續做那樣的事,雖然感染上艾滋病的可能性沒有你想像的那麼高,但總還是有可能的,你的恐懼感,恰好可以阻止你再做那些事,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保護了你的生命和前途。他同意這種說法,他說即使做那種事情有快樂,但痛苦更大,以後無論如何不會再做了。

我繼續解釋說,你的那位同學也做了那樣的事情,但他的恐懼比較少,那你比他多的恐懼就可能不是因為那件事情引起的了。我估計,你內心深處已經有一個恐懼的基調,那件事只是一個導火索,把隱藏的恐懼激活了,所以你感受到的是一個疊加之後的、難以忍受的恐懼。他說,我怎麼沒感受到那種恐懼的基調?我說,比如在你跟單位領導打交道時,你感受到了恐懼嗎?他想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猜得對,我對我們單位幾位不苟言笑的領導有一些恐懼感,總擔心做錯了什麼事,被他們批評。我都這麼大年齡了,又是一個小頭,管著那麼幾十個人,還說我怕誰,那是我完全不能承認的,我只能承認我尊重他們。你說穿了我自己都迴避的心思,我心裡就明白了,反而覺得不那麼怕了,這對我以後的工作會有好處,最起碼可以讓我工作得輕鬆一些。


到第十五次談話,他的害怕把艾滋病傳染給妻子的想法還是沒有減少。我開始直接處理這個問題。我問,你說你跟妻子關係很好,但有沒有吵架的時候?他說,當然有,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吵架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在處理與雙方長輩的關係上有一些意見分歧,二是在教育孩子的方法上有一些衝突,有幾次吵得很厲害,我甚至想過離婚,但沒有說,我知道那是底線,不到萬不得已,既不能說,也不能做。我問,吵架之後你們討論過吵架的原因嗎?他說,沒怎麼討論,時間一長,就自然淡化了,再說有些事情根本就討論不出什麼結果來。我問,那可不可以說,你對妻子有一些怨氣?他說是的。我又問,那你找小姐是不是對妻子的攻擊和報復?他說,不是不是,我怎麼會這樣報復她,我只是酒後失控而已。我反問道,失控二字是不是反而證明,你沒喝酒還可以控制自己的報復行為,喝酒之後就控制不了了?


他眼睛緊盯著我,似乎不敢相信我說的話,但因為這段時間我們之間所建立了很好的信任關係,所以他不認為醫生會胡說八道。想了一會兒,他嘆了一口氣說,也許你是對的,不過只有一部分對。我說,我也認為這種說法只有一部分對。這次治療以後,他和妻子用了一整天的時間交換意見,談完之後他覺得害怕把艾滋病傳染給妻子的恐懼消除了一大半。這一效果的心理學解釋是,存在於潛意識之中的、被壓抑的攻擊性被揭示以後,它就不再會在「背後」搞我們的鬼,即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是不承認對妻子的攻擊,便用看起來是很愛自己的妻子、怕她得了艾滋病的方式把那些攻擊性掩藏了起來,正是這種矛盾使他焦慮不安。


針對他不相信艾滋病的檢查結果這個問題,我給他講了我自己的一個故事。我上高中時,有一次突然心跳加快,心臟好像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感覺很恐懼。我家人帶我去看醫生,做了心電圖,醫生說沒有問題。我當時的感覺,首先當然很高興,然後呢,還有一種很失望的感覺。我都覺得我這種失望感很奇怪,難道我會荒唐到希望自己患心臟病的程度?聽完這個故事,他說,他在拿到檢驗結果時,感覺跟我一模一樣,也有失望的感覺。他還說,人性真是太複雜了,有些東西簡直是匪夷所思。

我解釋說,這些東西也是可以說得清楚的。我們希望自己生病,是我們內心深處殘留的一些兒童心理在作怪。小時候,我們生了病,就能夠得到父母更多的關心,生病後犯了一點小錯,也會被原諒。長大以後,我們自己不會允許自己裝病,但潛意識裡會留下一些希望自己生病的想法,以獲得病人的「特權」。我上高中時學習很緊張,病了可以順理成章地不學習、不參加競爭激烈的高考;你做了那件錯事,如果病了,就可以被原諒了。他完全同意這種說法。


第二十二次治療後,他的癥狀就基本消失了。偶然想到艾滋病時,也會感到恐懼,但程度很輕,持續的時間也不長。在最後一次治療中,他問我是否也認為跟小姐發生關係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我說,我是醫生,不是道學家,我不做道德評判,但問題在於,你已經是一個成人了,你為什麼還要我來告訴你一個道德標準?他聽後哈哈大笑,說,按照你教給我的分析,我問這個問題,就說明我還有一部分小孩的心理,總是要別人告訴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這些心理就像文革中人們說小資產階級思想一樣,你一不留神,它就要跳出來搗亂。我也哈哈大笑。


我們在2001年的年底結束了治療。2002年的春節,我收到了他寄來的一張賀卡和一封信。信是電腦列印的,信中說他現在很好,對我給他的幫助表示感謝。還說,他希望我把他的故事用匿名的方式寫下來發表,以教育和幫助那些做了跟他一樣的事情、並且也處於痛苦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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