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還是懷舊：為什麼英國電影會出現復古潮？
作者 |Stuart Jeffries
編譯 |Cynic
英國新片《燕子號與亞馬遜號》。
從新片《燕子號與亞馬遜號》到《哈利·波特》系列，從1981年的劇集《故園風雨後》到近期的《唐頓莊園》，英國人似乎從未停止對那個不存在的往昔的懷念。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難道真如樂隊blur在1993年所宣示的，「現代生活是垃圾」？
美國導演、演員朗·霍華德，代表作有《美麗心靈》、《極速風流》等。
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得主朗·霍華德對於美國情景喜劇《歡樂時光》為何如此成功有自己的一套見解。作為劇中角色里奇·康寧翰的扮演者，他認為劇集的核心吸引力是它的背景被設定為五十年代，那時，越南戰爭、毒品濫用和嬉皮士還沒有出現，而青少年們仍對他們的長輩禮貌相待。他（朗）告訴我，《歡樂時光》作為一部從1974年放映到1984年的長壽劇集，是對水門事件之後喪失的純真的回歸。五十年代的歸來使七十年代的觀眾感到快樂。
《燕子號與亞馬遜號》電影海報。
英國作家亞瑟·蘭塞姆的小說《燕子號與亞馬遜號》的新版改編電影（主演為拉菲·斯波、凱莉·麥克唐納及安德魯·斯科特），也有類似的懷舊作用。它把我們帶回了1935年，一個遠在多元文化的英國、動蕩的倫敦、同性婚姻、流動的性別、網路虛擬頭像和七葉樹大賽……出現之前的年份。
電影背景設置在被連體衣和人字拖佔領的「索多瑪和蛾摩拉之城」出現之前，那時的人們晚上只有兩種穿著——棉絨睡衣，或棉絨睡袍。如果你穿著其中任一去商店，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導演菲利帕·洛索普和編劇安德里亞·吉布把我們帶回了從前的日子，那時的戶外尚且屬於亂跑的前青春期的孩子們，而不是泛濫著持刀傷人、綁架、毒品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健康和安全隱患，以至於擔驚受怕的家長們決定把他們的小傢伙鎖在室內。從小被剝奪了維他命D（曬太陽）的這些孩子們，還是在鎖匙的保護下玩著PS4上的《毀滅戰士》最為安全。
在《燕子號與亞馬遜號》的媒體放映會上，吉布直言，她的劇本意在探討我們對「直升機家長」（指對孩子過度關注的家長）現象的焦慮，顯然，這也是蘭塞姆的故事與我們當今這個焦慮的、過分懷舊的社會的聯結所在。我們教育出了——正如影片中四個勇敢孩子的父親所言——廢柴的一代。
上圖：《鐵路邊的孩子們/鐵路少年》
下圖：《晚安，湯姆先生》
兩者皆為兒童文學改編而成的電影。
《燕子號與亞馬遜號》書中，四個沃克家的孩子起初與媽媽一同去往湖區露營，而他們的父親則因在皇家海軍服役而缺席。男性家長的缺席是在懷舊兒童文學中反覆出現的一種劇情設置，這種情況下，城裡的孩子們暈頭轉向地在英國鄉村開啟他們的漂泊之行。比如E·內斯比特的《鐵路邊的孩子們/鐵路少年》（愛德華時代的家長們被誤認為是間諜而入獄），或者離我們更近一些的，米歇爾·瑪格利安的《晚安，湯姆先生》（逃避二戰戰火的孩子在一個壞脾氣的鄉下鰥夫身上尋到了父愛）。兩部作品都被改編成了激動人心的懷舊電影，而故事都發生在更為單純、文雅的英格蘭。
《哈利·波特》中的復古罩袍和特快列車。
或許——如果你相信這些書籍及其改編作品的前提的話——只有父母不在場時，孩子們才可盡情玩耍。甚至於像哈利·波特這樣的一個孤兒，都須藉由霍格沃茨特快列車來載他逃離麻瓜家庭的無聊日常，駛向夢想中的生活。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霍格沃茨特快列車是一列可愛的老式蒸汽機車，而非可怖的潘多利諾高速列車。由於J·K·羅琳的這一系列故事開始於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時光也被倒轉回了那個擁有復古火車頭和學院式長袍的英國。
《燕子號和亞馬遜號》也可被視作保守懷舊的電影工業的一部分，「唐頓化」潮流的一份子。對過往時光的「唐頓化」就是剔除相關書籍、劇集和電影中部分觀眾不愛看的部分——黑人、自大的窮人、變暖的兩極、「不守婦道」的女性，以及寧願宅在家裡得上腕管綜合征（滑鼠手）也不願出門玩耍活動的孩子們。
1981年版《故園風雨後》，由傑瑞米 ·艾恩斯、安東尼 ·安德魯斯主演。
對復古的癖好是一種特有的英國現象。「五十年之後，」 約翰·梅傑在1993年曾斷言，「英國仍然會是這麼一個國家：雲朵長長的影子投在鄉村的田野上，啤酒溫熱，綠色的郊區生活無可撼動，愛狗人和填池工隨處可見，並且——如同喬治·奧威爾在《英國，你們的英國》里描寫的——『老侍女們騎著自行車穿破秋天的晨霧，去參加聖餐禮』。如果我們得勢的話，對莎士比亞作品的誦讀也會在課堂上繼續。」難道你想生活在這樣的世界嗎？反正筆者不想。
保守黨們習慣性地把被美化過的舊日時光拿來作他們毀壞當下社會的託辭，作為英國最為成功的出口產品之一的基礎。1981年，查爾斯·斯圖裡奇導演、ITV出品的劇集《故園風雨後》由傑瑞米·艾恩斯的旁白緩緩開場：「牛津，那時還是一座精雕細刻的城市：栗樹開花，鐘聲清晰地高高飄過山牆和圓屋頂，散發出幾個世紀的青春的柔和氣息。」
伊夫林·沃於1945年出版的原版小說《舊地重遊》已經流露出對戰前英國——連同其油腔滑調的販夫走卒——的懷戀（想想塞巴斯蒂安·弗萊特那殷勤的理髮師傅）。斯圖裡奇對劇集復古懷舊氛圍的處理使其在撒切爾時代的英國尤其奏效。正如同沃的小說，在其為逝去的純真高唱輓歌的背後，傳達了貴族階層對平民暴發戶的不屑。這部劇集的播出，在那個特定的年代下，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保守黨政府——一個整個八十年代都在狠狠打擊原本有條不紊的工人階級的政府——的保守化議程的其中一項。
Keep Calm and Carry On.
《唐頓莊園》中隱含的社會等級制度。
三十年後，《唐頓莊園》也以類似的方式間接為托利黨政府撐了腰：在劇集對愛德華時代的復現中，「下等人」各司其位，並對他們的生活環境心滿意足。它的出現正好順應了Keep Calm and Carry On的保守思潮自2008年以來對財政緊縮的英國社會的滲透，而這一思潮也規勸著那些飽受財政大臣喬治·奧斯本的公眾支出削減政策之苦的民眾對政治噤聲。無怪乎托利黨們給朱利安·費羅斯那伙裝X成性的《唐頓》主創封了爵。這樣看來，克里斯蒂·奧爾索普也應得到一個女爵爵位，因為她的手工節目——以我的理解——正傳達著這樣的潛台詞：「向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人學習，在經濟衰退中用手藝『織』出一條出路吧，你們這些哼哼唧唧的窮佬。」
BBC於2012年出品的劇集《呼叫助產士》。
但是英國出品的歷史劇也不一定總是主張保守的。菲利帕·洛索普在《呼叫助產士》中的導演工作引人注目。《呼叫助產士》改編自珍妮弗·沃斯的回憶錄，是一部聚焦於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倫敦東區的BBC劇集，自2012年起在周日晚間的經典劇場播出。劇集中身著開襟羊毛衫和漿洗制服的助產士們完美契合了這一收視時段，也征服了《唐頓莊園》的觀眾群。但是，正如《廣播時間》的艾莉森·格雷厄姆所指出的，這部劇集應當「擔起電視劇集中女權主義的火炬手角色」，因為它明確討論了家庭暴力、非法墮胎、強姦、藥物避孕以及被婚姻、貧窮和人口過剩的家庭奴役的女性問題。「我相信全英國正在上學的青春期女孩都應該看這部劇，」格雷厄姆說。
「亞馬遜號」上的女孩們。
類似地，《燕子號和亞馬遜號》一開始也呈現出一派舒適懷舊的面貌，但隨後的發展又出乎觀眾意料之外。洛索普和吉布的改編版本狡猾地加強了亞馬遜號的故事線。洛索普指出，這個呈現早期女權主義者特點的女孩團伙，事實上驚人的摩登（也與作者蘭塞姆超前於時代思潮的女性觀保持了一致）。「她們絕對不是你想像中的典型1930年代女孩，正因如此，她們才如此驚艷，」洛索普說，「她們就像戰士，勇敢，有趣，又不懷好意。」
不僅如此，這部電影還幫助美化了過去——並不是以模仿異國的方式，而是呈現了一個更好的國度，一個與我們強加於衰弱的孩子們身上的這片劣土不同的國度。它向純真的童年時光鳴響玫瑰色的頌歌，儘管截取於如下的病毒郵件中：「恭喜所有我出生於上世紀四十、五十和六十年代的朋友……我們吃白麵包和動物黃油，喝真正的牛奶和加糖的無酒精飲料長大，但是我們卻並不超重，因為我們總是在戶外玩耍！」結論？現代生活是垃圾（Modern Life is Rubbish）！
英國樂隊blur於1993年發布專輯Modern Life is Rubbish.
這是一個永恆的主題。在米歇爾·漢森對五十年代萊斯利普童年生活的回憶錄中，有如下段落：「『玩樂』在那時意味著什麼呢？那時候幾乎沒有電視，更沒有智能手機，沒有網路，沒有電子遊戲，沒有PSN，也沒有流行歌星。我們只有最簡單的裝備：夾克衫、彈子球、跳繩、球棒、皮球和自行車。大多數時候，我和朋友們會自己發明遊戲：從玫瑰花瓣中提取香水，煮薑汁啤酒，進行蝸牛賽跑，摘黑莓，在樹林里造小屋。」
系列小說《最不淑女的謀殺》及作者羅賓·史蒂文斯。
對「過去的時光總是更好」的信念反映著我們當下的困境。如果洛索普和吉布想再改編一部書籍為適合當下觀看的電影的話，羅賓·史蒂文斯的《最不淑女的謀殺》系列小說是一個好選擇。故事發生於1935年的一所寄宿學校，在那裡，兩個女生開辦了一所偵探社。與洛索普和吉布不謀而合的是，史蒂文斯也選擇以自己的方式進行顛覆。她的女主角們也是女權主義者的原型，這些超前於時代的女孩們溫和地挑戰著父權制。不僅如此，不同於借矯飾過去以逃避英國移民現實的做法，史蒂文斯通過書本穿越時空，矯正曾經的種族主義者們的觀點。書中的敘述者王榛是一位渴望成為名偵探的香港商人的女兒。在《一級謀殺》的一幕中，東方列車上的英國佬們認定王先生一定是個侍者，而王先生以極有尊嚴的方式暴露了這些人的種族歧視嘴臉。
史蒂文斯的小說如此成功的原因之一在於，儘管也屬英國復古產業的一份子，它們卻並不是對過往的原樣照搬，而是在逃避糟糕現實基礎上對往昔時光的再創造。她的書中富於戴草帽、穿白襪、扎辮子的有禮貌的小女孩形象——是對逝去年代中講究的著裝禮儀的再現。
你很難在觀看《燕子號與亞馬遜號》這部電影或閱讀其原著的同時，不懷戀故事中那個友善、單純、著裝考究的1935年。為什麼我們不能回歸舊日時光？因為它從未真正存在過。快樂的舊日時光，說到底，畢竟只是我們的一個臆想。
原文來自衛報：Backwards to the future: how Britain』s nostalgia industry is thriving.
譯者介紹：Cynic，現居北京的迷影人，中國傳媒大學視覺傳達設計專業就讀中。
這部影史最超前的偉大科幻片其實是一首基督教頌歌超級英雄遇冷，全球暑期檔大片表現愁雲慘淡當大家在為《X特遣隊》爭論不休時，我更想替另一部被嚴重低估的電影鳴不平華麗莊園的角落秘事：你能想到的英國大牌都在這裡你絕對想不到，這項技術才是中國動畫的最高機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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