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歐康奈爾:負重的豐饒仍在練習彎腰
王家新,著名詩人,詩歌評論家,教授。1957年生於湖北省丹江口市。大學期間開始發表詩作。1984年寫出組詩《中國畫》《長江組詩》,廣受關注。1985年借調北京《詩刊》從事編輯工作,出版詩集《告別》《紀念》。1986年始詩風有所轉變,更為凝重,告別青春寫作。1992年赴英作訪問學者,1994年回國,後調入北京教育學院中文系,任副教授。2006年被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聘為教授,為中國20世紀90年代以來知識分子寫作的代表性詩人。代表作有:《在山的那邊》、《瓦雷金諾敘事曲》、《帕斯捷爾納克》、《回答》、《烏鴉》、《遊動懸崖》、《紀念》等。
王家新的詩歌創作受到廣泛注重,被視為「朦朧詩」後最重要、最有影響的詩人之一,被視為當代詩歌中「知識分子寫作」的主要代表性詩人。在詩歌創作的同時,王家新一直對詩歌和詩學問題進行思考和探討。他在詩學理論探討、中國現當代詩歌評論、中西現代詩歌比較研究、翻譯研究及策蘭的翻譯和研究等領域的建樹,已在詩歌界、文學界引起廣泛重視和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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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歐康奈爾:負重的豐饒仍在練習彎腰
作者丨王家新
最初讀到喬治?歐康奈爾(我和其他中國詩人已習慣於稱他的中文名字「喬直」)的詩時,我即被《麥子的六種黃》一詩的敏銳、細緻和豐饒所吸引。我們已熟悉許多書寫麥地的詩篇(如海子的這類作品),但在這位美國詩人的麥田中,卻有著「昏暗/跳耀的青銅」!這樣的詩句,一下子打開了我們更深層的感知!
的確,這是一幅色調豐富、令人驚異的油畫。這裡有流動的空氣,清澈的燃燒,青銅般的質感,還有各種隱現、包孕的事物。詩人不僅以「負重的豐饒」來形容成熟的麥田,還注意到「一些被雨水漂白的鬍鬚/懷著種子欠身/閃爍亞麻的光芒」;他不僅以敏銳的視覺感受力來表現「麥子的六種黃」,而且還聽到了麥浪在「練習彎腰,它們的嗓音纖細/乾燥如滴答的耳語」;而在詩的最後,收割後的麥田留下了「黃金的茬」,「天空在此/落下了它藍色的膝蓋」。
這種神奇的、令人驚異的詩歌感受力和語言技藝,使我不禁想到奧登所說的那種「染匠的手藝。」
說到麥田,我還想起了瓦雷里對馬拉美的回憶。當他陪著馬拉美最後一次散步走近一片麥田時,馬拉美這樣說:「瞧,小麥是人世之秋的第一聲鐃鈸」。這使當時還很年輕的瓦雷里深受震動。在自然秩序的更迭中,一個詩人不僅把視覺的形象轉變成了聽覺的感受,他還聽出了比耀眼的金色更深遠的東西!
這樣的詩句,真堪稱是「神啟」。
而在喬直這裡,他也以「負重的豐饒」一語道出了某種更富有詩性的「存在」。它所包含的意義已超出了它自身。它不僅寫出了麥田的那種沉甸甸的質感,也揭示了某種內在的充溢、成熟和莊嚴。的確,這樣的詩句已超出對事物的具體描繪,而成為對存在的詩性言說。詩人說他的藝術目標是「在經驗的原野上提升存在。」(《我的藝術宣言》,史春波譯)他做到了這一點。
一位成熟而優秀的詩人出現在我面前。美國當代詩人中,雖然有許多都以不同的風格吸引過我的注意,但像喬直這樣的堅持從對事物的真實感受入手,並運用出色的技藝把它轉化為存在之詩的詩人,在我的親身接觸中,這還是第一位。我們很快成了在一起「坐而論道」的朋友。的確,對他的詩,我有著一種深深的認同感,這正像他在中國任教的這幾年裡愈來愈多地發現他與中國同行的相通之處一樣。他對中國當代詩人的閱讀和翻譯就使他這樣感到:
「好詩既定義界限,又超越界限,時刻提醒我們最基本的東西——我們內心的真實和謊言;我們共享的生命之樸素或神秘的質地,它充滿了矛盾,無論我們來自何方,說什麼樣的語言。」(《在「全球語境下的中國當代詩歌」研討會上的致辭》)
喬直為美國芝加哥人,早年曾在威斯康辛大學、伊利諾伊大學、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學習和從事創作訓練,後來也主要生活和工作於美國中東部。他來華之前執教於紐約州著名的漢密爾頓學院,而那曾是龐德當年讀書的地方。去年我在美國訪學期間,曾訪問過那個山坡上的有著兩百多年歷史的古風猶存的學院。那一帶時而披雪時而蔥籠寧靜的山川風物,讓我不時想起的,正是喬直的詩。
的確,他的詩就在那樣一片土地和氣候中生長出來。他曾獲美國多種有影響的詩歌獎,他的一些詩,比如《瞄準》,也頗受好評,但他很少寫這類靈機一動、帶有明顯政治含義的詩。他要拒絕成為那種廉價的如曼德爾斯塔姆所譏諷的「現成意義的承辦商」。他的詩觀,毋寧說更接近於里爾克的「詩是經驗」。他多年來的創作,他的一些更為成熟的詩,都來自於「經驗的成長」。
而這種對經驗的發掘與轉化,是一種更能對我們的人生講話的藝術語言的誕生。詩人有多首詩,都涉及到他與父輩的關係,其中一首是《父親的皮夾》,它很感人地寫出了一個普通之家艱難的求生。當詩人打開抽屜整理父親的遺物,發現那裡的三個空皮錢夾的邊緣都磨出了蕾絲,他的感情就傾注在這樣的細節上:
我打開的第一個釋放出一簇線頭,
它盤旋著落下
像一張精緻的翅膀
來自某個曾經的生命……
詩的結尾也讓人難忘,當詩人握著父親遺留下的掏空的皮夾,不僅全部的往事回到了他這裡,還有某種無形的東西從具體的經驗之物中「飄浮」起來了:
只是更輕了,它飄浮著如同一個願望,
世界最終履行的承諾中
飢餓的承諾。
很難說這是什麼「升華」,但它在苦澀中有感恩,具體中有抽象,艱難中有激勵。一個「貧困的早年」就這樣成為人性的資源。這樣的詩,我相信也會讓中國讀者感動,因為它與我們的生存經驗產生了深切的摩擦。它喚起了更普遍的共鳴。
喬直另一首和父親有關的詩是《地圖》,詩中的敘述者十歲就學會了在父親的指導下臨摹地圖,那時他「任鋼筆自由地跑成/條條大河,國界/漆黑不可逾越,/虛構的海岸線顫抖著,熱氣升騰……」但直到後來他才領會到「比例尺是關鍵」這句父親當年所說的話。是什麼使他領悟到這一點?是詩人所經歷的一生,是他長久的藝術經驗。顯然,這首詩的主題就是藝術與生活、想像與現實的關係。我們已熟知斯蒂文斯的「田納西的罈子」,熟悉他那一套想像賦予現實以秩序的哲思。但在喬直的這首詩里,詩人最後卻說「比例尺取自生活:一萬步為一英寸」,這同樣是真理!而且,這樣的詩與斯蒂文斯的詩同樣耐人尋味!
正因為「比例尺取自生活」,喬直的詩「酌奇而不失其實」,它獲得了自身的真實可靠性。的確,這才是一種值得我們信賴的寫作。
不過,從生活到藝術,這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簡單。一方面,「詩是經驗」,但另一方面,經驗和記憶卻不會自動地變為詩。因此,怎樣將經驗轉化為詩,或者說怎樣以語言來喚起並塑造經驗,這更是我在讀喬直的詩時所關注的所在。在這其間,也更能見出一個詩人的能力和「創作」的秘密。在一篇文章中,喬直曾引證納博科夫的一段話來談他自己的創作:「在一部小說展開的初期,某種力量驅使我積攢零星的麥稈和絨毛,吞食石子——這是我知道的全部。人們永遠不會發現一隻鳥的思維有多麼清晰,如果它思考,未來便在築巢,盛著將被孵化的蛋。」(《我的藝術宣言》)
這裡的「積攢零星的麥稈和絨毛」人人都懂,而「吞食石子」,這就不同尋常了。在我看來,「吞食石子」就是吞食黑暗、吞食那些難以消化的經驗。正是它成為寫作的內在動因,甚至成為一個詩人長久的折磨和負擔。
然而,讓這一切成為詩的「某種力量」卻更為神秘,它一點也不為詩人自己所左右。因此詩的寫作,按喬直的說法,只能是一種「引誘」,「引誘那更偉大的力量」加入到創作中來,「無論寫一首詩的衝動來自對外部的觀察,或者置身於記憶、詞語或意象的原野,我都期盼一種更偉大的活力——『機緣』,那無意識的,最原始的——溜進這勞作。」(《我的藝術宣言》)
這裡的「機緣」,也即中國古人所說的「神來之筆」。對此,我們來看《書法》一詩的創作:
長長的裝滿黑夜
這些橡木劈開了
彷彿只被光
它們沿著斧子躍起
閃亮如紙面。
該詩題為《書法》(CALLIGRAPHY),可能源於斧子——書寫工具,劈開的橡木——閃亮的紙頁這一聯想。劈柴過冬,這是美國中東部一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由靜靜堆集的橡樹圓木聯想它充滿黑夜,則是一種詩的想像。在詩人的體驗中,創作乃是一個從黑暗到破曉的過程(《日出》一詩也見證了這一歷程)。橡木內部充滿的黑暗,是一首詩受孕後的黑暗,而它有待被詞語劈開並說出。詩的這第一段與其說寫得很生動,不如說它透出了一個詩人對「詞」的深切體驗。
當橡木被「光」劈開,詩的第二段即為對「書法」的閱讀:
木紋的走向似河流
迂迴穿越艱難的國土,
或者煙依仗冰封的天空
神秘地捲曲。
「木紋的走向」本身就是一種閱讀,而它「迂迴穿越艱難的國土」。正因為如此艱難,它又像煙縷一樣「依仗冰封的天空/神秘地捲曲。」詩寫到這裡有點難乎為繼了。所幸的是,詩人的想像力已被進一步喚起,詩的「機緣」也在不知不覺間加入了一首詩的拓展過程。接下來即為詩的最後一段:
我幾乎想像
於天將亮時
在多石岸邊的一座木屋裡
破譯一個故事。
一個女人醒來,撥了撥余火,
然後站在窗邊
梳理頭髮。
她歪著腦袋像個孩子
在苦思一個問題。
夜色漸薄,她的一隻手
撩起睡意纏結的波浪,
另一隻梳開它們的火焰。
詩人是幸運的,由斧子劈開橡木內部黑暗的隱喻,到木紋的「書法」迂迴穿越艱難、冰封的國土,他「幾乎可以想像」了。而他看到了什麼?他看到天將亮時岸邊的木屋裡有一個女人醒來了。這也許是幻象,也許是投影,但這一切卻被語言塑造得如此真切:她不僅「撥了撥余火,/然後站在窗邊」,而且「歪著腦袋像個孩子/在苦思一個問題」。也許,她就是詩人在《日出》一詩中所說的黑暗破曉時的「光的獻禮」?而她被語言塑造得是如此美、如此富有血肉:「夜色漸薄,她的一隻手/撩起睡意纏結的波浪,/另一隻梳開它們的火焰」。
這就是詩人要「破譯」的「故事」。「機緣」的加入,不僅將詩引向一種對內心渴望和審美理想的塑造,也最終將詩中的一切引向了廣闊、脫俗的藝術。詩人最終要膜拜的,正是這個「詩神」的化身。那「一隻手/撩起睡意纏結的波浪,/另一隻梳開它們的火焰」的梳發女人,就是他的個人的繆斯(我猜想,那古希臘的詩神「移民」到寒冷的美利堅東北部,很可能就是這個樣子)。
最後,喬直的詩之所以讓我讚賞,還在於他對一個詩人語言使命的高度自覺以及他在語言上的精湛功力和創造性。的確,這是一位「以語言為對象和任務」的詩人。在他的文章和談話中,他都多次談到龐德。顯然,龐德對創作定下的一些原則至今仍是他的詩學準則:
「直接處理無論是主觀還是客觀的『事物』」。
「絕對不用任何無助於呈現的詞。」
「避免抽象。不要用平庸的詩行重複優秀的散文已經表達的東西」。
「不要『評頭論足』——把那讓給專寫花邊哲理小品的作家」。
「不要描繪……當莎士比亞寫到『黎明披著赤褐的斗蓬』時,他呈現了畫家無法呈現的東西。」(龐德《回顧》,黃運特譯)
這幾條,已不僅僅限於「意象主義」了。對龐德這樣的以革新語言和文化為己任的詩人,對意象的倡導,只是恢復語言的質地和活力的一個策略。正因為有龐德這樣的導師,喬直的寫作,特別注重語言的質感和經驗的具體性。他的語言,優美、準確、微妙而又富有活力。他在談翻譯時說過「(翻譯)不是腳註,也不是闡釋,而是詩活在語言之中」。(《在「全球語境下的中國當代詩歌」研討會上的致辭》)他的寫作也正是這樣。對此,我們來看《鷦鷯》一詩。在這首詩中,詩人寫一隻被困在車庫裡四處亂撞、最後精疲力竭的鷦鷯:
我緩慢的話語撫慰著。誰知道
這甜美的歌者聽到了什麼?
它深色的眼睛
圓瞪,絕望,
我竟被允許
握住如此的顫抖,
這龐大且微小的心臟
這無法丈量的脆弱
強烈地敲打著我的手指。
語言是如此精微、準確、富有質感和張力(當然,這一切都有賴於譯者史春波出色的翻譯)!我們不僅彷彿親眼看見了那一雙圓瞪、絕望的眼睛,而且「我竟被允許/握住如此的顫抖」這樣的詩句,也準確而有力地道出了詩人內心的顫慄。至於「這無法丈量的脆弱/強烈地敲打著我的手指」,我們在讀時不僅真切感受到一隻鳥絕望的撲騰,同時也強烈感到了一種語言的拍擊力!
《鷦鷯》的最後兩句也很有份量:
靈魂細小的脊骨
舞開各自的門閂。
「靈魂」有「細小的脊骨」嗎?顯然,這出自詩人的想像。正是這種想像,給詩帶來了一種無形而有力的質地。這種來自語言本身的美感和力量,正是一個詩人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創造的最高價值。
「負重的豐饒仍舊/練習彎腰」,這正好可以用來形容一個詩人在藝術上的不懈努力。在喬直那裡,沒有西方詩人常有的那種「形而上的焦慮」,他也絕不像有些美國當代詩人那樣熱衷於玩語言形式上的花樣,但他卻更成熟地彎下腰來。他的詩,不僅喚起了我們在經驗上的共鳴,不僅「催生更多的發現,釋放生命的隱秘」(《我的藝術宣言》),而且讓我們一次次領會到詩藝的魅力和語言的奧秘。
這樣的詩句,也讓我想起了帕斯捷爾納克。當帕氏那個時代的象徵主義詩人頻頻使用「永恆」、「無窮」這類的字眼時,他卻這樣對人們說「詩歌不必到天上去尋找,要善於彎腰,詩歌在草地上」。(見愛倫堡《人,歲月,生活》)
的確,詩歌不必到天上去尋找,要「善於彎腰」,也要反覆地「練習彎腰」!
也許,這就一個成熟而優秀的詩人的秘密。
2008.7
附: (美國)喬治?歐康奈爾詩選
史春波 譯
喬治?歐康奈爾(George O Connell),美國芝加哥人,詩人,文學教授。畢業於美國威斯康辛大學,伊利諾伊大學,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坊。所獲榮譽包括《寧錄國際期刊》(Nimrod International Journal)帕勃羅?聶魯達詩歌獎,《亞特蘭大詩刊》(Atlanta Review)最高國際詩歌獎,《伯林罕文學》(Bellingham Review)第四十九屆平行線獎,《馬爾伯勒文學》(Marlboro Review)2003年詩歌獎,內布拉斯加藝術理事會個人藝術家獎金,及多次「手推車獎」提名。曾擔任紐約州伊薩卡Saltonstall藝術基金會、芝加哥藝術學院Ox Bow藝術家群落、伊利諾伊森林湖Ragdale基金會駐留詩人。著有詩集《瞄準》和《冰的力量》,其中《瞄準》獲Soundpost詩歌獎。近期詩作見於《密西西比文學年度獲獎小說與詩歌》、《帕特森文學》、《第三區》、《康斯托克詩刊》、《南方詩刊》、《馬爾伯勒文學》、PIF等雜誌。下一部詩集《麥子的六種黃》將在美國出版。
喬治?歐康奈爾曾在美國多所大學擔任創作性寫作和文學教授,2005——2006年度入選美國富布萊特學者,在北京大學教授創作性寫作和美國文學。現任珠海聯合國際學院創作性寫作和文學教授。在北大任教期間,與譯者史春波合作翻譯中國當代詩歌,部分譯作已發表於美國詩刊《圓周》(Circumference)和《無界的詞語》(Words Without Borders)。他和史春波為《亞特蘭大詩刊》編譯的包括中國2位古代詩人和15位當代詩人的作品的「中國詩歌專刊」已於2008年春季出版。因為他的創作和對中國當代詩歌的翻譯,在前年的第三屆珠江國際詩歌節上被授予旅華詩人獎。
▍父親的皮夾
那是八月,一個漫長
垂死的夏季的盡頭。
我們告別了楓樹蔭蔽的靈台上
一個楊木盒子里他的骨灰,
回到家中,開始揀選:
這個帶走,
這個留下。
抽屜里三個黑色的皮夾
扁扁的壓在白襯衫之下,
皮子舊得幾乎
牛皮紙那麼薄,
邊緣磨成了蕾絲。
我打開的第一個釋放出一簇線頭,
它盤旋著落下
像一張精緻的翅膀
來自某個曾經的生命。
其他什麼也沒留下
除了一疊模糊的名字
和面孔,而我們曾是票根。
多少次,灼人的陽光
從城西一路射入車窗,
艱難挪動的堵車路上,煎熬
在那輛陳舊的大眾汽車裡,兜里的這個腫塊
是否使他煩惱?一切
終將潰散,這無休止的收入
與支出,這日復一日的摩擦
使生命耗盡。
有時你身邊最後攜帶的東西
最難割捨,那一刻
在拉開的抽屜前
握著掏空的皮夾,
往事忽然全部回到了你的手中,
只是更輕了,它飄浮著如同一個願望,
世界最終履行的承諾中
飢餓的承諾。
▍鷦鷯
——致芭蕾舞女演員L.N.
有一次,一隻鷦鷯
被困在車庫裡
從一扇玻璃窗撞向另一扇
最後,它蹲伏在窗台上,精疲力竭,
我緩慢的話語撫慰著。誰知道
這甜美的歌者聽到了什麼?
它深色的眼睛
圓瞪,絕望,
我竟被允許
握住如此的顫抖,
這龐大且微小的心臟
這無法丈量的脆弱
強烈地敲打著我的手指。
來到外面,我釋放雙手,
決心來自
所有監禁者
共享的渴望:
天空足夠
人或鳥,
靈魂細小的脊骨
舞開各自的門閂。
▍瞄準
當然你要把子彈放在
你眼睛的方向。
可心臟是個喧鬧的器官:
正當你的瞄準器游移到
靶心,它稍微一跳
你措手不及。
你學習屏住呼吸
足夠遠地扣壓扳機
才不會傷到自己。
我是說,如此緩慢,如此輕聲細語
你的脈搏得到暗示
閉上了嘴。相信我,
當槍管末端
黑色的準星
開始固定,
光停止思考是不夠的。
你的血液需要
無比安靜。
你必須像死了一樣。
▍日出
那時我一定二十齣頭
無知得絕望。
我徹夜不眠地驅趕
冒煙的文字,單獨或者結合
它們總不合適。
夜晚如此寒冷的
四月,我窗下的屋頂
在破曉之時
正變得蒼白。
我跨出窗檯,等待
萬物漸顯的輪廓
分離,完美的獨立
而後光線
柔和的黃金觸碰樹枝,
臉頰和手指,還有屋頂上
每粒鵝卵石的一邊。
光的獻禮,無需語言,
這世界的每個瞬間
已起身與它會面。
▍信號
今晚的那些飛蛾,你說
是倚窗的旗語,
什麼也沒傳遞。它們看見
自己銀色的肩角平衡著
真實的月亮,而實際的路線
只是在盤旋。
有時候我們共享的光
似乎很遙遠,我們把自己
更緊地擰進相互的瞪視
直到我們蓋著陰影的臉
穿梭於燈前,燈
是讓我看清你的唯一。
於是我們中一人摸到開關
把光熄滅。
此刻,翅翼張開
無聲地從窗上剝離
像思想,或者最後的羽毛,
枕頭上抖落的白色謊言。
▍書法
長長的裝滿黑夜
這些橡木劈開了
彷彿只被光
它們沿著斧子躍起
閃亮如紙面。
木紋的走向似河流
迂迴穿越艱難的國土,
或者煙依仗冰封的天空
神秘地捲曲。
我幾乎想像
於天將亮時
在多石岸邊的一座木屋裡
破譯一個故事。
一個女人醒來,撥了撥余火,
然後站在窗邊
梳理頭髮。
她歪著腦袋像個孩子
在苦思一個問題。
夜色漸薄,她的一隻手
撩起睡意纏結的波浪,
另一隻梳開它們的火焰。
▍麥子的六種黃
「沒有黃則不成藍」
——梵高,給Emile Bernard的信,一八八八年六月於阿爾
一種用陽光給風塗黃油,
一種銹得像散落的骨頭,
還有一種再次暗示抹了蜜的綠,
憶起來了。一排排
負重的豐饒仍舊
練習彎腰,它們的嗓音纖細
乾燥如滴答的耳語。
幾片雲彩默默
擦青田野的一角,
翻轉的泥土
映照深深的紫羅蘭。
一些被雨水漂白的鬍鬚
懷著種子欠身
閃爍亞麻的光芒,昏暗
跳耀的青銅,這些莖稈
交錯的線條
在心中如此搖蕩
於是你會看見一切
只不過一個蔚藍天空般簡單的願望
頭頂上
六個偽裝的烏鴉的影子掠過。
後來鐮刀掃出一條路
陽光將麥稈削成
黑眼睛的小樹林,黃金的茬,
天空在此
落下了它藍色的膝蓋。
▍複製品
我曾在日落時騎著一頭驢
告別咕咕叫的牲棚
一個共和國的鴿子從那裡
旋轉升起,如一張明亮的翅膀,
沿著布滿碎石的路,
去年的玉米殘株插在兩手邊,
來到山谷之上的小丘
等待傍晚
已邁著小偷的步伐
從溪邊的白楊林走來。
驢兒抖了兩下毛糙的耳朵
忽然神色安詳,當頭頂
消失的噴氣機凝固的行道
在東西之間
粉刷出新的陣矩,
它們發動機的聲音
一顆碩大的鐵球
滾入遠處的走廊。
高高的公路背後
一千枚楓樹的種子
豎立在沙礫中
燃燒著橘紅色的光
像眾人舉起的手。
▍地圖
父親不是繪圖師,
可我十歲就學會了
如何用蠟筆和軟布
把一張蔥皮紙塗抹成
一塊大陸,或藍色漸淺的海洋
伸向綠色隱現的海岸。
半透明的紙上
他曾指引我的手,
很快,我不再臨摹,
任鋼筆自由地跑成
條條大河,國界
漆黑不可逾越,
虛構的海岸線顫抖著,熱氣升騰。
比例尺是關鍵,他常說。
我剝落手指上的干墨
並不懂他的意思。
如今我讀的地圖
都是地方的。小方格
標誌著房屋
道路在此轉向南方。
紅色的虛線
揭示地產的
邊界。
看得見的水域
依舊是藍色,
而比例尺取自生活:
一萬步為一英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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