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森林時光

文史 08-19

摘要七月里，一年中最熱的那天，她發現了第一個十字架。當時她已經徒步直達山頂，在一條羊腸小道上輾轉於樹叢和裸土之間，驚擾了溪流下游的一對斑鹿母子，那條小溪為亂石所擋，迸瀉成一個水潭。

本文摘自《一個人的麵包屑生活》，[美]安娜·昆德蘭著董莉莉譯，重慶出版社，2016年6月

她沒有選擇在大街小巷裡散步，而是決定遠足，她發現後者更有難度，也更容易遇見可拍的素材。她將相機裝進一個尼龍背包裡帶著。有一面清水石牆已經從很多角度拍過了，覺得也許能拍出點東西來。還有棵松樹枝幹上有團舊報紙一樣的黃蜂巢，讓她整個早晨都很興奮，但後來當她在電腦屏幕上回看照片時，卻發現它們什麼都不是，沒什麼讓她想去再品再想再看的，也沒有值得品值得想值得看的。都是些你必須去解釋的照片，也就意味著它們純屬敗筆。

一個人的森林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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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如何評價自己的作品，讓麗貝卡受益最多的啟示來自於一位社會學家，他人很好——麗貝卡知道他叫理查德，卻想不起他的姓。但她一直記得他唯一一次被邀請來晚宴時引述過最高法院大法官評論色情的一句話：「我一看就知道。」彼得擺擺手——「純屬詭辯，典型的美國人做派。」他這麼說。所有人都不吭聲了，因為彼得被尊為在座，也許是在世的人中關於中世紀色情藝術的泰斗級專家，被學刊封為春宮教授。但麗貝卡卻覺得這男人的話讓人不得不服，如同大道至簡，之後當她看自己的作品時，她常常會想起這句話。她一看就知道。同樣，若是她沒看到，她也知道。

七月里，一年中最熱的那天，她發現了第一個十字架。當時她已經徒步直達山頂，在一條羊腸小道上輾轉於樹叢和裸土之間，驚擾了溪流下游的一對斑鹿母子，那條小溪為亂石所擋，迸瀉成一個水潭。她還是覺得夜色中房裡的一團死寂讓人不安——有天晚上遠處持續傳來救護車刺耳的警笛聲將她吵醒，但她倒覺得這種城市的聲音讓人心安——但在林間就不一樣了，不會靜到有點聲音就讓人心驚肉跳的地步，不是那種管弦樂般錯綜複雜的城市之聲，而是獨立的優雅樂符。鳥鳴聲碎成一支支鋼琴練習曲；一根樹枝咔嚓折斷，凌空落下，悶悶地砸在地上；山間小溪，流水潺潺。

兩個月來她已經變得更實際也更糙了，肩膀以下的胳膊都晒黑了，鵝蛋臉上長了雀斑和汗毛。牛仔服松垮垮地掛在已然變瘦的腰胯上；她的新陳代謝似乎也變化了，城市裡氣喘吁吁的節奏讓位給某種更慢更柔的東西。她隨身帶來的衣服大多沒了用處，在紐約覺得休閑實用的衣服到了這兒寬鬆得像睡衣。她在沃爾瑪買鐘錶時，還買了兩條便宜的牛仔褲、幾件連體褲、半打男式T恤和一雙登山鞋。她從城裡帶來的護膚品基本都用完了，就買了超市賣的乳霜抹臉。她很少照鏡子。她也不化妝，僅僅在參加聚會時塗點口紅，再就是用點潤唇膏。

在溪流下方是一片空地，一棵樹倒伏在那裡，樹榦裂成一塊一塊，碎成白色粉齏。周圍長著一叢葉片如刀的低矮植物，植被稀疏的地方有一個大約三英尺高的白色十字架。在十字架底下，地上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光，麗貝卡湊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小獎盃，底座是人造大理石的，頂上有一個金光閃閃的女孩，托著的東西在麗貝卡看來像是個籃球。（那其實是個排球。麗貝卡以前上完課後都去藝術學生聯盟學習，沒參加過團隊運動。）

她一開始選的角度不對，顧了光線丟了形象。不過幾分鐘後她就挪到了側面，半蹲著傾身向前。正如之前多次那樣：她也說不上來為什麼葉叢中這個簡單的白十字架和廉價獎盃湊在一起讓她有感覺。反正就是有。有那麼一刻感覺很純粹、舒服。以前她熬到半夜三更加加減減算賬單，不知道如何才能在一年將要結束時賬單上有點結餘好為來年緩一緩，現在這種凡塵瑣事統統被拋到九霄雲外。她一看就知道，她看到了，心都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