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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摺疊


北京摺疊


 


 


(1)


清晨4:50,老刀穿過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去找彭蠡。


 

從垃圾站下班之後,老刀回家洗了個澡,換了衣服。白色襯衫和褐色褲子,這是他唯一一套體面衣服,襯衫袖口磨了邊,他把袖子卷到胳膊肘。老刀四十八歲,沒結婚,已經過了注意外表的年齡,又沒人照顧起居,這一套衣服留著穿了很多年,每次穿一天,回家就脫了疊上。他在垃圾站上班,沒必要穿得體面,偶爾參加誰家小孩的婚禮,才拿出來穿在身上。這一次他不想髒兮兮地見陌生人。他在垃圾站連續工作了五小時,很擔心身上會有味道。


 


步行街上擠滿了剛剛下班的人。擁擠的男人女人圍著小攤子挑土特產,大聲討價還價。食客圍著塑料桌子,埋頭在酸辣粉的熱氣騰騰中,餓虎撲食一般,白色蒸汽遮住了臉。油炸的香味瀰漫。貨攤上的酸棗和核桃堆成山,臘肉在頭頂搖擺。這個點是全天最熱鬧的時間,基本都收工了,忙碌了幾個小時的人們都趕過來吃一頓飽飯,人聲鼎沸。


 


老刀艱難地穿過人群。端盤子的夥計一邊喊著讓讓一邊推開擋道的人,開出一條路來,老刀跟在後面。

 


彭蠡家在小街深處。老刀上樓,彭蠡不在家。問鄰居,鄰居說他每天快到關門才回來,具體幾點不清楚。


 


老刀有點擔憂,看了看手錶,清晨5點。


 

他回到樓門口等著。兩旁狼吞虎咽的飢餓少年圍繞著他。他認識其中兩個,原來在彭蠡家見過一兩次。少年每人面前擺著一盤炒麵或炒粉,幾個人分吃兩個菜,盤子里一片狼藉,筷子扔在無望而鍥而不捨地撥動,尋找辣椒叢中的肉星。老刀又下意識聞了聞小臂,不知道身上還有沒有垃圾的腥味。周圍的一切嘈雜而庸常,和每個清晨一樣。


 


「哎,你們知道那兒一盤迴鍋肉多少錢嗎?」那個叫小李的少年說。


 

「靠,菜里有沙子。」另外一個叫小丁的胖少年突然捂住嘴說,他的指甲里還帶著黑泥, 「坑人啊。得找老闆退錢!」


 


「人家那兒一盤迴鍋肉,就三百四。」小李說,「三百四!一盤水煮牛肉四百二呢。」


 


「什麼玩意?這麼貴。」小丁捂著腮幫子咕噥道。


 


另外兩個少年對談話沒興趣,還在埋頭吃面,小李低頭看著他們,眼睛似乎穿過他們,看到了某個看不見的地方,目光里有熱切。


 


老刀的肚子也感覺到飢餓。他迅速轉開眼睛,可是來不及了,那種感覺迅速席捲了他,胃的空虛像是一個深淵,讓他身體微微發顫。他有一個月不吃清晨這頓飯了。一頓飯差不多一百塊,一個月三千塊,攢上一年就夠糖糖兩個月的幼兒園開銷了。


 


他向遠處看,城市清理隊的車輛已經緩緩開過來了。


 


他開始做準備,若彭蠡一時再不回來,他就要考慮自己行動了。雖然會帶來不少困難,但時間不等人,總得走才行。身邊賣大棗的女人高聲叫賣,不時打斷他的思緒,聲音的洪亮刺得他頭疼。步行街一端的小攤子開始收拾,人群像用棍子攪動的池塘里的魚,倏一下散去。沒人會在這時候和清理隊較勁。小攤子收拾得比較慢,清理隊的車耐心地移動。步行街通常只是步行街,但對清理隊的車除外。誰若走得慢了,就被強行收攏起來。


 


這時彭蠡出現了。他剔著牙,敞著襯衫的扣子,不緊不慢地踱回來,不時打飽嗝。彭蠡六十多了,變得懶散不修邊幅,兩頰像沙皮狗一樣耷拉著,讓嘴角顯得總是不滿意地撇著。如果只看這幅模樣,不知道他年輕時的樣子,會以為他只是個胸無大志只知道吃喝的慫包。但從老刀很小的時候,他就聽父親講過彭蠡的事。


 


老刀迎上前去。彭蠡看到他要打招呼,老刀卻打斷他:「我沒時間和你解釋。我需要去第一空間,你告訴我怎麼走。」


 


彭蠡愣住了,已經有十年沒人跟他提過第一空間的事,他的牙籤捏在手裡,不知不覺掰斷了。他有片刻沒回答,見老刀實在有點急了,才拽著他向樓里走。「回我家說,」彭蠡說,「要走也從那兒走。」


 


在他們身後,清理隊已經緩緩開了過來,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將人們掃回家。「回家啦,回家啦。轉換馬上開始了。」車上有人吆喝著。


 


彭蠡帶老刀上樓,進屋。他的單人小房子和一般公租屋無異,六平米房間,一個廁所,一個能做菜的角落,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膠囊床鋪,膠囊下是抽拉式箱櫃,可以放衣服物品。牆面上有水漬和鞋印,沒做任何修飾,只是歪斜著貼了幾個掛鉤,掛著夾克和褲子。進屋後,彭蠡把牆上的衣服毛巾都取下來,塞到最靠邊的抽屜里。轉換的時候,什麼都不能掛出來。老刀以前也住這樣的單人公租房。一進屋,他就感到一股舊日的氣息。


 


彭蠡直截了當地瞪著老刀:「你不告訴我為什麼,我就不告訴你怎麼走。」


 


已經5點半了,還有半個小時。


老刀簡單講了事情的始末。從他撿到紙條瓶子,到他偷偷躲入垃圾道,到他在第二空間接到的委託,再到他的行動。他沒有時間描述太多,最好馬上就走。


 


「你躲在垃圾道里?去第二空間?」彭蠡皺著眉,「那你得等24小時啊。」


 


「二十萬塊。」老刀說,「等一禮拜也值啊。」


 


「你就這麼缺錢花?」


 


老刀沉默了一下。「糖糖還有一年多該去幼兒園了。」他說,「我來不及了。」


 


老刀去幼兒園諮詢的時候,著實被嚇到了。稍微好一點的幼兒園招生前兩天,就有家長帶著鋪蓋卷在幼兒園門口排隊,兩個家長輪著,一個吃喝拉撒,另一個坐在幼兒園門口等。就這麼等上四十多個小時,還不一定能排進去。前面的名額早用錢買斷了,只有最後剩下的寥寥幾個名額分給苦熬排隊的爹媽。這只是一般不錯的幼兒園,更好一點的連排隊都不行,從一開始就是錢買機會。老刀本來沒什麼奢望,可是自從糖糖一歲半之後,就特別喜歡音樂,每次在外面聽見音樂,她就小臉放光,跟著扭動身子手舞足蹈。那個時候她特別好看。老刀對此毫無抵抗力,他就像被舞台上的燈光層層圍繞著,只看到一片耀眼。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他都想送糖糖去一個能教音樂和跳舞的幼兒園。


 


彭蠡脫下外衣,一邊洗臉,一邊和老刀說話。說是洗臉,不過只是用水隨便抹一抹。水馬上就要停了,水流已經變得很小。彭蠡從牆上拽下一條髒兮兮的毛巾,隨意蹭了蹭,又將毛巾塞進抽屜。他濕漉漉的頭髮顯出油膩的光澤。


 


「你真是作死,」彭蠡說,「她又不是你閨女,犯得著嗎。」


 


「別說這些了。快告我怎麼走。」老刀說。


 


彭蠡嘆了口氣:「你可得知道,萬一被抓著,可不只是罰款,得關上好幾個月。」


 


「你不是去過好多次嗎?」


 


「只有四次。第五次就被抓了。」


 


「那也夠了。我要是能去四次,抓一次也無所謂。」


 


老刀要去第一空間送一樣東西,送到了掙十萬塊,帶來回信掙二十萬。這不過是冒違規的大不韙,只要路徑和方法對,被抓住的幾率並不大,掙的卻是實實在在的鈔票。他不知道有什麼理由拒絕。他知道彭蠡年輕的時候為了幾筆風險錢,曾經偷偷進入第一空間好幾次,販賣私酒和煙。他知道這條路能走。


 


5:45。他必須馬上走了。


 


彭蠡又嘆口氣,知道勸也沒用。他已經上了年紀,對事懶散倦怠了,但他明白,自己在五十歲前也會和老刀一樣。那時他不在乎坐牢之類的事。不過是熬幾個月出來,挨兩頓打,但掙的錢是實實在在的。只要抵死不說錢的下落,最後總能過去。秩序局的條子也不過就是例行公事。他把老刀帶到窗口,向下指向一條被陰影覆蓋的小路。


 


「從我房子底下爬下去,順著排水管,氈布底下有我原來安上去的腳蹬,身子貼得足夠緊了就能避開攝像頭。從那兒過去,沿著陰影爬到邊上。你能摸著也能看見那道縫。沿著縫往北走。一定得往北。千萬別錯了。」


 


彭蠡接著解釋了爬過土地的訣竅。要借著升起的勢頭,從升高的一側沿截面爬過五十米,到另一側地面,爬上去,然後向東,那裡會有一叢灌木,在土地合攏的時候可以抓住並隱藏自己。老刀沒有聽完,就已經將身子探出窗口,準備向下爬了。


 


彭蠡幫老刀爬出窗子,扶著他踩穩了窗下的踏腳。彭蠡突然停下來。「說句不好聽的,」他說,「我還是勸你最好別去。那邊可不是什麼好地兒,去了之後沒別的,只能感覺自己的日子有多操蛋。沒勁。」


 


老刀的腳正在向下試探,身子還扒著窗檯。「沒事。」他說得有點費勁,「我不去也知道自己的日子有多操蛋。」


 


「好自為之吧。」彭蠡最後說。


 


老刀順著彭蠡指出的路徑快速向下爬。腳蹬的位置非常舒服。他看到彭蠡在窗口的身影,點了根煙,非常大口地快速抽了幾口,又掐了。彭蠡一度從窗口探出身子,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縮了回去。窗子關上了,發著幽幽的光。老刀知道,彭蠡會在轉換前最後一分鐘鑽進膠囊,和整個城市數千萬人一樣,受膠囊定時釋放出的氣體催眠,陷入深深睡眠,身子隨著世界顛倒來去,頭腦卻一無所知,一睡就是整整40個小時,到次日晚上再睜開眼睛。彭蠡已經老了,他終於和這個世界其他五千萬人一樣了。


 


老刀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向下,一蹦一跳,在離地足夠近的時候縱身一躍,匍匐在地上。彭蠡的房子在四層,離地不遠。爬起身,沿高樓在湖邊投下的陰影奔跑。他能看到草地上的裂隙,那是翻轉的地方。還沒跑到,就聽到身後在壓抑中轟鳴的隆隆和偶爾清脆的嘎啦聲。老刀轉過頭,高樓攔腰截斷,上半截正從天上倒下,緩慢卻不容置疑地壓迫過來。


 


老刀被震住了,怔怔看了好一會兒。他跑到縫隙,伏在地上。


轉換開始了。這是24小時周期的分隔時刻。整個世界開始翻轉。鋼筋磚塊合攏的聲音連成一片,像出了故障的流水線。高樓收攏合并,摺疊成立方體。霓虹燈、店鋪招牌、陽台和附加結構都被吸收入牆體,貼成樓的肌膚。結構見縫插針,每一寸空間都被佔滿。


 


大地在升起。老刀觀察著地面的走勢,來到縫的邊緣,又隨著縫隙的升起不斷向上爬。他手腳並用,從大理石鋪就的地面邊緣起始,沿著泥土的截面,抓住土裡埋藏的金屬斷茬,最初是向下,用腳試探著退行,很快,隨著整快土地的翻轉,他被帶到空中。


 


老刀想到前一天晚上城市的樣子。


當時他從垃圾堆中抬起眼睛,警覺地聽著門外的聲音。周圍發酵腐爛的垃圾散發出刺鼻的氣息,帶一股發腥的甜膩味。他倚在門前。鐵門外的世界在蘇醒。


當鐵門掀開的縫隙透入第一道街燈的黃色光芒,他俯下身去,從緩緩擴大的縫隙中鑽出。街上空無一人,高樓燈光逐層亮起,附加結構從樓兩側探出,向兩旁一節一節伸展,門廊從樓體內延伸,房檐延軸旋轉,緩緩落下,樓梯降落延伸到馬迷途上。步行街的兩側,一個又一個黑色立方體從中間斷裂,向兩側打開,露出其中貨架的結構。立方體頂端伸出招牌,連成商鋪的走廊,兩側的塑料棚向頭頂延伸閉合。街道空曠得如同夢境。


霓虹燈亮了,商鋪頂端閃爍的小燈打出新疆大棗、東北拉皮、上海烤麩和湖南臘肉。


整整一天,老刀頭腦中都忘不了這一幕。他在這裡生活了四十八年,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一切。他的日子總是從膠囊起,至膠囊終,在髒兮兮的餐桌和被爭吵縈繞的貨攤之間穿行。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世界純粹的模樣。


 


每個清晨,如果有人從遠處觀望——就像大貨車司機在高速北京入口處等待時那樣——他會看到整座城市的伸展與摺疊。


 


清晨六點,司機們總會走下車,站在高速邊上,揉著經過一夜潦草睡眠而昏沉的眼睛,打著哈欠,相互指點著望向遠處的城市中央。高速截斷在七環之外,所有的翻轉都在六環內發生。不遠不近的距離,就像遙望西山或是海上的一座孤島。


 


晨光熹微中,一座城市摺疊自身,向地面收攏。高樓像最卑微的僕人,彎下腰,讓自己低聲下氣切斷身體,頭碰著腳,緊緊貼在一起,然後再次斷裂彎腰,將頭頂手臂扭曲彎折,插入空隙。高樓彎折之後重新組合,蜷縮成緻密的巨大魔方,密密匝匝地聚合到一起,陷入沉睡。然後地面翻轉,小塊小塊土地圍繞其軸,一百八十度翻轉到另一面,將另一面的建築樓宇露出地表。樓宇由摺疊中站立起身,在灰藍色的天空中像蘇醒的獸類。城市孤島在橘黃色晨光中落位,展開,站定,騰起瀰漫的灰色蒼雲。


 


司機們就在睏倦與飢餓中欣賞這一幕無窮循環的城市戲劇。


 


(2)


 


摺疊城市分三層空間。大地的一面是第一空間,五百萬人口,生存時間是從清晨六點到第二天清晨六點。空間休眠,大地翻轉。翻轉後的另一面是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第二空間生活著兩千五百萬人口,從次日清晨六點到夜晚十點,第三空間生活著五千萬人,從十點到清晨六點,然後回到第一空間。時間經過了精心規劃和最優分配,小心翼翼隔離,五百萬人享用二十四小時,七千五百萬人享用另外二十四小時。


 


大地的兩側重量並不均衡,為了平衡這種不均,第一空間的土地更厚,土壤里埋藏配重物質。人口和建築的失衡用土地來換。第一空間居民也因而認為自身的底蘊更厚。


老刀從小生活在第三空間。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是什麼樣,不用彭蠡說他也知道。他是個垃圾工,做了二十八年垃圾工,在可預見的未來還將一直做下去。他還沒找到可以獨自生存的意義和最後的懷疑主義。他仍然在卑微生活的間隙佔據一席。


 


老刀生在北京城,父親就是垃圾工。據父親說,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剛好找到這份工作,為此慶賀了整整三天。父親本是建築工,和數千萬其他建築工一樣,從四方涌到北京尋工作,這座摺疊城市就是父親和其他人一起親手建的。一個區一個區改造舊城市,像白蟻漫過木屋一樣啃噬昔日的屋檐門檻,再把土地翻起,建築全新的樓宇。他們埋頭斧鑿,用累累磚塊將自己包圍在中間,抬起頭來也看不見天空,沙塵遮擋視線,他們不知曉自己建起的是怎樣的恢弘。直到建成的日子高樓如活人一般站立而起,他們才像驚呆了一樣四處奔逃,彷彿自己生下了一個怪胎。奔逃之後,鎮靜下來,又意識到未來生存在這樣的城市會是怎樣一種殊榮,便繼續辛苦摩擦手腳,低眉順眼勤懇,尋找各種存留下來的機會。據說城市建成的時候,有八千萬想要尋找工作留下來的建築工,最後能留下來的,不過兩千萬。


 


垃圾站的工作能找到也不容易,雖然只是垃圾分類處理,但還是層層篩選,要有力氣有技巧,能分辨能整理,不怕辛苦不怕惡臭,不對環境挑三揀四。老刀的父親靠強健的意志在洶湧的人流中抓住機會的細草,待人潮退去,留在乾涸的沙灘上,抓住工作機會,低頭俯身,艱難浸在人海和垃圾混合的酸朽氣味中,一干就是二十年。他既是這座城市的建造者,也是城市的居住者和分解者。


 


老刀出生時,摺疊城市才建好兩年,他從來沒去過其他地方,也沒想過要去其他地方。他上了小學、中學。考了三年大學,沒考上,最後還是做了垃圾工。他每天上五個小時班,從夜晚十一點到清晨四點,在垃圾站和數萬同事一起,快速而機械地用雙手處理廢物垃圾,將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傳來的生活碎屑轉化為可利用的分類的材質,再丟入再處理的熔爐。他每天面對垃圾傳送帶上如溪水湧出的殘渣碎片,從塑料碗里摳去吃剩的菜葉,將破碎酒瓶拎出,把帶血的衛生巾後面未受污染的一層薄膜撕下,丟入可回收的帶著綠色條紋的圓筒。他們就這麼干著,以速度換生命,以數量換取薄如蟬翼的僅有的獎金。


 


第三空間有兩千萬垃圾工,他們是夜晚的主人。另三千萬人靠販賣衣服食物燃料和保險過活,但絕大多數人心知肚明,垃圾工才是第三空間繁榮的支柱。每每在繁花似錦的霓虹燈下漫步,老刀就覺得頭頂都是食物殘渣構成的彩虹。這種感覺他沒法和人交流,年輕一代不喜歡做垃圾工,他們千方百計在舞廳里表現自己,希望能找到一個打碟或伴舞的工作。在服裝店做一個店員也是好的選擇,手指只拂過輕巧衣物,不必在泛著酸味的腐爛物中尋找塑料和金屬。少年們已經不那麼恐懼生存,他們更在意外表。


 


老刀並不嫌棄自己的工作,但他去第二空間的時候,非常害怕被人嫌棄。


 


那是前一天清晨的事。他捏著小紙條,偷偷從垃圾道里爬出,按地址找到寫紙條的人。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的距離沒那麼遠,它們都在大地的同一面,只是不同時間出沒。轉換時,一個空間高樓折起,收回地面,另一個空間高樓從地面中節節升高,踩著前一個空間的樓頂作為地面。唯一的差別是樓的密度。他在垃圾道里躲了一晝夜才等到空間敞開。他第一次到第二空間,並不緊張,唯一擔心的是身上腐壞的氣味。


 


所幸秦天是寬容大度的人。也許他早已想到自己將招來什麼樣的人,當小紙條放入瓶中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將面對的是誰。


 


秦天很和氣,一眼就明白老刀前來的目的,將他拉入房中,給他熱水洗澡,還給他一件浴袍換上。「我只有依靠你了。」秦天說。


 


秦天是研究生,住學生公寓。一個公寓四個房間,四個人一人一間,一個廚房兩個廁所。老刀從來沒在這麼大的廁所洗過澡。他很想多洗一會兒,將身上氣味好好沖一衝,但又擔心將澡盆弄髒,不敢用力搓動。牆上噴出泡沫的時候他嚇了一跳,熱蒸汽烘乾也讓他不適應。洗完澡,他拿起秦天遞過來的浴袍,猶豫了很久才穿上。他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又洗了廁所盆里隨意扔著的幾件衣服。生意是生意,他不想欠人情。


 


秦天要送禮物給他相好的女孩子。他們在工作中認識,當時秦天有機會去第一空間實習,聯合國經濟司,她也在那邊實習。只可惜只有一個月,回來就沒法再去了。他說她生在第一空間,家教嚴格,父親不讓她交往第二空間的男孩,所以不敢用官方通道寄給她。他對未來充滿樂觀,等他畢業就去申請聯合國新青年項目,如果能入選,就也能去第一空間工作。他現在研一,還有一年畢業。他心急如焚,想她想得發瘋。他給她做了一個項鏈墜,能發光的材質,透明的,玫瑰花造型,作為他的求婚信物。


 


「我當時是在一個專題研討會,就是上回討論聯合國國債那個會,你應該聽說過吧?就是那個……anyway,我當時一看,啊……立刻跑過去跟她說話,她給嘉賓引導座位,我也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麼,就在她身後走過來又走過去。最後我假裝要找同傳,讓她帶我去找。她特溫柔,說話細聲細氣的。我壓根就沒追過姑娘,特別緊張,……後來我們倆好了之後有一次說起這件事……你笑什麼?……對,我們是好了。……還沒到那種關係,就是……不過我親過她了。」秦天也笑了,有點不好意思,「是真的。你不信嗎?是。連我自己也不信。你說她會喜歡我嗎?」


 


「我不知道啊。」老刀說,「我又沒見過她。」


 


這時,秦天同屋的一個男生湊過來,笑道:「大叔,您這麼認真幹嗎?這傢伙哪是問你,他就是想聽人說『你這麼帥,她當然會喜歡你』。」


 


「她很漂亮吧?」


 


「我跟你說也不怕你笑話。」秦天在屋裡走來走去,「你見到她就知道什麼叫清雅絕倫。」


 


秦天突然頓住了,不說了,陷入回憶。他想起依言的嘴,他最喜歡的就是她的嘴,那麼小小的,瑩潤的,下嘴唇飽滿,帶著天然的粉紅色,讓人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想咬一口。她的脖子也讓他動心,雖然有時瘦得露出筋,但線條是纖直而好看的,皮膚又白又細緻,從脖子一直延伸到襯衫里,讓人的視線忍不住停在襯衫的第二個扣子那裡。他第一次輕吻她一下,她躲開,他又吻,最後她退無可退,就把眼睛閉上了,像任人宰割的囚犯,引他一陣憐惜。她的唇很軟,他用手反覆感受她腰和臀部的曲線。從那天開始,他就居住在思念中。她是他夜晚的夢境,是他抖動自己時看到的光芒。


 


秦天的同學叫張顯,和老刀開始聊天,聊得很歡。


 


張顯問老刀第三空間的生活如何,又說他自己也想去第三空間住一段。他聽人說,如果將來想往上爬,有過第三空間的管理經驗是很有用的。現在幾個當紅的人物,當初都是先到第三空間做管理者,然後才升到第一空間,若是停留在第二空間,就什麼前途都沒有,就算當個行政幹部,一輩子級別也高不了。他將來想要進政府,已經想好了路。不過他說他現在想先掙兩年錢再說,去銀行來錢快。他見老刀的反應很遲鈍,幾乎不置可否,以為老刀厭惡這條路,就忙不迭地又加了幾句解釋。


「現在政府太混沌了,做事太慢,僵化,體系也改不動。」他說,「等我將來有了機會,我就推快速工作作風改革。幹得不行就滾蛋。」他看老刀還是沒說話,又說,「選拔也要放開。也向第三空間放開。」


 


老刀沒回答。他其實不是厭惡,只是不大相信。


 


張顯一邊跟老刀聊天,一邊對著鏡子打領帶,噴髮膠。他已經穿好了襯衫,淺藍色條紋,亮藍色領帶。噴髮膠的時候一邊閉著眼睛皺著眉毛避開噴霧,一邊吹口哨。


 


張顯夾著包走了,去銀行實習上班。秦天說著話也要走。他還有課,要上到下午四點。臨走前,他當著老刀的面把五萬塊定金從網上轉到老刀卡里,說好了剩下的錢等他送到再付。老刀問他這筆錢是不是攢了很久,看他是學生,如果拮据,少要一點也可以。秦天說沒事,他現在實習,給金融諮詢公司打工,一個月十萬塊差不多。這也就是兩個月工資,還出得起。老刀一個月一萬塊標準工資,他看到差距,但他沒有說。秦天要老刀務必帶回信回來,老刀說試試。秦天給老刀指了吃喝的所在,叫他安心在房間里等轉換。


 


老刀從窗口看向街道。他很不適應窗外的日光。太陽居然是淡白色,不是黃色。日光下的街道也顯得寬闊,老刀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街道看上去有第三空間的兩倍寬。樓並不高,比第三空間矮很多。路上的人很多,匆匆忙忙都在急著趕路,不時有人小跑著想穿過人群,前面的人就也加起速,穿過路口的時候,所有人都像是小跑著。大多數人穿得整齊,男孩子穿西裝,女孩子穿襯衫和短裙,脖子上圍巾低垂,手裡拎著線條硬朗的小包,看上去精幹。街上汽車很多,在路口等待的時候,不時有看車的人從車窗伸出頭,焦急地向前張望。老刀很少見到這麼多車,他平時習慣了磁懸浮,擠滿人的車廂從身邊加速,呼一陣風。


 


中午十二點的時候,走廊里一陣聲響。老刀從門上的小窗向外看。樓道地面化為傳送帶開始滾動,將各屋門口的垃圾袋推入盡頭的垃圾道。樓道里騰起霧,化為密實的肥皂泡沫,飄飄忽忽地沉降,然後是一陣水,水過了又一陣熱蒸汽。


 


背後突然有聲音,嚇了老刀一跳。他轉過身,發現公寓里還有一個男生,剛從自己房間里出來。男生面無表情,看到老刀也沒有打招呼。他走到陽台旁邊一台機器旁邊,點了點,機器里傳出咔咔刷刷轟轟嚓的聲音,一陣香味飄來,男生端出一盤菜又回了房間。從他半開的門縫看過去,男孩坐在地上的被子和襪子中間,瞪著空無一物的牆,一邊吃一邊咯咯地笑。他不時用手推一推眼鏡。吃完把盤子放在腳邊,站起身,同樣對著空牆做擊打動作,費力氣頂住某個透明的影子,偶爾來一個背摔,氣喘吁吁。


 


老刀對第二空間最後的記憶是街上撤退時的優雅。從公寓樓的窗口望下去,一切都帶著令人羨慕的秩序感。九點十五分開始,街上一間間賣衣服的小店開始關燈,聚餐之後的團體面色紅潤,相互告別。年輕男女在計程車外親吻。然後所有人回樓,世界蟄伏。


 


夜晚十點到了。他回到他的世界,回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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