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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尾草:小樹微芳也有詩

狗尾草:小樹微芳也有詩



巴松措湖

前不久我去西藏出差,有那麼幾天待在林芝。夜裡就住在巴松措湖邊上,巴松措是紅教著名的神湖,「措」在藏語里是「湖」的意思。在巴松措的那些日子,天是結實的藍,日光也有最原始的熱烈,而藏民們因為明凈,木木的棕黃臉上,永遠浮著心平氣和的微笑,看久了竟覺得著迷。臨走前,戀戀不捨地去巴松措湖心島,島上有個古老的寺廟,叫措宗寺。我印象特別深,那處寺廟看起來地處荒蠻,但人氣卻極盛,那種景象很突然,很難忘懷,清幽與亂糟糟截然地對峙,像一種不可逾越的不相干。


而那裡的植物,大概是因為從沒有人為地撒過種子,更是長得野趣橫生,寺門前一架薔薇,有股橫潑的風情;白塔下的曼陀羅和八角蓮,開得特別熱鬧;林間小道上,俯身看還有豬毛菜、野苜蓿和鬼針草,以及一種長得很像青稞的知風草。


不過,那裡最多的,還是虎尾草和狗尾巴草,這兩者都是禾本科植物,虎尾草果穗長得極其霸氣舒展,指狀簇生於稈頂,遠看就像一把直立的小掃帚。至於狗尾巴草,真野啊,沒陽光的時候簡直要長到雲上去找陽光。要知道,我此前在內地見到的狗尾巴草,一棵棵守著行軍打仗式的作息,寒暑分際嚴明,各自安著天命,就像被訓練出了一整套的禮貌和規矩,到了西藏才知道,尋常野草扛不住高原,能受得住的都是狠角色,土匪一樣大大咧咧,只差要跨過門檻長到大雄寶殿里去。


虎尾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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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樣熱切的生命,我忽然間就有些傷感,在那遙遠的湖心島上,杳杳的佛樂中央,人或許更容易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身世之感。連同狗尾巴草在內,這種舉世聞名的野草,彷彿能掩蓋世間一切的傷痛和腌臢,馬嵬坡下,無定河畔,一株不夠,就呼啦成片;一年不成,就生生世世。可是卻很少有人知道,這種野草它其實有著非同尋常的戲劇性身世,因為嚴格意義上算,它與人類主糧稻穀是近親;更是小米(古語稱「粟」)的祖宗。


在植物裡邊,狗尾巴草所屬的禾本科,也是一個特別的科,這個科似乎擁有富含澱粉的基因,雖然外形普遍都不起眼,但卻能出烈火烹油的好角色,常見的糧食作物除外,比如我們常吃的茭白,古人那裡叫做「菰」。菰的籽粒「菰米」,在古時候就是與「五穀」平起平坐的糧食作物,甚至一度被列為與「稻、黍、稷、麥、菽」五穀並列的「人間第六穀」。只是後來,因菰的籽粒太難獲收,茭白這種剝掉皮像筍子一樣的蔬菜,才徹底代表了「菰」,它其實只不過是菰的畸形膨大莖。再比如我們常吃的野燕麥,植株看起來飄逸輕盈,其種子就可以磨成麵粉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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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尾巴草


《詩經》里有句話,叫「好言自口,莠言自口。」一個「莠」字,取秀而不實之意,就是「惡」和「壞」的意思;到了《說文解字》中,許慎解釋「莠」是「禾粟下揚生莠。」那個成語「良莠不齊」便是這麼來的,「良」是有益的穀物類莊稼,而「莠」就是密被田間與糧食作物爭搶肥料的狗尾草。它可能足足被嫌棄了上千年,直到李時珍的出現,才稍稍減輕了冤屈,李神醫在《本草綱目》里,著錄狗尾巴草的莖能治目痛,所以又把它叫光明草、阿羅漢草。而在國外,狗尾巴草的經歷遠沒這般複雜,它的英語名「green bristlegrass」,其中「bristle」有「剛毛」的意思,所以也叫「剛毛草」。當然,儘管禾本科狗尾巴屬涵蓋了數百種野草,要說全世界最著名的野草還是非狗尾巴草莫屬吧,卑賤當然只是人類給它的定位,好在它也不打算以牙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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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尾巴草


在我的老家湘中地帶,狗尾巴草在鄉間遍地都是,還有一種「狼尾巴草」,特別容易跟它混淆。外形上看,狗尾巴草植株矮小,花穗是綠色;而狼尾巴草體形高大,毛質更好,花穗呈灰黑色,針芒較長,遠看比狗尾巴草更漂亮,因此現在已經被開發成了一種園藝植物。我在日本見過狼尾巴草被成片地栽植,它通常與其它草花一起混長著,遠遠地看,彷彿一片氤氳鬆軟的霧氣之中,綴了些印象派的點彩,我竟從不曾想像,狼尾巴草也可以是那樣仙氣騰騰。


或許早已無從考證,是從何年何月何地起,狗尾巴草才徹底淪落到了現在的境地,就像一個出身顯赫的人,突然有天徹底流落到民間,湮滅面目地活著。我相信它一定經歷了什麼複雜的變故,才迫不得已性情大變。但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去追溯它的遭遇,人們早已容忍了它的低賤,正如民間傳說,狗尾草的花語叫做「暗戀」,雖然很多野草的所謂「花語」,難免有附會之嫌,但狗尾巴草的這個「花語」,卻讓人覺得貼切,它真的是如此卑微,如此的不入流,很多時候才不得不失去愛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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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尾巴草


好在,卑微無處不在,這原本就是世間的常態。印象里,有一年我去雲南麗江白沙古鎮,那兒是一個納西族聚居地,那種煙火氣十足的環境引人流連,有菜市場,有連綿的瓦屋,雜貨鋪擠著糕餅店,包頭巾的婦女站在薔薇花叢中和丈夫拌嘴,藤蔓叢生的天井邊,坐著白髮蒼蒼的老頭兒,瘋丫頭騎著破舊的自行車,在坑窪不平的巷道上飛奔,屁股能顛成八瓣,而那些用泥磚砌成的牆垣上,居然長滿了狗尾巴草。那種感覺就是平日明明卑微到了塵埃里的一種草,突然長在要人需要仰視的高度,我頓時覺得它特別的神氣,莫名想到楊萬里的句子,「小樹微芳也有詩」。那一刻,彷彿它越是渺小,光反而越洶湧。


我想起曾看章詒和寫康有為的女兒康同璧,即使在「文革」那樣艱難的日子中,她還是要按照老禮為章家送來一小盆長滿花蕾的水仙,「每根花莖的部位套上五分寬的紅紙圈。如果有四個花鍵,那就並列著有四個紅色紙圈。水仙自有春意,而這寸寸紅,則帶出了喜慶氣氛」。章詒和將這種「坐銷歲月於幽憂困菀之下,而生趣未曾盡失」的態度,視作一種貴族氣度。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在麗江遇到的那蓬狗尾巴草,也有這種貴族氣度,它像一個歸隱的王孫貴胄,早已能夠以平民身份散漫沖和地活著,也深知自己所走向的那個終點。有些東西在它的命運中緩慢發酵,它內里的東西開始出來,就是不管生存環境如何變,到最後還是它自己對自己這種生命的原型、生命的本質有興趣,這才是最重要的。


狗尾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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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執著於狗尾巴草何以淪落至此了,如同不願意去忖度那些艷冠群芳的花,它們快樂嗎?我想它們必然是不快樂的吧。因為艷冠群芳其實是基於巨大的壓力和不滿足,假如生活早已滿足了它,它便不必那樣時刻緊繃著活,像一張隨時待發的弓,它或許會慵懶,會松垮,會無心爭奇鬥豔。要知道,這世界上所有試圖拔尖的人或者物,不過是覺得世界的真正意義還沒有被自己掌握,那些使勁兒讓自己奪目的東西,不過是說明,它想要藉助這種光亮,去對抗生命里那些陡峭的暗夜和虛無。


如同人類所有的對植物的想像,其實歸根結底都源於自我觀察,然而人終究是有限的,反而植物,卻更像一場無限的來回。哪怕低微如狗尾巴草,長在廢墟之上,但只要人類有一天歌舞不再,抑或倉皇辭廟,它們就會坦然地接管地盤,延續歷史。畢竟,光陰對於人類而言,或許是致命的一擊;但對於它們,卻僅僅只是刻度,它們從來只有生的熱烈,而無需懷抱死的恐懼。


因此,我常常疑心,在無數個對狗尾巴草產生輕視怠慢的時刻里,它是否也曾試圖暗暗地取笑過我。就像克里希納取笑王子阿朱那的那樣:別自以為是,你們人類渺小到不足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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