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漢弗萊：意識是腦的魔法

社科報 演講台

原題：靈魂之塵：意識的魔法

作者：劍橋大學達爾文學院尼古拉斯·漢弗萊教授

意識對於我們至關重要，有意識的感覺是我們存在的核心。然而，意識的根本性質依然是一個科學之謎。

不久前，劍橋大學達爾文學院尼古拉斯·漢弗萊教授應浙江大學哲學系、語言與認知研究中心李恆威教授邀請，在浙江大學東方論壇上做了「靈魂之塵：意識的魔法」（Soul Dust：The Magic of Consciousness）的演講。他指出，意識不過是我們為了自身目的置於頭腦中的一場神秘魔法表演，這場自製的演出為我們點亮了世界，並使每個人感到自己的與眾不同和卓越。

這個演講的主題是關於意識的神奇特質：意識如何為我們照亮了整個世界？如何讓我們感覺到自己既獨特又超越？以及它如何產生了靈魂這個觀念？

尼古拉斯·漢弗萊（Nicholas Humphrey）：英國著名心智哲學家和心理學家，現任英國劍橋大學達爾文學院高級成員、倫敦經濟學院之艾默瑞圖斯學校教授、倫敦新人文學院訪問教授。其興趣廣泛，主要包括人類智力與意識的演化，提出著名的「智力的社會功能」（social function of intellect）理論、「健康管理系統」（health management system)理論等，此外，漢弗萊是揭示「盲視」現象存在的第一人，以及唯一一位曾參與編輯世界著名文學雜誌Granta的科學家。

意

識：哲學科學的難問題

每天你都會經歷一次蘇醒：你從睡眠中恢復了意識。它通常發生在旭日升起的早晨。當你蘇醒過來，對你而言這像是什麼呢？記起了嗎？奶瓶的叮噹聲、對紙的觸摸、看見一片藍天。你擦擦眼睛，伸伸四肢，並且在你知道它之前，感覺（sensation）的波紋再次充滿了你的存在之湖。你再次進入主體性的當下。你再次感到自己是活著的。

你並不孤單。像這樣的事情今天發生在地球上無數個體的身上。科學告訴我們，我們的星球不過是星塵的凝聚，與散落寰宇中所有其他較小的星體沒有什麼不同。但是這個星球已經成了一個充滿不同尋常現象的家園：一個被你或我的無盡感受和體驗充滿的世界，而這一切是因為你或我是有意識的存在。

圖為尼古拉斯·漢弗萊教授（右）在浙江大學作講座期間與李恆威教授（左）的合影

那麼，意識是如何在這個星塵凝聚的世界起源和演化的？自我和靈魂的觀念又是如何漂浮進這個星塵凝聚的世界？我們並不是全然不理解意識，因為每一刻的感受都在向我們昭示著意識的存在，但意識讓科學困惑的方面在於：腦、神經元與意識顯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但是這樣的純粹客體是如何產生怪誕迥異的主觀體驗的，這似乎是完全無法理解的。這就是意識提出的「難問題」，即解釋一個完全由物理物質構成的存在者（諸如人）如何體驗有意識的感受。這個問題是難的，因為這類感受似乎對（作為這類感受的主體的）我來說具有一些可能無法單獨從物質中用魔法召喚出來的屬性。

理論家往往分成兩大陣營。一些人主張，主觀體驗的這種顯然怪異而又不可說的品質，僅僅意味著這些非物理品質是宇宙構造所固有的。另一些人，包括我，則抱有更大的懷疑。他們稱意識可能更像是一場魔法表演，物理的腦在這場魔法表演中欺騙人們相信那些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品質。

腦

的魔法

意識是賦予生物以感受（feeling））或感覺（sensation）的「東西」？關於紅的感覺是什麼呢？或是鳳尾魚的鹹味、燒傷那灼熱的痛到底是什麼？種類感受的生物機制是什麼？它們的形而上學本性是什麼？

我的答案是，這是一種魔法般的再創造——一場我們在自己的腦中提供給自己的表演。為了反映來自我們感覺器官的刺激，我們製造出非凡的藝術品讓心智去審視。它是某種形式的模擬或幻象，追蹤著我們的身體與外部世界的相互作用——視覺、聽覺、嗅覺。這就是說，通過形成事物的一個心智表徵，我們實際上能夠獲得一個在我們身上什麼事情正在發生的圖景。然而我們為創造這個東西所做的，遠遠多於僅僅在客觀意義上追蹤我們與外部世界的互動——它還放入主觀性，添加上個人的維度，渲染上情緒的色彩……並且在最上面加上一個時間深度的神秘維度。因此當我們形成一個表徵時，我們並不是簡單地發現正在發生什麼，我們還形成了一個它像什麼東西的圖像。這個圖像已經獲得了不可思議又美妙的屬性——把我們當成主體帶到一個現實或非現實的新高度。

意識的表演是如何實現其目的的？如果這是正在上演的表演，那麼在幕後可能正在發生什麼才創造了這場表演呢？在腦中是什麼弦正在被拉動呢？我的答案是，實際上一定是某種錯覺，是腦的某一部分對另一部分使出的戲法。我認為，這個美妙的錯覺產生過程所提供的正是我們理解意識所需要的模型。這裡，作為主體，我們正在以一個特定的角度看自己創造的事物。這就意味著任何在腦中尋找意識的神經相關物（NCC）的科學家都將面臨艱巨的任務。因為科學家是無法從外部認出NCC是什麼，即使它就在科學家面前。只是觀察腦中這個奇怪的過程，而不知道應該如何去看待它，科學家永遠也猜不到他已經撞到「難問題」了。

接下來的問題：在腦中的這個過程實際上是什麼？它是由什麼構成的？如果我們現在經歷了某種感官的魔法表演，那麼這個表演是如何成為一場表演來上演的呢？我認為答案就在於這樣一個事實：感覺一直都需要某種表演。感覺在演化早期作為身體的活動而出現，表達身體對受到的刺激的反應。想像一下，一個原始的動物漂浮在原始的大海上，發生了一些事情，化學的、壓力、光、好或壞、痛苦的叫喊或興奮的叫喊。這些反應是反射性的身體行為，動物不會從心智上意識到刺激。這些原始動物在演化過程中很快就發現，它們的確可以通過監視自己正在做什麼，來表徵在他們身上正在發生什麼。然而事情不會永遠停留在這個層面。動物不再想進行公然的身體表達了，但它仍舊想要追蹤外界刺激。於是，這種反應逐漸內化，而它們依舊可以監視它。因此，我認為感官反應開始變得個人化。

如今當我們體驗到感官刺激時，我們依然會做出從我們的祖先那裡傳下來的古老的行為反應模式。但現在它已經變成了一個發生在虛擬身體里（頭腦里）的虛擬表達。現在它的確是某種啞劇，它的目的不再是為了去做有關刺激的事情，而僅僅是要告知我們有關的刺激。感覺勉強稱得上是劇場，然而在一開始它當然不會是魔法劇場。

意

識的目的

意識的目的是什麼？我認為追問這個問題的哲學家和科學家已經習慣性地誤入歧途，因為他們對於意識在做什麼的期望完全錯了：他們期望意識在認知或智力中起著實際的作用，但感到困惑。我認為，意識是劇場，它的工作就是改變對生活的看法，給我們提供一個新的世界觀：我們是誰，我們是什麼，我們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首先，意識賦予生物以活著的樂趣。在形成和維持意識的過程中，除了「當下」的簡單快樂外，我們發現了自己存在的一個新的目的。正如拜倫（Byron）勛爵寫的那樣：「生活中偉大的目標就是感覺，去感受到我們存在，即便是在痛苦中。」或者如更加嚴肅冷靜的內格爾（T.Nagel）：「有這樣一些因素，如果被放到一個人的體驗中，則會讓生活更美好；也有另外一些因素，如果被放到一個人的體驗中，則會讓生活更糟糕。但是如果這些因素被消除的話，那麼剩下來的可不僅僅是不好不壞的中間狀態：它絕對是正面積極的……這額外的正面力量就是由體驗本身供給，而不是由任何體驗的內容提供。」「耽於享樂(享樂主義)」這個詞比較接近但很難準確地描述這種情感。

為什麼感覺到我們的存在並珍視這種感覺，而且在演化過程中皮層下的腦迴路被選擇保留了下來呢？我認為，答案就是，正是這種享受存在的感覺的生物才會發展出一種「存在的意願」，進而，至少對於人類來講，發展出「一種活著的意願」。當然意識所做的不僅僅是帶來歡愉。它給我們帶來了一些實質性的東西讓我們可以堅持，一些可以作為目標的東西：一個飄在空中也可以抓住的球。

其次，意識的出現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世界觀，即世界成為一個充滿魅力的世界。簡單的生活之樂趣往往能夠完全內化，以自己的身體為中心：個人身體的感覺才是重要的，而不是在外部世界中引起這些感覺的東西。事實上，當沉浸在當下時刻的時候，我們也許可以有意地去選擇遠離這個世界而享受那些沒有被現實所困擾的感覺。當然在別的時刻別的情緒下，我們僅僅是由於有意識而產生的快樂變成了針對世界上特定事物的快樂。就像詩人愛惜每一種平常的感官美味，就像輕撫念珠上的每一顆珠子。為什麼如此普通的事物對一個人來說顯得如此珍貴？當然，這是由於我們感覺的某些魔力正在起作用。

因此對於我們來說，好像世界上的那些事物本身擁有現象特徵似的，好像這樣的事物有了一個額外的展現維度。嚴格地講這是沒道理的。感覺的特質是我們自己創造的，它們並不屬於外部世界。以紅色為例，是我們的眼睛對光的感覺具有現象屬性，而不是西紅柿；西紅柿具有物理屬性上的紅，而不是現象屬性上的紅。然而事實是：我們的體驗一直是紅色的西紅柿和紅色的感覺是在一起的。因此，這種把對於事物的感覺和提供這種刺激的事物本身的聯繫重複得足夠多的話，就會產生這樣的錯覺：感覺是事物本身所具有的真實屬性。就這樣，西紅柿就獲得了現象屬性！因此，毫無疑問，當我們把現象屬性投射到真實事物上時，我們就在犯一個哲學上的錯誤——一個範疇的錯誤。事物變得令人著迷，這一切的發生是由於感覺。（楊岸婷/譯,李恆威校,原載於社會科學報15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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