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錢鍾書

文史 08-28

關於錢鍾書

兼懷馬力/黎活仁

圖：三幅照片為錢鍾書先生親筆書信，作者供圖

在網上拜讀錢鍾書先生1984年的手諭（《錢鍾書手稿大規模面世盡顯幽默詼諧語言特點》）①，內有先生叮囑時任《廣角鏡》主編的李國強遺我及宋淇等以新刊《也是集》②。

翻檢近年論著，赫然發現鍾書先生與宋淇交情不淺，可惜現在已無緣請教。除了宋淇之外，鍾書先生在給我的信中稱之為「捷足」的民建聯黨鞭馬力，當藏有為數不少的墨寶。馬力與李國強是中學同學，因為馬力的中介，《廣角鏡》得以優先發表《幹校六記》。香港中文大學一位後來成為名教授的學弟，正準備去京都留學，學弟走馬薦「捷足」，「捷足」又有好友麥君，擬以《圍城》為碩士論文，部分篇章後來發表在香港某月刊。

1969年5月31日，在廣華醫院附近西洋菜南街的「實用書局」，得晨光版的《圍城》，《圍城》的修辭以時下的文學術語出之，就是「空間化」，看官為優雅幽默的比喻減慢了閱讀速度，不再在乎情節。在有限的條件下，我開始積極蒐集錢鍾書的研究資料，二年級時與容啟東校長（1908─1987）在崇基禮拜堂偶遇之時，得以請教，容校長不以為唐突，建議我去找《清華周刊》，上面果然有中書君的詩③。校長於一九二九年畢業於清華，故略知其為人。

馬力當年住在我對面的華豐大廈，承他轉知鍾書先生區區十數年來蒐集了不少的材料，「文革」期間傳聞鍾書先生已游岱宗，海外故舊的追思，其中以鄒文海（1908─1970）最為重要，《圍城》所記往三閭大學赴任的見聞，是據實情改編，後來知道鄒、錢當年結伴同行，交情非比尋常。訃文多溢美之詞，作家生前能看到友儕像貓哭老鼠的假慈悲，自然欣喜莫名。三閭大學校長認為大學的育才，「不但造就學生，還造就教授」，多聘沒有名望的人，不會鬧彆扭，「他們要靠大學才有地位」，與學校「合為一體」，鄒文海官至名校政治大學法學院院長，年輕時受惠於藍田國立師範學院即三閭大學樹人哲學，飲水思源，自然也會開枝散葉。台灣博碩士班已超巿化，定有好事者以「三閭大學與政治大學承傳研究」為議題的製作。鄒氏訃文說鍾書先生不擬在香港定居，是因為女兒多病，又氛圍不宜學人所居，宋以朗書亦有引述。但《圍城》的鳥男女常在香港中轉，能像張愛玲給香港留下一些陌生化印象，自然彌足珍貴。《圍城》曾多次修訂，至今有匯校本，按圖索驥，或可有所創穫。

十年前看到大學時購買的《圍城》，已飄洋過海，上了台灣一位藏書家的博客，內頁還有手寫的購買日期和定價，忍不住給它的新主人寫了一封信，感謝她的認養照顧。

王淑芬老師：拙藏《圍城》已記不得怎樣離開香港，流落異鄉，這個版本的《圍城》我在「實用書局」買過二、三本，不貴，因此並不珍惜，記得其中一本還物歸原主，送了給錢鍾書先生。那陣子我跟錢先生和楊絳女士有過書信往還，因為我曾編過錢鍾書研究目錄之故。錢先生的舊藏在下放幹校前已無法保留，而且書又準備重版，我聽聞有此一說，故託馬力君（後來貴為香港「民建聯」黨鞭，月前藥石無靈，不幸辭世！）寄奉，錢先生則以新刊數種以為回禮，至今仍妥善保留，其中也包括錢先生的簽名本《圍城》和《舊聞四篇》等等。在網上看到您博客多時，睹物懷人，不無感慨！

活仁敬拜

2007.10.16 於香港

意猶未盡，過了幾天，又補充了幾句。

淑芬老師：我是在「雅虎」無意發現您的網站。一九六九年五月卅一日買到《圍城》，回家看到天亮，後來寫了一篇隨感，是交給黃恩師的習作，發表在香港《盤古》月刊，筆名叫做「慕容龍圖」，這也許是處女作，內容不免稚嫩，未敢以真姓名示人，不想美國一位先生因此寫了一篇博士論文，在前面還鳴謝那位名字好像見於金庸小說的「慕容」少俠，這位學者比「慕容」少俠高明得多，十分佩服。我後來寫了一篇研究《人獸鬼》中的短篇《上帝的夢》的論文，現在覺得還算可以。

我比較重要的貢獻是蒐集錢鍾書的佚文，首先是在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圖書館和日本京都大學找到《清華周刊》上的詩文，自日本留學回港之後，在《觀察雜誌》找到散文《說回家》，另外，鄧仕樑老師自哈佛大學方誌彤教授得到《書評季刊》上一些英文評論（合該再三致意！感謝鄧老師慷慨惠贈。）再結合馬力君自《國風半月刊》影印的舊詩等，於我回港任教之時，在讀書月刊《開卷》發表，主編李文健先生的夫人後前來致歉，因為她把馬力的大名置於區區之前，誠屬手民之誤，不勝惶恐云云，讀者卻已認定黎活仁這個老師真偉大，能把成果讓給學生！「未曾真箇也銷魂」，偉大的感覺其實不可輕易獲得，錯誤卻不可挽回，不便計較，時馬君是所謂近鄰，得吳清輝教授（曾任浸會大學校長）力薦於香港大學中文系攻讀碩士，吳清輝教授是唐文標教授（台灣文學史極具爭議的人物）、尉天聰教授的至交，推心置腹，使人想起桃園結義或《水滸傳》的哥們友情，我對這種古道熱腸十分羨慕，畢竟耳濡目染，中毒不淺，不能自拔。對於馬君和區區製作的目錄，後來看一篇訪問，原來錢鍾書認為是拾其棄餘，其實他當年高興得很，並非如所說的無所謂，還託馬君致意。一九八三年到北京拜會之時，實感謝錢先生和夫人的親切接待。交談之時，寒暄過後，鍾書先生對《柳如是別傳》頗有意見，《柳如是別傳》是一部天書，只好唯唯諾諾。陳寅恪是錢先生的老師輩，論成就則光彩比肩。楊絳女士對陳寅恪的研究也有微辭，就學術觀點而言，目前仍不一定可斷定誰是誰非。老實地說，我不認中國大陸對錢鍾書有什麼研究，容後再談。

2007.10.26

淑芬老師：昨天因為寫到差不多天亮，必須擱筆。關於《錢鍾書集》，恐怕未收進去的三、四十年代佚文為數不少，據知有些是見於當年上海報章副刊的，馬力君當年曾託散文家黃裳先生代為想辦法，黃裳先生表示有點不容易，因為像大海撈針。在我和馬君發表的目錄之外，後來國內似乎沒有作大規模的後續補充，我的錢鍾書檔案里是否有一些佚文，已記不清楚，大概一九八三前後，錢鍾書熱出口轉內銷，並成為顯學，我的興趣因此大為減少，相信傾全國之力，一定會徹底蒐集，是退位讓賢的時候。

錢鍾書先生始終不熱心整理出版他的著作，包括《錢鍾書集》，是佚文無法繼續發現的原因之一。大概是因為《錢鍾書集》出版的事吧，有一天我在香港接到北京或上海的來電，查詢一篇文章的事，問我手上有沒有，不知如何，始終提不起興趣，隨便給了一個答案。晚近有計劃研究錢鍾書論唐詩，特別是白居易，在我有生之年，是否因此而重拾補綴輯錄舊業，則要等待下一個機緣。

馬力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秘書之後，轉某報擔當要職，認為不妨結合吳敬梓、錢鍾書、張愛玲的風格，寫作《香港儒林外史》，則報章定有起止。多產作家寫長篇小說，往往如《上帝的夢》說的老子，十多月懷胎，不免難產。懷胎十數月之後，「捷足」又有高就，到民建聯任黨鞭。《香港儒林外史》的腹稿，部分無傷大雅，不妨披露一二，以博看官一粲。

譬如散文研究，除了賞析之外，就是知人論世，致力於史料整理。後者枯燥又費神，賞析普遍受到歡迎，因為與中學的教學法差不多，不費吹灰之力，就修畢幾個學分，而且，學生多至百多二百人，蹺課也無所謂。好幾年師生聯席會議，都有學生建議點名，以振興學術風氣。這時就有老師說名教授是不點名的，《圍城》早就說過，況且二三百人的班，點得來也下課了，另外，點名也會趕客，大家在享受「滿堂紅」的「人口紅利」，搞到小貓三四隻，無異是搬石頭打自己的腳。香港大學歷史系就因為客源銳減，而走進歷史。到外國賣國貨即修讀漢學，又以方鴻漸為師，自能發揮事業，有口皆碑。原來很多系，都有「水泡科」，老師樂於給「營養分」，加上又有學生不記名評老師的制度，形成大學中學化，如同地心吸力必須順應自然，方為上策。大學愈中學化，世界排名愈高，是不爭的事實。因應「營養分」的氾濫，有數年限定甲等不能超過百分之二十，實行之後，驚覺學生成績驟降，無法申請外國獎學金，於是又打回原形。這個世界到處有三閭大學，難怪大學生長期票選《圍城》為最受歡迎的讀物。

寫報刊專欄，稿酬不菲，可以買屋買田又買地，現在想起來，覺得當年馬力對錢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如果不是老總，怎可能隨便安排新的專欄。他的報章有政黨背景，雖然不必為經費擔憂，但文藝難免都是票房毒藥。話又說回來，儒林外史，罄竹難書，恐怕亦非一份副刊所能覆載。魯迅與錢鍾書，都有未完成的長篇小說，《香港儒林外史》不了了之，也是尋常事。

1983年重訪京都，聽了一位紅學家題為《論五言詩起源於婦女文學》的演講，說李延年已「去勢」，因此也可看作婦女，然則逆閹都進紅顏禍水史，能不額手稱慶，也許博學的鐘書先生對此新見定會感興趣，於是隨函寄奉原稿，不想在近年出土的致李國強書信亦有所發揮：「日本去秋今秋兩次相招，弟皆敬謝。此次由吳君世昌代去，閱其論文謂『五言詩』乃婦人創始，李延年作《絕世有佳人》一首，因李閹割，『雖非婦人，已是中性』，故能作五言。引起笑談，日人私下謂『司馬遷將入婦女文學史了！』黎活仁先生參加此會，特來信詳細相告，並寄吳原文相示。吳君紅學議論，貴刊早已領教，想兄早燭照其迂謬矣。」其時忙於博士論文，無法旁及其他，到風聞鍾書先生住院，千金又告撒手，曾給夫人寫過信，但沒有回覆。

後來我還寫過一篇關於鍾書先生的短篇《靈感》的分析，另外，又指導一位來自湖南的本科生寫作有關評析《貓》的論文，並參加台灣輔仁大學研究生研討會，後來刊登在該校的研究生刊物。

鍾書先生、夫人楊絳女士和「捷足」君一時俱逝，也許有一天會集其遺簡，都為一集，以誌哀思。

註：

①「新華網」2013年5月21日

②錢鍾書著，香港廣角鏡出版社，1981

③錢鍾書著譯目錄：

小說瑣征（一）札記署名中書君，載

1930年11月22日《清華周刊》第34卷第4期（作者提供的原引文為簡體字）

黎活仁，日本京都大學修士，香港大學博士，香港饒宗頤學術館名譽研究員。著有《現代中國文學的時間觀與空間觀：魯迅．何其芳．施蟄存作品的精神分析》、《香港八十年代文學現象》；主編《瘂弦詩中的神性與魔性》、《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周夢蝶新詩論評集》、《國際魯迅研究》、《國際村上春樹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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