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故城探訪晏嬰冢——論職業經理人的自我修養藤枝投稿

投稿人「譚偉」

在齊國乃至整個古中國的第一總理——管仲去世之後的一百年里，齊國政壇再也沒有出現過像管仲那樣的管理大師，直到齊靈公時晏嬰登場。晏嬰是「萊之夷維人」，具體位置大致屬於今天的山東高密範圍，從「萊、夷」的字面上分析很明顯可以看出晏嬰是山東的原住民，也就是被蔑稱的「東夷人」。從出身上看，晏嬰比不上跟管仲，管仲祖上是姓姬，周文王這一支家族也姓姬，所以管仲算是炎黃子孫，晏嬰算是蠻夷。

作為齊國歷史上繼管仲之後的第二名相，晏嬰的工作作風跟管仲差別非常大，當然工作成績差別也非常大。首先，晏嬰是在史記當中第一位明確提出自己與國君之間是合作關係，而不是像奴隸主與奴隸那樣的從屬關係，雙方應該各盡其責各司其職，昏君不能要求臣去愚忠。（其實管仲很有可能也是這麼想的但他沒說。）其次，晏嬰曾拒絕君主賜予的除俸祿外的狐裘美妾豪車豪宅，而管仲則酷愛美女豪宅靚車且從不掩飾。另外，晏嬰足智多謀，大多應用於的如外交之類的具體事務，管仲則深謀遠慮胸有城府，其工作主要是改善和升級整個齊國的大政方針；在工作成果上，晏嬰雖得民望、利家族，但對齊君和齊國的影響不如管仲，管仲不僅使家族受益還使齊國綜合國力大幅度提升至春秋第一霸。所以，齊國有管仲在，晏嬰排名第二並不委屈。

但是晏嬰深得齊國民眾擁戴，甚至從後世百姓的推崇程度看，大家喜歡晏嬰更勝過管仲。其原因也很簡單，晏子的小計謀出彩（如「二桃殺三士」），百姓更容易看懂，而管子的大智慧難察，黔首不容易理解；作為善良的（或者說是頭腦簡單的）、不會多思考的平民，大家喜歡不貪財、不好色、一心為國家的模範公務員，而不喜歡愛奢侈重享受、業績巨大的精英經理人（但是作為老闆，又喜歡重用哪類人呢？）。

【因為年代久遠，晏嬰冢墓碑上的字已經很不清晰了，仔細辨認才能看出寫的是「齊相晏平仲之墓」，由此可以得知此碑是春秋戰國之後的古代人所立（後來我打聽到這個碑是明朝人立的），因為「平」是晏嬰的謚號，如果是現代人立碑的話很少有人會把謚號寫上，例如今人在管仲冢前寫的碑文是「齊相管夷吾之墓」，夷吾僅是管子的字，他謚號「敬」，古人立碑的話會寫「齊相管敬仲之墓」。】

如果按以上的標準生硬比較管晏二人，對晏嬰是非常不公平的，從智慧上看，晏嬰不弱於管仲，但他獲得的施政條件卻距離管仲差太遠。管仲為相是得到了齊桓公的大力支持，都被稱「仲父」了，而晏嬰為相時只是齊國普通的高官，當時還有很多大夫家族勢力比晏嬰還強（比如著名的崔杼、慶封），而且晏子雖然是三朝元老，但這三任齊君並沒有給晏嬰完全授權，更不會像桓公那樣給予晏嬰充分信任。

（作為歷史的觀眾，大家也許會感慨：若齊君完全信任並放權給晏嬰該多好，齊國又可以稱霸了。而作為歷史的參與者，如果您是那三位國君，估計您也不會做出把晏嬰當「嬰父」的決定，因為，歷史的環境變了，此一時彼一時，桓公時，各位大夫家的實力和影響力還不強，桓公能夠掌控全國局面，當然到了後期桓公就連太監也指揮不動了；在靈、庄、景三公時期，齊國的大夫家們已經做大，已經形成了類似的割據勢力，比如後來取代姜氏的田家以及鮑叔牙的後代鮑家、高傒的後代高家，都在齊國形成國中之大國的局面了，齊君這個時候對大夫們已經非常警惕了，根本不可能給任何一位大臣授大權，能臣權柄過大就會取而代之，當領導的都懂這一點。）

在晏子時代的齊國，雖然也不復當年霸主之風，但也是東方大國，在周朝各諸侯國之間的國際舞台上發揮著重要的博弈作用，晏嬰為相時，主要是取得了諸多外交戰的勝利（比如著名的「晏子使楚」），有段時間，他幾乎是齊國的外交部長兼特使，所有與外國人打交道的事務國君都交給他去辦，外國國君也只認晏嬰（這有點像晚晴的李鴻章）。

漫畫出自@喵乙己baby

【晏嬰冢的墓碑兩側是後人所立的壁畫，壁畫以晏嬰的歷史故事為主線，全面展示了的晏嬰的生平、個性、施政方略。對比管仲冢，這裡少了一些現代的商業喧囂，多了一些歷史的古樸蒼涼，這是我非常喜歡的古迹類型。】

在內政方面，晏嬰雖然沒有管仲那樣的權利和影響力，但也舉賢任能、直言進諫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發揮了重要作用。由於專制歷史原因，後世主流官方媒體在宣傳晏子時主要褒揚其「使楚」、「二桃殺三士」，而對晏子的「職業態度」是批判的，不僅官方如此，就連很多受過教育的讀書人也持批判態度，他們認為「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主辱臣死」這是天經地義的。如果歷史真能穿越，估計晏子會穿越歷史的時空，指著那群書獃子說：憑什麼！

那天，齊莊公因為與權臣崔杼的妻子私通而被崔杼格殺在家裡。晏子抱著庄公的屍體一哭、再拜、三走，如此行為藝術已經把他的「職業態度」表露無遺：作為員工，領導的政策正確我就堅決執行，領導的政策錯誤我就再考慮考慮是否該執行；作為大臣，君主為國家而死，大臣應該跟隨殉國，君主為私事而死，大臣為他行個禮、哭一哭，就很夠意思了。

流傳至今的「刷存在感」

作為一部紀傳體的通史，太史公把人物單獨列傳以記之，但人物與人物之間會交叉發生歷史事件，所以我們看到很多人物的事迹分別記載於不同的列傳當中。司馬遷也說過，管仲晏嬰的事迹已經大多記載在太公和田氏等卷中，在管晏列傳里就簡單記幾個小軼事給讀者。太史公的筆法和記史風格與孔子不一樣，孔子做《春秋》的風格是「微言大義」，字數能少則少，越隱晦越好，給後人讀《春秋》帶來了巨大的閱讀困難，因為沒幾個人讀得懂，所以只能先去讀《左傳》、《公羊傳》、《古梁傳》。而太史公的風格是「以事寓事」，說白了就是有的時候他會故意通過記錄一些故事反映他當時所處時代的現象、或通過對歷史人物處境的感慨來抒發自己的同感。在管晏列傳中，司馬遷就記載了一個小故事，所以在這個以帝王將相生平事迹為主的大著作中出現了為數不多的小人物小故事。

這個小故事的主角是晏嬰的司機（那個時候稱「車夫」），晏司機為人很高調，經常開著齊國總理的防彈賓士招搖過市，目中無人，「老子是宰相的司機，誰得罪了我誰就是得罪了宰相，誰得罪了宰相誰就是得罪了朝廷，誰敢得罪朝廷？」——晏司機的妻子不幹了，提出離婚：「晏子身高不到一米六，貴為各國人民愛戴的齊國總理，卻為人低調謙卑，而你一米八的漢子，就是給總理當個司機，就以為自己很能耐不把天下人放在眼裡，沒出息。」

故事是故事，說明了什麼呢？有一種現象，叫「刷存在感」。民間有句俗話「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我們經常看到有部分非常非常基層的工作人員利用手中的公權力難為納稅人，他未必是為了索取賄賂，也未必是跟你有仇，但就是要在程序上為難你、在態度上怠慢你、在心理上打擊你，為何？

——為了「刷存在感」，體現他自己的價值、體現他受到重視。越是卑微的小人物越容易被人忽視（大人物因為已經被重視所以不需要刷存在感），當被忽視時，他們就越喜歡刷存在感以證明他的存在——你有錢又怎樣？你看你想辦點事還不是求到我這個低月薪的辦事員頭上；你事業成功又這樣？你企業倒閉了之後還比不上我這個旱澇保收的辦事員生活好；你長得好看又怎樣？人家找對象還是願意找我們這樣吃穩定皇糧的。

您看，一個兩千多年前的小故事，到現在也不過時。那麼，您看出太史公記錄這個故事的意圖了嗎？

太史公也是晏嬰的粉絲

「揚州八怪」中成就最高的鄭板橋在欣賞完明代大才子徐渭的畫後特別感嘆：願為青藤門下走狗（給徐渭當狗也願意）。給人當狗雖然聽起來不雅，但當粉絲見到他所高山仰止的偶像時，有這種心態是很正常。偉大如司馬遷太史公，當他讀完管仲的著作和晏嬰的《晏子春秋》之後，對二位宰相的為人及成就佩服的五體投地，心有戚戚焉，他在管晏列傳的結尾也寫下了跟鄭板橋一樣的粉絲體：假令晏子而在，余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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