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學者談晚清最大政治色情案：推動了政局分裂
導語
1907年，清朝中央發生了一起震驚全國的政治色情案件，即「楊翠喜案」。一位天津的當紅京劇女演員，被袁世凱送給了權傾朝野的慶親王奕劻之子載振，以求可以換來東三省總督和巡撫的職位給自己人。
這件事後來被御史彈劾，案件開始無限擴大，清朝很多重要官員都被捲入其中。由此，引發了後來著名的大慘案，也導致晚清官場持續分裂，為清王朝的滅亡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采寫：宋晨希
受訪嘉賓：蔡登山，一九五四年生。曾任高職教師、電視台編劇，年代及春暉電影公司企劃經理、行銷部總經理。沉迷於電影及現代文學史料之間，達三十餘年。曾參與策劃、編劇《人間四月天》等。
袁世凱為安排自己人作東三省總督以美色結交慶親王
搜狐文化：我們還是先從您的新書《聲色晚清》談起吧。您為何會選擇寫一本以楊翠喜為主題的書呢？
蔡登山：大概三年前，我要寫一篇有關姚靈犀的文章，因為他寫了好幾本《采菲錄》，都是有關舊時女人小腳的。這本書，現在連圖書館都已經很難找得到了。我因為別人的介紹認識了一位收藏家，就是《聲色晚清》的另外一個作者——台北縣土城市廣川醫院院長柯基生，他給我看了姚靈犀的所有的著作，包括未出版的《采菲錄》第四編手稿，是毛筆寫的。看完這些東西之後，他跟我說還有楊翠喜的照片。據推測，楊翠喜的照片和《采菲錄》手稿之前可能由同一位收藏家收藏，是從天津賣出去的。
楊翠喜的這幅照片畫質非常好，柯院長希望借這幅照片把楊翠喜的事情弄清楚。他比較偏重於研究楊翠喜的演藝方面，包括她的小腳，所以我就請他寫了書裡面的一部分。
我看了一些資料，知道「楊翠喜案」影響了後來丁未政潮（編者註：大陸稱未「大參案」）。我之前也寫過一些文章，都是幾千字的短文，我也看過別人相關的文章，但我覺得還有很多的資料沒有被發掘和運用，所以我就開始讀很多資料，以求能夠更加充實。我想把楊翠喜案件的種種問題做一次梳理，讓它更具體化，而且這中間有很多錯綜複雜的情節，能夠借這個機會把它釐清，所以才寫成這本書。
聲色晚清書影（北京出版社出版）
搜狐文化：「楊翠喜案」可以算作晚清最大的一起政治色情案，它引起了清廷高層的震動，但現在知道的人卻非常少。我的印象之中，只有前些年的《走向共和》電視劇里，曾詳細介紹了這個案件。您能否稍微敘述一下「楊翠喜案」，這個案件對於後來晚清政治格局和政治走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
蔡登山：這個事情發生在光緒三十三年，即1907年。楊翠喜作為一位京劇演員，在天津已經非常有知名度了，李叔同（後來的弘一大師）甚至還給楊翠喜寫過兩首詞，因為他倆都是天津人，彼此應該有交情。不過，也有人說那時候李叔同已經到了上海，這兩首詞可能是寫給上海的另外一名叫楊翠喜的人。但我們通過考證，發現李叔同雖然人在上海，但他也經常再回天津，所以確實他們是有過交情的。
除了李叔同之外，還有兩個人對楊翠喜影響非常大，一個是軍閥段芝貴，另一個是天津鹽商王益孫。段芝貴是袁世凱的部下，他的參與，可能是袁世凱有意安排，因為當時東北三省要設立總督和三個巡撫，袁世凱就想讓徐世昌當總督，唐紹儀當奉天巡撫，朱家寶作吉林巡撫，段芝貴作黑龍江巡撫，這四個人都是袁世凱的人馬，袁世凱用大量的金錢去賄賂奕劻慶親王，以求實現自己的計劃。恰巧，慶親王的長子載振，當時在農工商部，他有一次來到天津，所以袁世凱就想把這個名女人送給載振，以此進行收買。袁世凱的附帶條件就是拿到東三省總督和巡撫的位置。
楊翠喜照片首次曝光
我後來又查了當時的一些報紙，袁世凱除了送女人之外，還讓段芝貴找了一些工商界大佬，讓他們的聯合出錢，借著慶親王七十大壽之機，送一大筆金錢當壽禮。可見，當時工商界也介入了金錢賄賂。
果然，後來發布的東三省官員名單，就是完全照袁世凱所擬定的人選，一下子輿論嘩然。比如段芝貴，他當時才是個官位正四品的天津候補道，一下子官位跳到了從二品的巡撫，這個在清朝完全是有違常理的，除非皇上欽點。於是，御史就開始彈劾了，奏摺都上到了慈禧那裡，但慈禧一直很袒護慶親王，因為這牽涉到滿漢之間的勢力平衡。
清代統治者的腦海中認為，天下是滿人打下來的，機要官職當然是滿人來當，漢人再有能力，也必須接受滿人的領導。所以，清朝皇帝會提拔了很多親王當官。比如最早的恭親王、慶親王、醇親王等，還有後來的禮親王，而且他們是可以世襲的，就是著名的「八大鐵帽子王」，他們的官位可以一代接一代，不用降一等。
漢人裡面呢，像翁同龢這些人，雖然當到帝師，但權利有限。雖然你是一位高官，但沒有權利。慈禧非常袒護慶親王奕劻，但奕劻卻是一個嗜錢如命的大貪官。袁世凱就與金錢開道，跟慶親王維持了非常要好的關係。
有人彈劾了袁世凱和奕劻的權色交易案之後，慈禧就下令查辦，但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袁世凱又把這個查辦的人也安撫了，還做了很多善後工作。比如，他把楊翠喜從北京又送回了天津，變成王益孫買的一個女傭。這樣就不會牽連到載振和奕劻。
清朝有制度，官員納戲女是不行的，最後，載振還是被逼辭官了，但慶親王卻沒有受到打擊。但這件事讓袁世凱遭受了巨大的打擊，他發現朝廷上有另外一股力量在排擠他跟慶親王，這就是以以瞿鴻禨為首的一批官員，開始「倒慶」和「倒袁」這就是後來的丁未政潮。
清末報社林立但清政府管控嚴格
搜狐文化：您好像在研究過程中發現了清末的一些妓女照片，比如那張作為封面的楊翠喜個人照。
蔡登山：我不知道有沒有其它的保存下來。這張照片應該是她在照相館照的，是不是有底片我就不知道了。這主要是柯基生先生收藏的，是第一次曝光。
搜狐文化：不知道是因為照相技術還是審美觀念的變遷，我們現在回頭去看一百多年前那些所謂美女的照片，會覺得很難看。
蔡登山：可能審美觀念有所改變。當時的化妝術沒有現在發達，現在有些人大家覺得很漂亮，其實主要靠的是化妝技術或是光影呈現。當時的照片，應該都比較寫實。
搜狐文化：從這個案件裡面，我們也看到了新聞媒體的輿論作用。晚清以來，報社從全國蜂起，媒體輿論是不是對晚清的政治有深刻的影響？
蔡登山：是有影響，清朝報社林立，報紙的輿論變得非常重要。除此之外，當時朝廷還有御史，就是諫官，他們可以直接給慈禧上奏摺。慈禧有時候將奏摺留中不發，就是對事情不做批示，讓其不了了之。現在，這些留中不發的奏摺還沒有完全解密，如果解密之後，有些我們認定的史實，可能就要重新修正。
舉個例子，比如歷史上一個人犯了案子，我們現在可能並不知道這個案子的始末。但恰巧有御史彈劾了這個案子，那麼彈劾的奏摺上一定會寫明這個事件的原委，如果我們看到了這個案子的詳細過程，可能就會對某些歷史事件做一個改寫。
搜狐文化：清政府對這些報紙的輿論報道，態度是什麼？
蔡登山：清政府還是會對其進行干涉。比如，著名維新人士汪康年曾辦過《京報》，因為報道了「楊翠喜案」，清政府勒令查封。
裹小腳與穿高跟鞋一樣為讓女性體型變更尖翹
搜狐文化：看當時的照片，會發現楊翠喜很漂亮。當讓人驚訝的是，她也是個小腳。「三寸金蓮」和太監製度一樣，是漢族傳統的一個陋習。晚清新政前後，其實慈禧曾多次下令禁止漢族女子裹腳，但到了清末，社會的改觀卻微乎其微。可見傳統的慣性是多麼的巨大。
蔡登山：其實，旗人是不纏足的。漢人纏足的傳統有幾千年了，大概從南唐以後就開始了。在漢人裡面，不纏足反而是少數的，大腳丫子姑娘都沒有人敢娶。尤其是在江南地區，大家閨秀從小就要裹小腳，而且裹的越小越好，這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
裹小腳對女性的體態和生理都會造成變化。因為這些女孩子，足部神經從小就被壓迫，血液也沒有辦法流通。當有一天，裹腳布打開的時候，足部就變得非常敏感，古人甚至認為，拆下裹腳布的腳是敏感帶。
因為壓迫足下神經，女孩子的體型就往往變得更尖翹，她們個子也不會長高，甚至臉形都會改變。從照片就可以看到，以前的女性不像現在的很多女性，都是瓜子臉，她們的臉都是比較圓潤的。胸部也會比較尖挺，臀部會往後翹，因為她長久都是用小腳走路。就好像今天有些女性長久的穿高跟鞋，她們跟沒有穿高跟鞋的女性體態也會有點差異，何況那個時候的女性，整個足部都變形了。
搜狐文化：晚清的時候，比如像上海、天津這些沿海城市，早已經經歷了現代化改革，但是纏足為什麼還會那麼興盛呢？
蔡登山：可能他們覺得這就是美。纏足造成了女人走路婀娜多姿，有些女性走路甚至還要扶著牆壁。你去看古典的樓閣庭院，裡面有很多美人靠，就是防止女性走路累了沒有地方坐。其實，看到庭院里的美人靠，我們就能大概了解女性活動的空間。裹腳完全是古代男權社會的產物，他們要限制女性活動的範圍，讓他們沒有辦法跑、跳、碰。
京津地區天上人間所有頭牌花旦合影
搜狐文化：中國女性纏腳，外國女性勒腰。這其實都是古代的糟粕。但現在，很多廠家為了做廣告、搞宣傳，還專門喜歡製作這種小鞋，有些外國人也非常喜歡到中國來搜集這些仿製的小鞋，感覺我們把國恥宣揚給了外人看。
蔡登山：對。外國人會覺得這個很奇怪，我第一次看到鞋子那麼小，也很詫異，這怎麼穿的進去？有點像嬰兒的鞋子。
慈禧並不是真心搞改革只是虛晃一招
搜狐文化：現在重新審視晚清的新政，很多人認為，如果沒有辛亥革命的驟然爆發，清朝或許可以把中國變成一個富強的國家，您怎麼去看待這種評論？
蔡登山：慈禧曾經派了五位大臣去西方考察先進的制度，但慈禧本人可能並不真心想實行立憲新政。她可能是受制於當時的輿論，才虛與委蛇。她本想改革官制，裁撤中央官員，但朝廷中守舊的力量太大了。
改革的結果只是將中央的一些部門合并，並沒有從根本上大幅改變，只是做了一個微調。慈禧沒有要改革的本意，可能是虛晃一招。
晚清腐敗嚴重官員聲色犬馬呈模式心態
搜狐文化：眾所周知，慶親王奕劻是清末的一個巨貪。一邊有人對清末新政評價很高，一邊有人痛斥晚清官場的腐敗。晚清的官場，真實的情況究竟是什麼樣的？
蔡登山：晚清腐敗嚴重，鑽營風氣之盛，追究起來跟廢除科舉有很大的關係。1905年廢除科舉之後，清朝定了一個條例就是可以捐官，即使不學無術，只要他有錢，就可以買官做。
當然，也有人真的是有才學，像與戊戌六君子關係很好的張蔭桓，戊戌變法失敗後，他被發配到新疆，又被下令砍頭。他確實是一個人才，但他不是科舉考中的，他也是捐官的。
科舉廢除之後，捐官的人很多，成為了一個常規的門路，巴結逢迎的風氣開始大盛。比如，袁世凱用的那些北洋軍官，很多人並不是很有才識，比如段芝貴、楊士琦都是買官上來的。當時的社會，有四個字叫「政以賄成」。要當官就必須要去賄賂，必須走門路去鑽營，所以那時候鑽營的風氣之盛，可能跟科舉廢科舉有相當大的關係。
我們也承認，有科舉的時候，也有很多人會鑽營求官，但畢竟門路很狹窄。考中科舉的人，一般都會當翰林，翰林是非常清貧的，除非你有機會外放做官，所以當時有「紅翰林」和「黑翰林」的說法，所以有科舉的時代，官員貪污不會太嚴重，官員們一般都只是領一般的薪水，最多達到小康水平，不會太有錢。晚清的時候就不一樣了，所以我會叫它聲色晚清，人們都開始聲色犬馬。
奕劻確實是巨貪，不過奕劻沒有寫過日記、回憶錄，所以我們沒有掌握實際的資料，但是跟奕劻關係好的有一位王公大臣叫那桐，他有記載日記的習慣，裡面記載晚清的官員非常喜歡享樂，這些官員不太管政事的，每天就吃喝玩樂，聽戲、看電影，參加舞會，到非常著名的館子吃飯。親王有權、有錢、有閑，過得蠻好，這樣就造成了整個社會風氣都很頹靡，這其實也是一個王朝即將滅亡的前兆。
搜狐文化：這一點和晚明滅亡時期很像，只知道享樂，完全是一種末世的心態。
蔡登山：對，而且晚清的時候，滿人沒有太多可用的人才。
袁世凱謀略甚深幾十年前就在考慮布局
搜狐文化：怎麼看待袁世凱這個複雜的人物？
蔡登山：袁世凱可以說是「楊翠喜案」的幕後男主角。整個案件都是他精心策劃的。袁世凱謀略甚深，心機頗重，從小站練兵到戊戌變法，他都是清朝政治鬥爭裡面重要的人物。後來，他又從直隸總督內調到中央。
因為權力過大，有人要罷他的官，但他自己努力逢迎，為了進入中央，因為只有到中央來，才能夠與政治更加緊密。他在朝中還有慶親王這個內援，他跟慶親王關係非常緊密，很難有人可以推倒他。雖然岑春煊、瞿鴻禨有意要把他從中央排擠出去，但我覺得他們兩個人性格上都有缺點。
瞿鴻禨
瞿鴻禨其實就是一個書生，岑春煊則剛愎自用，耐不住性子，他有點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怎麼能夠抵擋袁世凱？袁世凱心機那麼重，城府那麼深，我發現袁世凱真的對任何一件事都布了很遠的局，甚至幾十年前就開始布今天的這個局。
歷史是由偶然事件促成的但也存在大趨勢
搜狐文化：現在民眾對於歷史的評價往往呈現撕裂的狀態，人們不相信很多定論性的歷史，總喜歡給歷史翻案，您怎麼看待這樣的潮流？
蔡登山：我覺得還是要實事求是。其實，現在學者也在不斷推翻正史。寫史的人大部分都是勝利的一方，失敗者沒有話語權。所以正史也不一定完全正確，有時候，正史常常只給你一個答案，讓你不知道這個事情的細節，導致你不知道這個結論是正確還是錯誤。其實，很多歷史都是存在在細節裡面。所以，我們要考證，追根究底，看各方面的資料。我之前曾做過紀錄片，這個經歷對我影響很大，因為我常常做田野調查，漸漸的我會發現，要寫一個東西不能只有解說詞而沒有畫面。
記者：台灣的史學界跟大陸史學界有什麼樣的不同？
蔡登山：大體上還是蠻接近的，只是在使用材料上可能有一些出入。尤其是民國史，很多史料在台灣是很容易看到的。大陸除了幾個學者之外，一般人接觸起來會比較困難。當然，在台灣也有一部分東西看不到，有些比較敏感的檔案也無法看到，比如說汪精衛的一些資料。
搜狐文化：史學界對於歷史的發展趨勢常常有爭論，歷史的發展究竟是一個個偶然事件推動的，還是有一個整體的發展趨勢？
蔡登山：有相當多都是偶然發生的，但也有它必然的趨勢。很多事情，沒有證據就只好表示這個事情不曾發生，有些事件可能永遠拿不出證據，比如戊戌變法私下告密等等，真的很難拿出證據。
有些事件是一個瞬間的偶然原因引爆了很大的影響。就拿「楊翠喜案」來說，楊士琦也許沒想到後來會導致晚清中央動蕩，因為整個事件進行得非常隱秘，就是一個女孩子秘密送進北京而已，又沒有大張旗鼓宣傳。但這個偶然事件，就導致了清朝的政治鬥爭，甚至深刻影響了清王朝後來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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