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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20年雕塑 女藝術家向京要告別這一切

做了20年雕塑 女藝術家向京要告別這一切



即將在回顧展上發表的新作《S》,185x44x59cm,2013-2016

埋頭做了二十年雕塑,向京決定停下來,暫別雕塑創作。


9月18日至10月22日,北京現代民生美術館將舉辦雕塑家向京迄今為止最大的個人回顧展「唯不安者得安寧」,並發表新作「S」。這之後,從不願歇息的她想按下暫停鍵,「如果沒有能說服我的動力,我不會再輕易回歸雕塑媒介的創作。」


1995年,向京剛從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畢業時,周圍同行普遍認為寫實雕塑已經過時,要表達新時代的思想就需要有更先進的媒介。「我特別不贊同。我希望嘗試用這個古老的媒介創作,並在當代語境中依然生效。」在接受第一財經專訪時,向京說。


憋著一股氣,年輕瘦弱的向京選了這個耗費體力、製作麻煩、工作強度大的藝術創作途徑。她開始塑造一個個人像。對著鏡子吐舌頭做鬼臉的女孩、抱著胳膊 妝哭花了妝的女孩、穿著時髦花邊背心腳蹬松糕鞋的女孩,還有不同的場景,比如在嬰兒車旁邊彎腰拉筋的女人、泳池角落各懷心事的游泳者——每個人都處於微妙 的情緒之中,卻如此真實,彷彿是觀眾自己的人生瞬間。

這些與真人等大的雕塑,神態形體、面部細節都細緻入微,向京在玻璃鋼材質上著色更是加強了其真實存在的分量。但在藝術家的官網上卻寫著:「向京在這一系列創作中,明確拒絕了所謂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而回歸到內在化的藝術表達上。」


人們面對她的雕塑作品時,總會產生某種奇異的情感——這情感不僅僅停留在對雕塑人像的欣賞、觀察,更深地體現在內心的共鳴。她用這獨有的「心理現實主義」手法獲得了專業及大眾的認可。


二十年里,向京連續經歷了「鏡像」、「保持沉默」、「全裸」、及「這個世界會好嗎?」四個創作階段,數量驚人,其中更不乏巨型之作。而在「全裸」系列中直面「女性問題」,令她的名字得以在藝術史中永遠與「女性主義」相連。


「我不執著於媒介本身,藝術就是個表達。」在位於北京宋庄的工作室里,向京平靜地說,「雕塑給我很多認知,包括人性的局限性、雕塑的局限性。對我來說,人生就算此刻停止也夠本了,再多就也是錦上添花。」


坦然的裸體激怒大眾

2003年,向京和丈夫瞿廣慈從北京搬去上海已經生活了幾年,她在上海師範大學教書的空閑時間裡埋頭創作——在此之前,她已經塑造出的許許多多件雕像,彷彿無意之中都折射出某個脆弱、孤寂、敏感的女性形象。當有人問她,為什麼都做女性,向京也開始正視這個問題。


她一反常態創作出了作品《你的身體》,一個光頭、裸體的女性坐像,高達兩米七,身體微微後仰、乳房攤在身上、肚皮肥肉隆起、雙腿張開。當觀看者站在 她正面稍微抬頭,便正好能與之對視。這雙毫無退縮意圖的眼睛和大尺寸的陰部都足以讓人產生不適,甚至激怒隨便一個具有男性思維的人。


「我記得有朋友來看到說,向京你好像變了,現在怎麼做東西這麼色情。」她說,這足以反映出對方的本能厭惡。


「當時我有很強的身份困擾,作為女性在兩性政治之中的處境有很大的不解和迷惑。」她說,「另外我個人也往前跨出了一步:開始從青春期的注視目光中脫 離,學著面對自己成熟和完整的女性身份。」所以這個裸體形象顯然不是年輕女孩,是個上了點歲數、沒有取悅男性「色相」的普通女性。


35歲的向京開始擺脫過去扭捏、青澀的姿態,更坦然地面對自己的身體。她提到英國藝術評論家約翰伯格所說,「女人觀看被觀看的自己」,她想要打破這種定勢,不做「被觀看」的女性身體、而是具有「主體性」的身體。

「之前我努力想成長。每個人心裡可能都有這種坎兒,植物動物蛻變掙扎都會有生命的分泌體,年輕的時候就想玩、想鬧,其實就是在努力長大,但大部分人沒有辦法把這種東西物化成具體形態去顯現,藝術家剛好有作品,所以很明顯看到這種轉換。」向京說。


「那時候強調要做大,其實潛意識裡還是有著強烈的挑釁色彩,要抗議對女性的定義和偏見。這反映了那個時期我對性別問題的認知水準。」向京說,她在做 這件作品之前已經鋪墊、淤積了很多能量,帶有對自我認知的確認,「自己從小女孩兒蛻變出來,緊張縮在那裡的小女孩,到現在變成了坦然端坐的女人,還會試圖 挑釁你一下。」


直面女性主義命題


從《你的身體》之後,向京更深入地討論女性身份這個經典命題。她的做法是乾脆花兩年時間做了整個系列,全部都是各種各樣裸體的女性。

向京明白,做這樣的決定,風險是很明顯的,「『女性主義』這個標籤就摘不下來了。但還是得去做,畢竟這是我的人生階段,需要好好思考。那時候我到處提前張揚地說,這之後就不會再做性別問題的東西了。這批作品差不多成就了我創作生涯的高峰,當然標籤更牢地貼在了我身上。」


《你的身體》里那位垮坐著的女人對觀眾來說具有強烈的壓迫感,藝術家無形中給自己預設了敵人——整個傳統男權社會。可她意識到,當過分與之對立的時候其實也等於迷失掉了自己。


「但凡女性主題的創作都必須放在兩性平台上去發言,可這樣的抗爭其實缺少對自我主體的建構。全裸系列是往裡看,這對我來說是巨大的進步。」她說。


現在回顧起來,向京非常喜歡創作於2006年至2008年期間的這些作品,因為當她認真面對女性命題的時候,真正開始放下兩性對立的立場,所有的作 品就不再顯得那麼具有攻擊性。比如作品《一百人演奏你,還是一個人?》,幾個女性裸體圍坐在一起洗腳。場景是超現實的,但當中每個人都顯示出異常鬆弛、寧 靜的體態,令作品顯示出豐富的隱喻意義。


「個體會渴望集體人群的溫暖,我把這種內心戲具象化為洗腳。」向京說,「小時候我跟弟弟經常一邊泡腳一邊聊天,水涼了就加熱水,這是很溫暖的記憶。」


這個系列的另一件大型作品《敞開者》被藝術家視作整個命題的終結。和《你的身體》相對應,這是一位坐在地上的女人,依舊是光頭、沒有社會身份,依舊 是鬆弛的乳房、堆積的肚腩贅肉,甚至體量更為龐大:高達三米六、長達六米一。可是整個人的姿態與面目都顯示出與早先不同的平和感。


她沒有任何性別的意味,反而像是西方神話中的女神、母體。向京使用了詩人里爾克創造的詞語「敞開者」,他曾經用以標示所有偉大事物整體集合——正符合這座雕像的含義,不再對抗,而是接納和包容。


「每件作品都代表我對女性認知的片段,整體看起來就有豐富的面貌。我沒有設立所謂的對立感,而是製造了單性世界——這樣反而超越了性別,變成了討論普遍人性的困擾。」向京說,這組作品之後,她總是會不厭其煩地強調,她關心的只是人性。


皮相之下的真實與安寧


2009年,向京夫婦搬回北京,之後把工作室安置在宋庄——第一財經記者在採訪之前先由助理領著在樓上樓下看了一圈,各個時期的作品按照特定的空間位置陳列,有的大雕塑正等著十幾天之後被運去美術館。


「沒人會在真空里活著,即便是做女性裸體也是對現實的回應。在中國這樣巨變的時代,社會所能提供的素材非常多,但我始終想扒開表層去看裡面潛藏的內容。」向京說,「此時此刻你我的身體、社會角色都不過是個殼,但其實存在的實質是什麼——這是我永恆的主題。」


回北京後,她著手創作了「這個世界會好嗎」,這是向京第一次嘗試拿掉個人經驗的支柱,完全靠隱喻來描述人性。各種各樣的雜技表演造型是社會屬性外化的隱喻,表達社會相處之中每個人都帶著相應的面具、需要小心維護彼此的平衡關係;動物則代表著被社會屬性遮蔽了的自然本性。


於是她塑造出來的馬有著悲天憫人的眼神,大象有著富庶的氣度,綿羊也顯得巋然冷靜。這些外表細膩寫實的動物卻彷彿是出現在夢裡的樣子,甚至與之前閉 上眼睛的裸體女性雕像有著某種非常類似的氣質——超乎常人的安寧。這是向京的主觀傾向,也是所有這些作品最終得以吸引住觀眾、令人佇立在旁凝神觀看的獨特 魅力所在。


「只要交際、走進城市生活,就會被碎片化,人性越來越被外化。在這樣充斥著拜物教和信息浪潮的世界裡,只有不停地內觀才是人性的救贖之道。」向京說,「創作的時候必須孤軍作戰,沒人幫得到你,如果自己不能實現有效的建構,什麼也做不出來。」


「不同表象之下的真實,人的內在性——這是個終極命題。當一切都在變,我始終思考什麼東西相對恆定。」向京說,她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去呼應時代的問題。


天真而傷感的藝術家


向京完全贊同維特根斯坦的生命觀,絕對抵抗虛無、不接受任何無意義的生命。」現在有個時髦的說法』找個地方去發獃』,我特別不理解,為什麼要發獃?「她開玩笑地說。


創作雕塑本身是一項異常艱辛的體力活,需要藝術家長時間地待在工作室,日復一日做很多重複繁瑣的工序。但她在做了二十年之後意識到,創作與勞動的關係密不可分,人們只有在不斷的行動過程中才能真切認識到很多問題。


「我小時候出於生命本能地創作,無知者無畏,勇往直前,也沒什麼障礙。後來開始漸漸地對所有事情都開始質疑,在自我否定的狀態下艱難地工作下去。因 為每次都想超越自己現有的能力和經驗,這必須具備巨大的生命能量。」她喜歡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曾寫過小說家分為「天真」與「傷感」兩種,而她自己就正是經 歷了從天真到傷感兩個藝術創作階段。


可能正是這樣不斷地懷疑、不斷地超越,最終讓向京走到了雕塑之外。她需要勇敢放下已經熟悉的東西,去開拓新的疆域。


她從來都具備著異常敏感的體質,年輕時代特別喜歡旅行,因為可以在途中以沒有身份的、完全打開的身體去感受世界,這相當於最好的思考過程。「我會一路走一路寫,有太多感受不斷地分泌出來。創作很耗費生命,但行走是吸收營養的過程。」她說。


幾年前,向京因為做展覽去了挪威,那是維特根斯坦非常喜歡的地方。她買了一張地圖到處走,想看看到底是什麼吸引了他。「那邊人真的太少了,離群索居 的生活大概特別適合愛思考的人。」她看到森林裡一層層積累起來的落葉腐殖層,街上根本看不到商店和人影,餓了就隨手摘點樹上的漿果吃——她想像,在那樣的 極端孤獨中,也許可以產生最深刻的內化過程。


過去二十年,向京以從未鬆懈的雕塑創作對抗生命的虛無,從來不願耽於安逸或是享樂,常被朋友們笑稱為無趣的人。待這次展覽結束,她說,「我第一件事就是要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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