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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丹:生命來來往往,來日並不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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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9期》● 傳播正能量,分享大智慧

來源:文/于丹


編輯:讀文摘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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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得珍惜,並不是與生俱來的能力。在長大的過程中,總有些猝不及防的變故讓人扼腕喟嘆:有時候,沒有趕緊完成的心愿,一轉眼就來不及了。




剛在大學當班主任時,不小心把腳崴了,去宣武醫院一檢查,右踝兩根骨頭骨折了。




骨科張主任帶著醫生來檢查,對我說:「可以用保守療法,也可以開刀。用保守療法,可以少受點兒罪,但會有後遺症,關節可能會鬆動。」



我說:「那可不行,我左腿膝關節受過傷,就仗著這條右腿呢,您還是給我開刀吧。」




他有些詫異:「我很少見過這麼主動要求開刀的病人。但是,要開刀得排到下周了。」



我說:「等到下周還得兩三天,骨茬兒就不如現在了,爭取今天就開吧。」




「那誰簽手術同意書?得等你家人來。」



「不用,我自己簽字。」




簽完字後,張主任對醫生說:「這姑娘的手術我來做。」




他的手,細長而舒展,是我記憶中最漂亮的男人的手。我說:「張主任,您的手不彈鋼琴太可惜了。」他笑:「所以我拿手術刀。」




做手術時,麻藥有些過量,張主任問:「你還清醒嗎?」




「清醒。不信我給你背李白的詩。」




「那就背《靜夜思》吧。」




「那怎麼行!我背《蜀道難》!」所有人都哭笑不得。




術後那個星期是張主任值班,他每天來看我,和我閑聊幾句。




換藥時,我驚訝地發現,刀口沒有縫合痕迹,我問張主任:「這是粘上的嗎?」




張主任說:「你這麼活潑的一個人,我不能讓你有一道難看的疤痕,就用羊腸線給你做的內縫合,傷口好了,線就被人體吸收了。我給你打了兩枚釘子,可以讓骨頭長得像沒斷過一樣。但你一年後要來找我,把釘子取出來。」




等到出院,我們已經成為朋友。他告訴我:「你知道嗎,我不是那周值班,我是調的班。那一周,表面上你是我的病人,其實跟你聊天時,你是我的醫生,你的樂觀的氣場也是可以治病的。」




忙忙碌碌間3年過去了,他一直提醒我:「得趕緊把釘子取出來。」有一次他去我家聊天,說:「下次我給你帶一棵巴西木,屋裡不能沒有植物。」我送他走後,忽然他又推開門,探身進來說了一句:「你這次回來,我就給你取釘子,不然來不及了。」可那段時間我一直在出差,我還尋思:「有什麼來不及的,釘子又不會長銹。」




當時,我父親在宣武醫院住院。4天後,我從南京回來,去醫院看爸爸。我和愛人騎著自行車,很遠就看見醫院門口全是人,根本進不去,我們只好從後門進了醫院。




正是吃飯時間,爸爸欲言又止:「我跟你說件事。」媽媽馬上打岔:「你趕緊吃飯,孩子剛回來。」後來爸爸又想停下來說話,媽媽說:「你讓孩子歇口氣。」再後來,爸爸沒加鋪墊,說:「張主任殉職了。」




我蒙了:「您說什麼?」




爸爸說:「醫院門口都是送他的人。」




我震驚!繼而想起他留給我的最後的話:「你這次回來,我就給你取釘子,不然來不及了。」




出了醫院,夕陽西下,不遠處國華商場門口熙熙攘攘,在交錯的車流中,我推著車站在馬路中間,痛哭失聲,車水馬龍都在暮色里模糊不清。那一刻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來日方長並不長!




我一直記得他的手,鋼琴家一樣的手,這雙手,給我做了不留疤痕的縫合。因為他,我家裡一直養著巴西木。




就在張主任去世的那4天里,我出差去了南京。在那裡,我得知了另一個人去世的消息。




1993年,我寫過一篇報告文學《中國公交憂思錄》,為此走訪了十幾個城市考察公交系統,南京當時是全國公交系統的一個典範,所以我去的第一站是南京。




那是夏天,南京像火爐一樣炙熱。我找到南京公交總公司,黨委書記是一名複員軍人,非常豪爽,晚飯一上桌就拉著我喝酒。兩杯下去,我暈乎乎的,總經理耿耿進來了。儒雅的耿總和我握手:「我叫耿耿。」我趁著酒勁兒開了句玩笑:「耿耿於懷的耿耿嗎?」他說:「不,忠心耿耿的耿耿。」




耿總坐下來,攔住了給我敬酒的人們,靜靜地和我聊天。他說:「明天我陪你去坐公交車。現在,南京市民出門,去任何地方倒兩趟車都能到達,而且等車不超過5分鐘。」




第二天,我和耿總在新街口開始坐公交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說起自己和父親最喜歡的陶淵明,那一刻,周圍似乎安靜清涼了許多。




我們也去過一些很安靜的地方,我問耿總:「『潮打空城寂寞回』的那段石頭城在哪裡?」開著一輛黑色桑塔納的耿總就帶著我到處尋找,最後找到了,那一段石頭牆比千年之前更寂寞。




耿總還帶我去了好些有名的和無名的古迹,每走過一座門或者一座樓,他都念叨著歷史、文學的典故。那一個盛夏,六朝金粉的古都滄海桑田的幻化,在一位長者的引領下,清晰地與我青春的記憶結緣。




按計劃,我應該在南京採訪兩天,結果卻待了將近一個星期。我向耿總道別:「必須走了,要不然採訪行程全耽誤了。」耿總說:「還有最後一個地方要帶你去,南唐二主陵,很近。」我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女時代就愛抄李後主的詞,但實在沒時間,只好與耿總相約:下次直接去看南唐二主陵。那年春節,他打電話拜年:「南唐二主陵還沒看呢,今年咱們一定去。」




張主任去世的那幾天,我出差去南京,一到賓館就往公交公司總機打電話,找耿總。




總機姑娘說:「耿總不在了。」




「耿總去哪兒了?」




她接得很快:「耿總去世了。」




我呆住了:「怎麼會?!春節他還跟我通過電話呢!」




對方說:「他剛剛走了一個星期,肺癌。」




直到現在,我都沒去過南唐二主陵。




很多時候,我們都以為來日方長,就如同嵇康在死前感慨:袁孝尼一直想學習《廣陵散》,我以為來日方長,一直執意不肯教他,而今我這一走,《廣陵散》從此絕矣。




生命來來往往,我們以為很牢靠的事情,在無常中可能一瞬間就永遠消逝了;有些心愿一旦錯過,可能就萬劫不復,永不再來。




什麼才是真正的擁有?一念既起,拼盡心力當下完成,那一刻,才算是真正實在的擁有。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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