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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隨筆

編者按:作者是中央美術學院美術史專業學生,愛思想網學術觀察員。曾先後三次赴敦煌學習、寫生。這篇文章提出了一個值得深思的話題:我們如此津津樂道的敦煌「藝術」,是否是當年敦煌存在的初衷?而透過斷壁頹垣重構一千多年前敦煌的社會形態,就更是完全超出了藝術與藝術史的範疇。作者的理想,是心神與古人接,是想像某種早已失落的虔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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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敦煌的晝,是擁擠著人聲和燥熱陽光的。有時沒有一絲風,時間也隨之凝固;有時黃沙捲來,每一寸空氣都帶著辛澀味。憑藉現在遊客的大潮,可以略微想像當年有僧侶住持時,車馬喧騰的景象。然而把目光從塵世移開,仰望,那裡的藍天很高,穿過幾抹棉花似的雲絲,心可以一直向上,向上,飛騰到九霄雲外。

我站在這條通向遠方的道路上,腳下是千百年來與我一樣的過客的足跡,頭頂烈日,渴望走進石窟寺,除了拜訪佛國眾神,還有那崖壁中期待已久的清涼。

敦煌隨筆



寫生於莫高窟南區的棧道上

講解引導我的視線,告訴我這裡是紅色綠色,那裡是牛啊馬啊,更進一步跟我說什麼叫做生動逼真,什麼是華貴富麗——彷彿把綠色紅色和圓形疊加就會變成蘋果。可是如此組合的邏輯又在哪裡?告訴我一大堆「等號」,卻不提為什麼如此。


或許最初的講解員們是住院的僧人,最初的筆畫和塑像,是他們理想的佛國世界。佛傳故事、本生故事、經變畫……每一個形象都有它原初的意義,除了有經典可以對應之外,畫師的發揮必不可少,使得這些燦爛的聖跡和異象可以在眼前發生。


這裡曾是外域的國君都爭相來修私家禮拜堂的聖地。初唐時期,除長安外,敦煌號稱天下第二,連揚州都只能位居第三。就相當於今日的內地有一個類似北京上海的國際大都市。類似迪拜?但富有的不是石油,不是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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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九窟速寫


**


初次見到壁面上的它們,是在眾多星光斑斕中的一閃。


初次的它們沒有屬於藝術的光輝,而是模糊的印象和絢爛的阿富汗青金石藍。


然後去看畫冊,偶然間的一瞥,忽然停下,鎖定它們的位置。

它們在奔跑,在雲上,在天上,野獸的硬毛,繃緊的筋骨。


它們是來自何方神聖。


這是出自何人之手。


然後我想把它們畫下來,像小時候喜歡一條魚、仰慕一種威嚴…那樣,把它們畫下來。

我看到它們,想到了山海經,木刻圖冊神秘的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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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五窟速寫


***


步入陳列中心,第一展廳的展覽講解了洞窟壁畫與彩塑技法、還原了歷史上的洞窟建造情況。彩塑採取了木骨泥塑的手法,層層製作,木頭框架、草席包裹、粗泥大型、細泥細塑、彩繪紋飾。明明是木頭泥漿,到了匠師的手中,便成了有模有樣的塑像。但還是社會意識形態的運作,使一個塑像,成為了一件尊像,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使得可以供人膜拜,而具有了超脫的力量。


與之相對,複製洞窟整整齊齊地排布在展廳另一側。壁畫的複製是臨摹者在洞窟中選取的局部形象,然而大型的壁畫複製往往需要數年時間。洞窟的複製則要複雜得更多——布局的比例尺寸需要考古學的嚴謹,壁畫和彩塑講求原原本本地按現存樣貌一寸不落地臨下,除了需要精湛的描繪功力,還有做舊的本領。


對於參觀者來講,理想中,這真真是一件大幸事。


複製洞窟的內容對於一般參觀者來講幾乎不能與原物分別出來,所以審美的享受只要精心即可等全。而複製洞窟中溫度濕度與燈光的要求沒有真實洞窟中要求高,參觀既不限時間又可以有充足的光源,所以參觀條件不知好了多少倍。況且一些限制級的洞窟平時不對遊客開放,卻可通過複製洞窟窺見其風貌。如三窟的千手千眼觀音,我在那裡徘徊良久,放不下。


但現實中,遊客們卻並不買複製洞窟的賬,貌似對「真」有著極為肯定的需求。


「到此一游」的一定是真跡,而不論複製洞窟的模擬度和審美強度有多高,一概被貶斥為假,不能翻身。遊覽的到底是一份名頭,還是一種體驗呢?


使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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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塑的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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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小玉是敦煌唯一留下過姓名的畫師,其他數百年來的畫師前輩,沒有過留名的先例。發現一位留畫名的人,其實更能看到無數未留畫名的人。


數年經營的作品——生活的重心,在那上面留下作者名姓,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藝術史研究者會指出不留名姓是社會階層使然——古代的畫師身份卑微,我們在作品的精妙絕倫與卑微的社會地位之間形成的心理落差,是在以尊重藝術的現代視角去看古人。


儘管如此,那還是解釋不了匠工憑什麼能以卑微的身份創造出不會褪色的屬於藝術的絕妙。那應該屬於藝術的,難道不是手巧與心靈?難道不是憑藉對於自己執掌的手藝的虔誠與敬畏?


手下不僅是一個宗教人物,那是心中的神靈;面前不只是站立的姿態,更是接受禮拜的垂首;筆端不止是千百隻手千百隻眼睛,還是宇宙萬物的大千……在傾心儘力的信仰對象面前,自己是微塵,微塵的名姓不值得留下。


現在的藝術氛圍與千百年前相比,動不動自稱藝術家,花最大力氣做的東西多數用來賣錢——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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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摹段文傑先生臨摹的敦煌手姿


虔敬,需要文字,需要圖像,也需要音樂。古時候的樂器因為禮佛的伎樂而得以在壁畫中被精細描繪,不僅是樂器的形象,還有其演奏時的姿勢和技法的瞬間,成為現在音樂史研究珍貴的圖像材料。翻看《敦煌學大辭典》被這些奇異的造型所吸引,明明就是人類想像力的物化大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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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壁畫中出現的器樂 臨摹自《敦煌學大辭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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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歷史上的榮光自從明朝封鎖嘉峪關而在黃沙中逐漸暗淡,氣候條件惡化,加上關外的失利地緣,它的盛名逐漸被世人遺忘。到清朝末年,黃沙已經席捲了大部分的石窟,棧道朽壞,有些洞窟只能從內部穿牆溝通,幾個道士守著零星的洞窟,把佛窟改建成當地民間信仰的寺廟,殘支局面。


直到百年前藏經洞的發現,作為古代社會重要見證的敦煌遺書在全球漢學界引發軒然大波,世人的目光才又聚向了這裡。世界各國探險家各懷抱負紛至沓來:學者、商人、投機家、盜寶者……因著這座文明寶庫,應和著救亡與啟蒙的時代使命,讓學術與愛國、信仰與利益、官方與民間的種種矛盾交織在這片土地上,敦煌學、民族自尊、旅遊熱等風潮百年間有增無減,直至今日。


雖然有識之士痛心吶喊,但總要待藏經洞寶物流散殆盡,民間瓜分利益之後,官方才有動作。卻也如同命運的安排,到國家建立,社會穩定,成立官方研究機構,也恰巧需要半個世紀的步伐。自從敦煌研究院成立,敦煌人提倡科學保護,學術研究步入正軌,將其建設成文化遺址已經初見成效,在保護和開發上創建不斷,終使人寬慰。


不過請我們不要忘記它從前的樣子不是這樣。


古代的石窟寺和佛教聖地已經變成歷史,它的百年身世使它如今只能以文化遺產的角色面見世人。它經歷了太多的被忽視、被遺忘、被挖掘、被肢解、被考證、被闡述、被組合、被強調……從前人們的聲音也不再迴響。如果你想看到更加豐富的敦煌,請靜下心,合上眼,閉緊嘴,用直覺去感受它曾經的輝煌和屬於佛教聖地的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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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因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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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書鴻的墓,遙望著莫高窟九層樓。大風中,注目祭奠,不說話,去聽來自洪荒亘古的聲音。


人類何其渺小,為何更做此無意義之事——曾經輝煌若此,千萬年後終毀為黃沙,生前縱有千人唱萬人和,身後也會被人遺忘……


但他還是毅然回國,至此,懷著一份民族的自尊心走到窮疆僻壤。從時代的風口浪尖走向黃沙,事開拓之業——不顧法國上升的藝術前途,不顧水糧粗陋,不顧妻離子散。


不負有心人,以他為首,成立了國立敦煌研究院,保護的初步工作開展,石窟標號統一,遺址調查,積沙清理,壁畫臨摹,本國人才培養……為而後的工作鋪好了路。


因這份不自量力,顯出人格的偉大,是敬佩生髮之處。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敦煌並非山清水秀之地,但它因能在無垠荒漠中形成綠洲而終承載文明。在敦煌營生的人傑身上,有著眼中常見荒漠的堅韌,卻也心思細膩柔順如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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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方盤城遺址 時值夏末,足踏五色沙,雲走長風。


敦煌的夜,星斗漫天,闌珊的景象全在頭頂。此時,沉默的大地好像變成了天空,車水馬龍繁動的是那個領域的星漢。它們也在看著,這裡發生的一舉一動,人們的一顰一笑,以及來到這裡的你,即將去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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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的星空 王嶺源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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