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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石頭城

小說連載:石頭城



她的目光再次游移到那些刀疤上。


他的臉籠罩在陰影中。但在第三次回頭,也可能是第四次之後,她在穿過轉運站台的人流中辨認出了他的面具。她的心跳加速如蒸汽輪軸,目光黏在刀疤上。刀疤。被風沙磨蝕的面甲粗糙如荒原,左臉上手刻的十三道刀疤則是荒原上的溝壑。十三道。又多了三道。


她想到那素不相識的十三人是如何死在荒原上的,他們的生命怎樣像風沙一樣在黑霧中消失,沙蛆又是怎樣吞吃他們的眼球,腦髓和肚腸。她感到一陣噁心,進而感到痙攣般的高潮,彷彿那些死亡帶來了莫大的愉悅。


這都是狼的錯,她想。這時巨大的閘門已經開始閉合,把石頭城和荒原隔絕開來。瞎女人還舉著那面畫著三條魚的小旗子,在原地兜圈子,拉扯逗留在站台上的人算命。透過黑霧,已經能看到遠方的鐵軌上,正有些小小的黑點向這裡移動。狼沒有動。他看了一會兒同樣銹跡斑斑的閘門,直到它們在一片吱呀聲中砰然閉合。

他伸出戴著皮手套的手,用兩根手指磨了磨最下面的三條刀疤,旋即擠上通向外環城的路軌。他拎著箱子的身影很快就在轉運站上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戴面具,更何況身邊還隔了黑霧。沒人認出狼,他也從未出現在站台上。


她轉身,打開身後的鐵門,走進凈化室。過濾系統在照常運轉,吸走狹小空間里的黑霧。指示燈轉綠,她摘下面具深呼吸一口,試圖平靜心緒。帶氯味的空氣使她想起站台上的臭味:屎尿,汗味,垃圾的餿水。這些氣味是看到的,而非聞。在那裡待了一個鐘頭之後,她已經對此習慣。


她想了想,整理好防護服,從另一邊走進辦公樓。站長起身行禮。


「給我接爵爺。」她直接拿起牆上的電話筒。


站長慌忙離開辦公室。電話很快就接到了內環,爵爺沉穩的聲音響起。

「怎麼?」


「狼。」她說。爵爺喜歡直接。「他來了。」


「你確認?」


「他做了信使的和平手勢。」她說。


「在那之後?」

「是的。」她說。她想起自己腦中幻影一樣的,狼牙齒上的血腥氣。「我猜——」


「我要準確的答案。」


「他不在乎。」而她已經找到合適的說法。「只是多了三條刀疤而已。」


爵爺好像在笑。汗水沿著話筒流下,她輕輕把它抬高。

「而已。好,好。」


她沒說話,只是擦了擦汗。大量寶貴的水分迅速蒸發,手背上凝出鹽粒。


「那三個人和我們無關。去代表石頭城歡迎他。」


「可他當然知道...」


「我有沒有質疑過你?」


爵爺很少發問,她感到心跳加速。「沒有。」


「你也不要質疑我。」爵爺說。「他沒有證據。那三個人來自荒原,而非石頭城。」


電話掛斷了。爵爺的聲音使聽筒像濾芯一樣沉重。她放下聽筒,對聽筒那長而光滑的弧線深鞠一躬。


狼畢竟是小角色。他當然可以在荒原上作威作福,但石頭城是爵爺的。她想。爵爺不容置疑的殘酷語氣此刻反而使她倍感舒適。更何況你還不知道我呢,狼。


她戴上面具,回到站台,重新被屎尿,汗味,垃圾的餿味所包圍。人群走散了,瞎女人已經跨上代步器。


「站住!」她叫道。「等一下——我要算命。」


指示燈閃爍兩下,熄滅了。瞎女人小心地從座椅上爬下來。她的個頭又高又胖,腰桿挺得過分筆直,絕非自然。這是腰病。多有趣呀,她幹不了活,眼睛又被黑霧毒瞎,可偏偏有活下去的辦法,可以開著代步器轉個不停。那些比她強壯的人,卻因為連蓋氏濾芯都買不起,活活憋死在石頭城街頭。


「是你要算命?」


「對,是我。」她覺得自己的喉嚨發乾,並且為這一時興起的決定感到後悔。據說瞎女人算得很准,但多半沒什麼好結果。


「要錢嗎?」


「不。今天最後一個,免費送你。」


「謝謝——怎麼算?」


「掌紋。」


老女人從斗篷後面抓出一隻髒兮兮的氣袋。紅把手伸進去,紮緊手腕,摸索著摘下自己的手套。瞎女人把手也伸進去,打開簡易閥門,氣袋裡便充滿了氮氣。


紅的手心有些癢。瞎女人的指甲很尖,像雞爪刮擦著她的掌紋。紅看不見面具下的臉,但感覺自己聽到了她的冷笑。


「有意思,很有意思。」瞎女人說。「我要你的名字。」


這等於是叫她摘下面具。但她猶豫了一下,決定說實話。


「紅。」


獵人


小史沒有摘下面具。


他推開一個半裸上身,唇上穿著銅環的舞女,繞過那些穿的更少或沒穿的,步態踉蹌的癮君子們,徑直走向舞池盡頭。他在找人,儘管這裡布滿了劣質的全息影像,所有人在鹵素燈光的折射下都顯得亦真亦幻。他要找的人在最裡面,癱在沙發上,不知是打盹還是怎麼。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問皮沙發上的獵人。後者睡眼惺忪,扣子解開一半,露出濃密的黑色胸毛。


「你來了?」


「你來這裡幹什麼?」


「情報。」


「情報?唉獵人。你們這群人的舌頭都退化了,乾脆割下來下酒吃。我告訴你。就剛才,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狼來了。」


這可不是童話故事。「你怎麼可能知道?這是剛從裡面來的消息——」


獵人做了個收聲的動作。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環境,小史立刻閉上了嘴。


「爵爺有爵爺的情報系統,我有我的。」獵人打了個呵欠。「我還知道,是紅告訴爵爺的。」


小史不動。


「放鬆,放鬆。我告訴過你,別對那姑娘打主意。」


「我知道。我沒有。」


「我說了,聽不聽隨你。」獵人又說。「摘了面具。」


「不。」


「蠢貨。你想了解外環城的人,就得學會他們的玩法。」


「這是墮落。你懂嗎?」


「不用面具也可以自由呼吸,是很幸福的。摻點葯,讓時間變慢一點。你會理解的。」


「我不想聽這個。」小史說。「爵爺讓你當我的教官,是讓你教我格鬥術,不是讓你教我學壞。」


「他是你父親。他知道你該學什麼。」


「他自己以為知道。」小史說。「我們是朋友,對吧?」


「對,對,對。」獵人說。「至少把嘴露出來,嘗嘗酒漬橄欖。不比內環的差。」


小史掀開呼吸器,用牙籤從瓷盤子里紮起一顆橄欖。橄欖流淌出暗綠色的汁水,口感冰涼甜脆。


「味道不錯。」小史說。「但我不明白。」


「什麼?」


「這裡入場就要三千塊,酒水另算。外環城的人一天最多也不過掙三百塊。他們為什麼還情願到這裡來?」


「因為買來的幸福更幸福。」獵人說。「在很久以前,沒有黑霧和蓋氏濾芯的時候,呼吸是件稀鬆平常的事。那時候的人照樣需要消遣。」


「消遣夠了,就幫我查查這傢伙。我們現在對狼一無所知,但他好像把整個石頭城都吃透了。我不喜歡這樣。」


「是你父親的意思?」


「跟他沒關係。」小史感覺自己的臉紅了,於是合上呼吸器。「他做不到的事,我能。我就是想讓他知道這一點。」


「你還有時間在這種事情上分心?」獵人笑了。「材料找到了嗎?」


「沒有。新的小鼠也死光了。」小史說。「不過堅持的時間更長,三個鐘頭二十五分鐘呢,打破紀錄了。現在的關鍵在於,找到一種能替代濾芯里二硫化鉬塗層的東西。再給我一年時間,我會試出合適的材料。如果不是因為要躲著爵爺的耳目,進程會更快。」


「好呀,愛迪生。」獵人說。「跟我說說,你覺得狼下一步會去哪裡?」


「我怎麼知道?狼在站台出現之後就消失了。爵爺的人還在跟蹤他。」


「那群人抓不住他的,狼可是訓練有素的信使。」獵人說。「你自己想。」


「他帶來了爵爺想要的東西,但爵爺只想殺他。」思索片刻後,小史說道。「在荒原上那次失敗的刺殺,會讓狼心生警惕。他知道在沒進入內環城之前,自己都是危險的。爵爺不會在內環下手,狼作為客人,不能死在主人的地盤上。」


「很對。」


「我知道他此前從沒來過石頭城,並不熟悉外環。沒人敢收留信使,他也沒地方可去。我就知道這些了。」


「你錯了。」獵人說。「還是有人敢留他的。」


「誰?」


「那天有人看到瞎女人。她出現在站台,到處給人算命。在我印象里,她從來沒去過站台。」


「這兩個人有什麼關係?我是看不出來。」小史說。「瞎女人從來沒出過城,她不可能認識狼。這是巧合吧。」


「哼。」獵人拿起牙籤,吃下最後一個橄欖。「這世上就沒有巧合。你在坐上爵爺的位子之前,還有好些要學呢。」


小史攥緊拳頭。我是史家人,將來要統治石頭城。這是我的領土。


「所以要找到狼,不如去算算命。」獵人笑道。


「那我們現在就去。我在這裡可待夠了。」


「那麼現在只剩一個問題了。」獵人說。「狼到底是誰?」



狼在城鐵中途下了車。回頭再看的時候,石頭城高大的城牆仍舊醒目,腳下密匝的房舍像牆角的垃圾。城鐵合上閘門,繼續向內環進發了。車上的人多沒有資格進入內環,所以列車幾乎倒空。在城鐵盡頭,內環城巨大的罩子彷彿髒兮兮的肥皂泡,折射出昏黃陰沉的天空。


狼拎著手提箱,輾轉到了外環城中的一處小旅店,走進凈化室。爵爺的人從下了火車便跟在身後,手提箱太顯眼,想甩開不是很容易。


「...是要加稅呢。」


「凈化稅又要漲?」


「是史爵爺的意思...」


不知是因為這個名字,還是新走進旅店的人,說話的人閉了嘴。狼撣了撣衣服,把手提箱放在桌子上。有個胖男人正用抹布擦凈桌上的雞骨頭,看到狼進來,直起身子,下意識地收了收肚子。


「對不住。」男人說。「我們這兒不接待信使。」


「我不住店。」狼說。「三條魚在哪裡?」


「出門一直往前走,第一個岔路左拐進胡同。出了胡同右拐,然後你會看到三條魚的牌子。瞎婆子在三樓。」


「好。」


「我不要你的錢。」男人說。「馬上出去。」


狼摘下面具,看了他一眼。


「我不走正門。後門在哪裡?」


男人渾身僵硬,向廚房努了努脖子。


「不許提我問路的事。」狼說。「誰問起,就說我走了。」


狼收起桌上的硬幣離開。那些硬幣是他在刺客們口袋裡找到的,然後他把他們從車窗扔下荒原。現在他們的骨肉應該已經被怪物分食殆盡,只剩下破爛如蟹殼的裝備,和此刻狼口袋裡的硬幣。


他走進廚房,換了件外套,把舊的扔進垃圾通道,又從口袋裡掏出一罐噴霧,在面具上塗了一遍,面具就變成了尋常的銀色。箱子也塗一遍,至少不會太顯眼。經過油膩的灶台時,他忍住不去看燉鍋里正在咕嘟嘟翻滾的肘子。他經後門的凈化室離開,在街上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前門。跟蹤者已經不見蹤影,想必正困在旅店的凈化室里。


他向前走,然後左拐、右拐,直到看到三條魚。在他面前不遠處,一個男人突然捂住自己的喉嚨,開始痙攣,最後捲曲著倒在地上。狼看了一會兒,心裡默數時間,按了門鈴。不一會兒,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


「你來了?」


「是我。」狼說。「你知道?」


「我能看見。進來吧,給你做了吃的。」


有人衝上來,剝光死人的袍子和靴子,只留下在黑霧中漸漸枯乾的屍體,以及破了一道細口的面具。在這之後,街上就沒人了。三條魚的木牌子在空中搖晃。


狼在凈化室里等待空氣過濾。約莫兩分鐘,門開了。公寓樓里破敗不堪,蟑螂在暗黃色的馬賽克地磚上亂爬。有個赤膊的黑女人坐在那裡剝菜葉,見狼來了,不理。狼從她身邊走過上樓,推開房門。


瞎女人坐在扶手椅上,緩慢而獃滯地搖晃。手邊是桌子,擺滿了零碎的骨頭,竹籤和布條。還有一盤面,暗紅的,沒有熱氣,蜷縮在影子里。


「來了?」瞎女人說。「吃吧。」


「我們有幾年沒見了?」狼摘下面具。「十年?更多。我數數...」


「那沒意義。吃。」


狼拿起筷子,挑了兩下盤子里了無生氣的麵條。它們在猩紅色的汁水裡蠕動著,好像滿滿一盤子沙蛆。瞎女人坐在狼對面看著。


「吃。」她重複道。


狼最後看了一眼盤子,用筷子攪起一卷面,閉著眼睛塞進嘴裡,立刻哇地一口吐到了地上。


「苦。腥,咸...」


「你在外面過的很好。」瞎女人說。「你看看你自己。當年你是怎麼活下來的?你渴的快死的時候,喝的是什麼?」


「尿。」狼說。「我的。」


「還有呢?」瞎女人伸出枯手,摘下腕上的木鐲子。一道慘白的傷口橫貫靜脈。


「血——你的。」


「現在你卻連一盤麵條都吃不下去。廢物。」


狼端起盤子,用筷子大口將面填進嘴裡,吃了個底朝天,又伸出舌頭將盤子舔乾淨。


「你想起什麼了?」


「我是怎麼活下來的。」狼機械地回答道。「我為什麼要活下來。」


女人嘎嘎大笑。「你做的很好了。」她重新戴上鐲子,用手指一圈圈地捋它。「你帶著那個面具招搖過市,倒是給他嚇得不輕。他的狗崽子現在全都從狗圈裡出來了。」


「狗來多少也是狗。」狼說。「我甩掉了一批,之後還會有。現在我們仍然在彼此試探,想光明正大地進內環,還需要時間。」


「我等了十年,不差在這三兩天。」女人說。「但你要記好,機會只有這一次。」


「我明白。」


「提防獵人。」


「我知道。」


「他現在是史鱗的頭號走狗。」女人說。「也是你最大的對手。下手之前,必須先幹掉獵人。」


「當然。」狼說。「我不會念舊的,他也一樣。」


「你出現在站台很不理智。」狼又說。「其實完全沒必要的。你可能會暴露。」


「是。」女人說。「我十年都沒去過那裡了。我只是想,現在差不多是時候了,所以該回去看看。你在擔心我?」


「我恨你。恨的要死。我只是擔心你打亂計劃。獵人是可以根據這點小事抓到你的。」


女人扯開衣服,露出自己的乳房。畸形的右乳上生著巨大的腫塊,已經破潰糜爛。


「你看見了?」她說。「我沒有時間了。你最好趕快下手。」


她整理好衣服,從脖子上扯下一枚醜陋的銀色掛墜。狼接過打開,裡面是張記憶卡。


「我查到的一切都在這裡。內環的構造,史家人的習慣,弱點...所有的。記住之後就毀了它。」


「明白。」


「以牙還牙。」女人說。「以牙還牙。」


「我會的。多謝款待。」


狼重新戴好面具,拎上行李箱,吹著口哨下樓。當他走出凈化室的時候,他看到了紅。


他立刻拔槍。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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