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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軌 單讀

不合時宜的甜蜜,道德枷鎖下隱秘的情慾,並非「婚外情」的全部。愛爾蘭作家威廉·特雷弗,在道德觀之外,重新解釋了這種危險的感情。


在那間日式小餐館裡,他幫她脫下外套,再拿到牆邊去掛好;那裡一排掛鉤的上方貼著一小塊告示牌,意思是掛在那裡的物品餐館不保證安全,如有遺失,店方免責。他們不是店裡最早的客人,儘管時間確實很早,才八點十分。那位幾乎每天上午都會光顧這裡的計程車司機,坐在他常坐的店堂角落裡,讀著一份《每日郵報》。有兩個學音樂的學生也比他們來得早。


他把外套掛上去,那外套上還帶有一縷淡弱的香水味。外套很輕薄,黑色的,面料最外層經過防水處理,今天可以提供足夠的保護,因為天氣預報,他們兩人都聽過的——她是一小時前在廚房聽的,他是在位於多利斯山的家中剃鬍子時聽的——那個天氣預報,明確無誤地說本地的好天氣還將多持續幾天。他自己沒有隨身帶防雨外套,另外,因為是夏天,他也沒戴帽子。

在他們每次來都一直坐的固定桌位旁——他和她並肩坐著,因此可以看到街道,街上的白領上班族們現在已經開始快步趕路了——她看著他輕輕拍了拍夾克口袋;他這是在證實香煙和打火機是否已經帶在身上了。今天早上情況有點異樣;在從奇爾特恩街走來的路上,她已經感覺到——雖然僅僅是很短暫的一瞬——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跟昨天不一樣了。他和她幾乎總是在奇爾特恩街碰頭,那是兩人交通線路的匯聚點。但他們從來不在那裡相互等著對方:一方或者另一方來遲了,他們就徑直在小餐館中會面。


「還好吧?」她問,「沒事吧?」她將焦灼挂念隱藏在自己的語氣之下;沒有必要那樣,幹嗎要有什麼焦慮呢?她知道愛情是敏感脆弱的:幾乎總是如此,人們搞錯對象,將愛的希望寄托在不合時宜的人身上。


「非常好。」他說。然後他們的咖啡到了,還有他的一隻羊角麵包;日本裔的女招待笑眯眯的。「當然沒問題。」他又將這肯定的回應重複了一遍,一邊將羊角麵包掰成兩半。


另一個學音樂的學生進來了,這位學生提有裝單簧管的小樂器盒。然後是從喬治街上那家酒店走過來的一對男女;應該是美國人,他們坐到了那幅畫著海浪的浮世繪風景畫下,兩人的口音——點了炒蛋和火腿——透露出他們的地理方位。這些外國遊客在小餐館中不時出現,說明了附近那家酒店的早餐比這間日本餐館的要貴。

今天,他們在奇爾特恩街碰頭後一起來到這裡;這兩位情人有點心神不寧,儘管雙方都做出了努力來平復情緒。當被問到情況是否都好時,他的眉宇間閃現過一絲狼狽尷尬的神情:現在,至少是現在,那神情沒有流露出來。他對她反覆確定沒什麼問題,但她並未被說服,並未放下心來;很快地,幾乎是與他告慰她同時,她自我寬解的努力也沒收到什麼成效:這一點,相應地,她也掩飾住了。


她伸手去彈掉他下巴上的一片麵包碎屑。這是她和他——情人之間——常做的事,外套衣領位置不對了,他就給她翻好衣領,她呢,偶爾就給他拉整好領帶。這些小動作,他們各自做出的這些小動作,同時也是一種姿態和方式,表明兩人彼此佔有,融為一體,但這並不表示他和她曾經把這層意思明確說出來。


「我只是想,」她開口道,隨即便看到他在搖頭。


「你看上去可真漂亮!」他柔聲低語。他用指尖輕輕叩打她的手背,只觸擊一次;這是他常有的舉動,同樣屬於那些簡短親昵的小動作。


「我一直都在想你。」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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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三十九,他四十五六。他們的地下關係從辦公室戀情開始;那時,電腦和各種軟體程序還沒有偷走她謀生的那份工作。隨著職場環境的改變,必然地,她離職另謀他就了;同樣也是必然地,他合乎邏輯地保住了原職:他要養活自己在多利斯山的一家人。這段時期,他們都按照今天早上這樣的方式約會,中午的時候則轉移到帕丁頓街心花園再度相見;如果遇上下雨天,就去附近的一間美術館,在那裡幽會,順便悄悄吃掉帶去的三文治午餐;下班後,五點四十左右,他們去到「跑堂的男僕」餐廳,那是一天中的第三次碰面。


他是這樣一個男人,從他的穿衣打扮來看,本應該是不修邊幅的。他那隨意自在、因為懶散而顯得不加考究、坦白直率的動作姿態,他那粗獷健朗、經常被陽光晒傷的五官,他那無視他的意願、固執地兀自成型的淺淡金髮,還有他那看來體重將略有增加的身材,這一切都暗示他天性里有種傾向,對著裝和形象修飾之類的要求置之不理。但實際上,他的穿著相當得體入時;這個上午,他身穿面料輕薄的淺色褲子和夾克,伊頓寬硬領的藍色襯衫,領帶是紅藍間色的條紋。他身上的這種對立矛盾感,她總是覺得挺有吸引力。


至於她自己今天的打扮,除了防雨布外套是黑色的,一身衣飾都是藍和綠的搭配,這兩個色彩在她那薄如蟬翼的絲綢圍巾上得到了呼應。她那順滑的黑髮已經沾染上灰白的絲縷,但她並未試圖去掩飾,而是寧願讓這一中年來臨的痕迹自然呈現,來增添她的成熟韻致。如果體重增加了哪怕是幾十克,她也會感到如臨大敵;不過,她自有一套保養策略來防止自己發福。眼睛、鼻子、嘴巴、臉頰、潔白無瑕的脖頸:沒有哪一處是與她的面貌不協調的;這些局部恰到好處地組合在一起,構成她的美麗容顏,簡潔清爽,天然去雕飾。精緻的耳墜——通常只是耳釘而已,但從來不會不戴——是一個畫龍點睛的小首飾,讓原有的優雅風姿更顯得盡善盡美。

「別犯傻了,抽你的煙吧。」她說。


他把一盒萬寶路上的封塑膜撕開,拉掉。他們聊起了這新的一天,預想著將會有什麼事發生。她眼下做的是一份秘書職務,為一家時裝進口公司的常務董事工作,而他是一名會計師。有一批託運來的女衫褲套裝,是義大利那邊供貨的,沒能按時運抵東倫敦肖爾迪奇的倉庫,直至前一天晚上還是查不到蹤跡。她說到了這個;他則說起一個名叫班尼斯特的傢伙,是做露台和庭院修造生意的,這人總是把營業利潤報得過低,這就意味著他們事務所不得不回絕掉這位客戶。事務所昨天已經致信通知了這傢伙;作為回應,今天上午肯定會有一通怒氣衝天的電話打過來。


計程車司機離開了餐館,因為現在已經差不多八點半了,首輪值班的街邊停車位管理員很快就要到了。從坐著的地方,他們看到那司機走到停在街對面的計程車旁,打開了車門。車頂上橙紅色的標誌燈閃亮著,他把車開遠了。


「你有心事。」她說道,雖然並不想說這個;她感覺到最好還是別提這件事,但不由得又來追問。

他搖頭。班尼斯特是他的客戶,一直是由他對口服務的,他解釋說,他早就應該覺察到班尼斯特的問題了。但她說的不是這個,她也知道那不關這個班尼斯特的事。他們在對彼此說謊,她突然這樣想到,沉默的謊言,或者不管用哪種措辭,反正就是謊言。她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謊言,但幾乎不清楚自己這一方的謊言是什麼;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不誠實僅僅在於她的掩飾,她試圖隱藏起自己的緊張不安。


「那跟你很襯,」他說,「你的西班牙鞋子。」


鞋子是他們一起買的,就在兩天前。她問了售貨員,那導購的姑娘說鞋子是西班牙產的。今天早上在奇爾特恩街他已經注意到了鞋子,這是她第一次穿這雙鞋。他本來那時就想說她穿這雙鞋很好看的,但不巧的是,那個長期在奇爾特恩街逗留的女乞丐正好慢吞吞地朝他們走過來了,他於是打住話頭去摸索口袋,翻出二十便士給那女的,就像他以前施捨她一樣。「鞋子挺舒服的,」她說,「有些意外。」


「你還認為可能會不合腳的。」


「是啊,我以為會那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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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這裡,在這同一張桌子邊,她透露了自己離婚的消息,但那是在直到婚姻解體的全部程序都完結後才告訴他的——此前甚至都根本沒對他委婉地提過她有離婚的想法。一場靜悄悄的離婚,她是這樣說的;她向丈夫提出離婚的唯一理由只是說他們的婚姻已經破裂了,丈夫表示反對,跟她抗辯,但她沒有把這些複述給他聽。「不是的,沒有第三者。」面對質問,她機敏地搪塞丈夫;關於這一點,她也沒有向他轉告。「不過,我無意中或許已經告訴過他這些事情了。」單獨在小餐館的時候,她曾堅持這樣想過,雖然她清楚她不太可能那樣做。離婚後,她更快樂了,這也是她堅持的一個看法。她覺得她的世界清凈了,卸下了責任的重負,心理上的羈絆束縛從她身上解除了。她之前就想要這個。


「要裝金屬絲網,我覺著。」他說道;話題現在轉到了一隻討厭的貓身上,貓爬到他家卧室的窗台上。


雖然有時候會談到生活中的這些瑣屑細節——他的房子、他的花園、多利斯山的左鄰右舍,但他從沒描述過或提及過他的家庭和妻子兒女,她對那些信息還是保持著未知。離婚之後,他去過那間她丈夫已經搬出去的公寓房,幫她做一些原本應由男人來乾的居家瑣事;這樣也算是融入了她生活的另一個領地。但在她的公寓里,感覺總是不太對頭,因為他們的情人關係此前一直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在別的地方發展和維持的;對那樣的狀態,他們已經非常習慣了。


他買單,留下一點小費。他提起靠放在腳邊一條桌腿上的公文包;那包已經很舊,磨損毛邊了。他把她的防雨布外套搭在手臂上。外面,才剛剛被陽光照曬得暖和了一點。他們從瑪瑞伯恩商業街轉入喬治街,她挽著他的胳膊。這幾條街道,還有其他類似的街道,他們的婚外情屬於這裡,這是他們婚外情的領地;日本餐館和帕丁頓街心花園、美術館和「跑堂的男僕」,則是更隱私親密的地方。倫敦這一塊的街區,對他們兩個而言,感覺就像是家裡一樣,雖然她的公寓離這裡還有幾英里的距離,而多利斯山還要更遠一點。


他們繼續走著,經過天主教堂,那座牆體灰白的龐然大物,轉入曼徹斯特綠化廣場,再走過菲茲哈丁街,然後到了她乘公車的站台。車子靠站了,他們輕輕地擁抱告別。在車窗邊坐穩後,她向他揮手。


順著他們來時的線路往回走,他不急不忙;破舊的公文包提在右手上,沒什麼重量,那裡面只裝著他用來當午餐的一個三文治。他又一次經過了那間美術館;正面牆上搭起了施工的腳手架,很醜。酒店大門口,一個行李工在擦著門上的銅把手;教堂那邊,參加過早彌撒的人們正魚貫而出。


還是不緊不慢地,他走向多塞特街;他的辦公室就在那裡。當她還在那裡上班時,所有人都已經懷疑到了他們,然後也就都知道了:有時候,一早,不,比那還要早很多,是一大清早,他們一起從窄窄的樓梯悄悄爬上去,穿過樓道里那潮濕的氣味,進入辦公室;用擋板隔斷成多個格子間的辦公室里還沒有人,但還是顯得凌亂擁塞;他們在此偷情,而這個空間里關了一夜的陳腐空氣還未開始流動通風。辦公室的垃圾桶廢紙筐通常在前一晚就被清空了,例行公事的吸塵打掃也馬馬虎虎地做過了;但如果清潔工前一晚沒來,而是決定一大早來打掃,並且沒幹完活還在那裡,那對他和她就肯定是一個悲劇了。


現在,那一切看來都很遙遠了,不過,記憶依舊生動而清晰:地板上那狹小局促的空間;那份手忙腳亂的迫切饑渴;突然聽到樓梯上響起的腳步聲;為她撣掉衣服上的灰塵,然後再處理自己的衣褲。即使是她離職之後,有兩三次他們還曾在一大早利用過這間辦公室,但她一直都不願意在這種場合雲雨,於是此後就沒有再來過。她的公寓太遠了點,午餐時間趕過去根本來不及,所以在她離婚後,那地方從未成為他們風流偷歡的首選場所。偶爾地,但不是經常有機會,他設法在那裡停留一夜;也就是在這樣的夜晚,她會有很多天累積下來的一些居家瑣事要他去干;第二天早上,他們一起離開公寓前,這些事情當然也早就幹完了。


他想著她:她還在公車上,坐在雙層巴士的下層,一個靠後的座位上,小巧的長條形黑色手袋擱在大腿上,穿著那雙西班牙產的鞋子。她覺察到了什麼呢?她為什麼問「還好吧」?還接著問「沒事吧」?等於是連問了兩次。雖然他不想那樣,而且還努力了不那樣,但他還是把一種在他體內開始滋生的情緒,那種如同被細小獸齒追著你不斷咬嚙的、惱人的焦慮不安傳遞給了她;這種情緒他不想去解釋,因為他沒法解釋,因為他自己也搞不明白。當她說她一直都在想他時,他應該回說他也一樣地想她,因為他確實真的想她,因為他一直想她,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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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辦公室里分配給他的那一小塊格子間里坐定,打開窗子,將文件分門別類在桌上碼成幾摞——這是他計劃上午要處理的全部工作,這時,電話鈴響了。


「喂!」班尼斯特,這位修建露台和庭院的小工頭,用他那蠻不講理的粗獷聲音抗議起來,罵罵咧咧地嚷道:「該死的!這麼一驚一乍、小題大做的,你們他娘的是為啥子嘛?」


「本來應該是星期二到的,」她說,「是上周的星期二,二十四號。」一片沉默,然後是聲音模糊的焦急忙亂的一陣悶響,一隻手蓋在了電話話筒上。「我們等一下給你回電,」一個她之前在電話上沒有聯繫過的人承諾道,「五分鐘之後。」


託運的衫褲套裝被運到約克去了,她再打電話時,另一個人的聲音告訴她這個信息。十有八九是運去約克了。一批薩瓦托·菲拉格慕品牌裙子正在運往約克的途中;衫褲套裝肯定也莫名其妙地被發到那裡去了。


幾個小時後,上午的辦公時間結束了,已經來回打過更多的電話,傳真也發了也收了,去向不明的衫褲套裝也最終找到了下落,確定是在約克,裝車之後將儘速發運到倫敦來;這件公司業務上的危機小插曲在帕丁頓街心花園中被原樣講述了一遍。露台和庭院修造工班尼斯特在暴怒之下大放厥詞,他威脅要採取法律行動,既然解除會計服務合約了,他要求事務所將所收取的和他已支付的費用都悉數奉還,這個故事也同樣在兩人的午間閑談中再次上演。


「你覺得他會去打官司嗎?」不僅僅是出於禮貌敷衍地問一句,她是真的有一定的興趣,想像著那小工頭在電話上虛張聲勢的怒氣,還有電話這頭那公事公辦的、簡略的回應,因為,本來,在這件事上,並沒有必要對他表達什麼關切同情。


一邊聽著他說話,她一邊打開了沙拉的塑料包裝盒;沙拉是她在來的路上,從果園街的一間「即買即食」快餐連鎖店買來的。他已經從包里拿出三文治,打開了,有一點點的酸制酵母醬料流到了三文治外面。白麵包夾層之間,有生菜葉的邊緣冒出來。那沒多少營養,第一次看到他拿出的三文治時,她是這樣想的,但並沒說出口。他帶來的午餐中通常還會有雞蛋或者番茄,那樣就好一些;這些吃的都是早上在多利斯山,有人,給他做好的。


花園小巧而安靜,也禁止在草地上穿越走動;這裡曾經是一處墓園,對來到花園的知情者而言,這個信息就給靜謐的氛圍增添了一絲驚悚戰慄。但今天陽光明媚,玫瑰綻放,在不知情的人看來,這裡沒有任何的恐怖凄涼。暫時地逃離了沉悶的室內環境,姑娘們享受著日光浴,男人們脫掉了夾克,悠閑地四處漫步。一個小夥子,棒球帽帽檐朝後扣在腦袋上,啟動了一台割草機。有人的隨身聽里傳出了爵士樂,打破了這花園的寧靜秩序,但那不諧和音很快便陷於沉默,消失了。


她不想再吃那份沙拉了。她想把那透明塑料蓋重新蓋上,把整個沙拉盒扔進附近的某個黑色垃圾桶,然後再回到他身邊坐下,拉著他的手,什麼也不說,就坐著。她希望就那麼陪他坐著,聽他在耳邊絮叨,告訴她辦公室有什麼麻煩;所有的上班族都走光之後,當花園裡空空蕩蕩,除了他們兩個和遠處遊戲運動場上陪著孩子的年輕媽媽們,再無他人,她希望他們就那麼坐著。她希望在那兒接著坐下去,對這個不屬於他們的中午,還有下午,不聞不問;對眼前的一切,兩人都視若無睹。但她還是慢慢地繼續吃起了沙拉,他也繼續吃著三文治;大約一碼開外,鴿子們在徘徊覓食,飛起又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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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離婚的事,她如此推測;對於她所做的事,在表示是否接受時,他最終還是支支吾吾,猶豫退縮了。不難想像,他夜裡躺在床上,難以入睡;隨著一天天過去,他夜裡醒轉過來的頻率越來越高,每次醒著發獃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他感到她的離婚像一張網,已經困住了他。他聽到妻子的呼吸聲;那女人在睡夢中發出輕微的一兩聲囈語,一隻手無意識地、自然而然地伸向他這邊。他看著黎明的天光打破黑暗,最初是細長條的零碎光線,從窗帘的邊緣滲進來,而潛伏在那裡伺機而動的貓便是從窗帘縫隙間進出的。他試著去想一些別的事情,強行往自己的意識中插入一生中不同時段的記憶,比如說童年、入職第一天,以及曾經有過的種種陌生情境下的初體驗。但是,這些努力都是徒勞,那些念頭和思緒還是在那裡。


「我們的事要了斷了,對吧?」她說。


他將包三文治的錫箔紙擰成一團,拋進離他們坐著的長椅最近的一個垃圾桶中。他幾乎從未失誤過。這次也沒有。「我耗費了你的大把好時光。」他說。


她那沒吃完的沙拉放在他們之間的一個空位上,他的公文包也放在那裡。他們在同一個辦公室上班時,碰上下雨的日子,就不必去到那間美術館,面對那裡無所事事、懨懨欲睡的值班接待員,在一旁悄悄地吃完各自的午餐,因為辦公室里有他的格子間,擋板的包圍之下,他和她也能得到一點私密空間;中午時段,那棟寫字樓里通常都是很安靜的,有時候,從某一扇關著的門後面,會傳出收音機播放的節目,只開到柔和的低音量,但更多情況下,連收音機的聲音也沒有。不過,他們一直都更喜歡在午休時出來,來到花園裡,享受兩個人的簡易野餐。


「這是我自願的。」她回道。


「你本應該得到更多的;更好的生活。」


「是因為離婚?」她問道,同樣還是那種平淡單一的語氣,「但那也是出於我自願,你知道的。離婚也是為了我自己。」他搖頭。「不,不是因為離婚。」他說。


「這高溫天沒完沒了了,都看不到哪天會結束。」辦公室里管茶水勤務的內爾評說著天氣,一邊從一個碩大的金屬茶壺裡給他倒茶;牛奶已經先在杯里放好了,茶碟上還有兩塊方糖。內爾是位小個子的婦人,身形苗條硬朗,快要到退休年齡了;她離去之後,辦公室里大概會添加一台飲料機來代替她。


「謝謝你,內爾。」他說道。


跟離婚沒有關係。他已然經受住了離婚帶給他的震動和衝擊,並欽慕——在聽到她如此波瀾不驚、不動聲色地完成這重大的人生決定,因而感到愕然和措手不及之後——她冷靜果斷的勇氣。他最初感到緊張不安和驚惶憂慮,擔心她的離婚是把事情複雜化了,擔心那可能會被證明是他們雙方在感情上都難以承受的一種局面;不過,她的冷靜已經消解了他的顧慮。


抿了兩口奶茶,他突然感覺到一陣慾望的刺痛,就像碎玻璃扎進肉體那般的尖銳疼痛;這強烈的慾望衝擊和襲擾著他的理智與內心,讓他想現在就去找她,想跌跌撞撞、砰里咣啷地跑下那未鋪地毯的樓梯,跑到外面清新的夏日空氣中,攔下一輛計程車——他從未搭乘過計程車——去到她公司的樓下,按對講門鈴要她下來,要她馬上走出那遠比他供職的事務所更為時髦現代的辦公室,當她一出現在電梯口,就立刻告訴她,他和她不能分開,少了誰都沒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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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煩意亂地快速翻看桌上的文件;那是今天下午要處理的工作。我注意到你們對於《稅收管理法案》(一九七〇年版)部分條款的評論意見——他瀏覽著——徵稅政策規定,在此援引第八十八項的條款並不適用,除非納稅時已經嚴重延期和滯後;不過,若繼續延遲,直至超出下一年的四月五日,那麼這些條款就可適用。不論是何種情況,我均建議發布一項估算性稅收評價,那樣可向當局和王室做出補償,修復因拖延繳納這一到期應付稅款所造成的明顯損失。


他潦草地寫下對這封公函的抗辯意見,放進那一堆等待列印的文稿中。她是他們兩人中更強大的一方,堅忍而果決,默默地忍受痛苦,這種斯多葛式的個性是他一直都欣賞愛慕的。被剝奪了他們共有的一切之後,她也會過得很好,甚至是更好,即使周遭的境況為難她,跟她作對。


她到的時候,他不在「跑堂的男僕」。他通常會在那裡的;不管怎樣,她知道他肯定會來的。他果然出現了,在吧台點了酒水飲料——今晚輪到他買單。她預先為他佔好了位置,他端著杯子走過來。給她點的是雪利白葡萄酒,半干型。他自己喝的是本周的特推紅酒,波蘭產的。店堂里播放著背景音樂,曲風花哨雕琢、柔情繾綣。


「我對不起你。」沒有任何別的言語,他一開口先說了這個。


「我並沒有難過,你知道的。」她原本打算多說幾句的。整個下午,她都在思前想後,要說的話都已經構思好了,就等著對他講出來。但跟他在一起坐下後,她意識到自己準備好的一切都不需要了:迫切想說話的人是他,而不是她。他又一次說道,她應該得到更多的關愛,而且又說了一遍,他耗費了她大把的好時光。


然後,在那各自回家之前屬於他們的四十分鐘里,他們談到了愛情:他們曾經的痴纏相戀,現在仍然維持的情感牽連。他們講到了愛情的限制和約束——那是必然會有的,也講到了愛情的深摯與熱烈,愛的痛苦,戀愛中時常感覺到的笨拙可笑和徒勞;講到了他們怎麼去看電影,怎麼相顧無言地坐在黑暗中,還有那屈指可數的幾個夜晚,他在她的公寓中度過,一起睡到天亮,而那並不是對愛情歲月的浪費。情人間的口角分歧,或者是言語爭執,也不是對戀愛時光的浪費。他們現在說著的這些,也不是浪費。


「那又怎樣呢?」她喃喃低語;這時,他們杯中的酒差不多已經見底,店堂里也比之前更熱鬧嘈雜了,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周邊寫字樓的上班族們陸續到來,犒勞自己,小酌怡情。「你說說看。」


他沒有當即回答,然後才費力地慢慢說出他的想法。旁人會有看法,他說。在奇爾特恩街,是那個他經常施捨的女乞丐看在眼裡;日本餐館裡,是那個計程車司機,還有為他們服務的那位女招待;在美術館,是那些無精打採的值班接待員;街心花園那裡,瞥視打量過他們的人也都看在眼裡。他們婚外幽會逗留過的所有地方——也包括這裡——人們都會看在眼裡。她是他的情婦,小姘頭。


「他們這樣想,我受不了。」


「別人怎麼想沒關係。現在去我那裡吧。」


他搖頭。她知道他會搖頭:即興的衝動願望總是無法實現。他所說的那些,算不了什麼;那些當然都沒關係。她又說了一遍,隨後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湧上心頭。比以往他們相戀期間的任何時刻都更強烈,這一瞬,她只想跟他在一起,除此之外別的都不想;她只想看著他去買地鐵票,跟他一起走過印度街拐角那灰不溜秋、門面昏暗的「國王與女王」小酒館,一起經過路邊的賽馬投注站,還有自助洗衣房。她的公寓,他只去過四次:大概借口說是要出短差之類的,去利物浦或者諾里奇,兩天才能辦完事。她從未想過要知道他在多利斯山的家裡是怎麼說的。


「我一點都不在乎,」她說,「隨別人怎麼想去吧。真的,我不介意。」她微笑著,手伸過桌面搭在他的手臂上,手指稍稍用力按了按他,「我當然不必在乎的。」


他把目光移向別處,而她,也發覺自己是在注視著吧台後面被燈光照得亮晶晶的那些酒瓶。「但是,我在乎,」他彷彿自言自語,「上天作證,我介意的。」


「而且,你也知道的,別人的看法跟我們的實情不是一碼事。」


「你對我意味著一切。這世上的一切。」


「打個電話吧,」她說,聲音也放得低低的,之前體驗到的輕鬆解脫感已經漸漸消退了,「就說臨時有急事要辦。」去她的公寓,以前一直是他主動提出來,而且總是在他籌劃中的那一夜的幾周前便預先安排。「不,不,」她說,「不,還是算了。我不該說這個。」


她從未問過,她也不清楚,他為什麼不能放棄他的婚姻。他的理由,她曾經設想過,也無非是那些早已有之的常規老套吧。今天晚上,他們將不再一起經過那灰不溜秋、燈光朦朧的小酒館,也不會順道光顧那間有外賣執照的酒廊買酒了。她將不會以一種與往日不同的目光看到他出現在公寓中,那裡原本已經成為他的「家」, 雖然他在那裡還沒有很熟悉很自在。就因為一個輕微的小問題,兩人共同經歷的朝雲暮雨,一起攜手度過的花晨月夕,卻要宣告終結。她無法想像那將會是怎樣的感受:午夜夢回,怔忡惝恍,一時間不知是什麼讓自己驚魂起坐,然後在驀然閃現的意識中爬梳搜羅、尋尋覓覓,卻只發現那荒寂空無的真相,悵惘茫然之際,淪陷於無能為力的絕望。「我只是隨口說說罷了。」她說。


他知道她懂了,儘管她表示了反對或異議;正如得知她解除了婚姻時,他同樣也明白她的心思。嫁給了另外一個人,而不是他,這曾讓她煩亂糾結,但他從來都不介意她已嫁作人婦。對一樁已經名存實亡的婚姻心存芥蒂,還有,困擾於旁人怎麼看待你自己所愛的人,對此耿耿於懷、惴惴不安,這兩者都遠離了愛情本身的核心本質。雖然不再相伴在左右,但他們將一起變老,皺紋會在她的容顏間肆虐蔓延;由於命運的戲弄,內心的願望期許落空,他們的眼神將變得獃滯晦暗。眼下這繁花似錦、風姿綽約的盛年時刻將被老邁歲月的殘山剩水覆蓋湮沒,那時,當他們難得一見,再度聚首,風燭殘年的他們將會回眸這韶華往昔,並從中得到溫暖和慰藉。而他們的這段情史,在那女乞丐的眼中,還有,對於那些逍遙信步、一瞥而過的路人,在他們無關痛癢、漫不經心的事後回味或沉思中,難道也會帶來愉悅和欣慰嗎?


「我還沒能把這個解釋清楚。」他說,然後就聽到她回應說明天還有時間。他搖了搖頭。不,不要等到明天,他說。


不僅僅是今天,而是遠比這一天更長的一段時期內,她已經準備好面對這樣的結局,因為,毫無疑問地,你不得不準備好。從最初的開始開始,她就已經準備好了;從一開始起,她就有了明確堅定的決斷,絕不試圖去從感情廢墟中刨回任何的斷璧殘璋。他說錯了:他已經把事情解釋清楚了。


當他再一次說他愛她,她聽著;當他伸手去拿公文包,她看著——有好多次她都想給他把這個包換成新的,但終於沒有換成。她微微笑了笑,站起身離開。


外面,酒客們聚集在人行道的露天座上,挽留也是送別當天最後的一點陽光。他們從這些人當中穿過;他手臂上搭著她的外套,她剛才把外套掛在她座位的椅背上,是他從那裡把衣服拿出來的。他把外套遞給她;她穿起來,扣上扣子,隨意地系好外套搭配的腰帶,他在一旁等著。


他們擁抱時,百貨公司櫥窗的一塊玻璃映照出他們的身姿。他們沒注意到,玻璃中的這個影像在那短暫的瞬間記錄下一種瀟洒新潮的形象風貌;如果他們看到了,他和她多半會否認那是他們所呈示出的時尚風度,或者,他們也可能會猜測,在這場已成往事的婚外情緣中,他們確曾有過如此的剎那風華。不必說出口,卻已瞭然於心,收場——來終結兩人間那尚未終結而且也永不會終結的一切——固然令人黯然銷魂、肝腸寸斷,但他們那愛的規則卻並未因此被打破。今天,他們的愛沒有遭到任何破壞,毫髮無損——兩人道別分頭走遠時,在心裡都認同了這樣的一個結局;但他們沒有意識到,未來其實也並不會像現在看上去的那樣凄涼慘淡,未來仍然會有由於他們之間的寡言默契所帶來的那份美好、滿足和感激,未來仍然會有他們自己——是這一段曾經滄海的愛戀,把她和他變成了各自的樣子。


本文選自「短經典」威廉·特雷弗短篇小說集《出軌》。

出軌 單讀



作者: [愛爾蘭] 威廉·特雷弗


出版社: 上海文藝出版社


原作名: A Bit on the Side


譯者: 楊凌峰


出版年: 2015-2


編輯 王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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