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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王詵借走了蘇東坡給米芾畫的畫,再也沒還過

祝勇:王詵借走了蘇東坡給米芾畫的畫,再也沒還過



明·夏昶《半窗春雨圖》

文 |祝勇


【編者注】本文為「枯木怪石」系列的下篇,感興趣的讀者請參照《不懂極簡主義之美,你很難理解蘇東坡的最高境界》《蘇東坡們的觀念,影響了此後中國藝術一千年》閱讀。



蘇東坡畫墨竹,文同是他的老師。文同是蘇東坡的表兄,字與可,曾任湖州知州,因此世稱文湖州。文同是蘇東坡的兄長,是老師,也是最好的朋友。李公麟《孝經圖》卷上有一個場面,描繪兩個文人在花園裡相遇,彼此間行禮如儀,很符合蘇東坡與文同彼此間的恭敬與揖讓,尤其背景中的山石與竹子,更是對二人品格的暗喻。

文同開創了藝術上著名的「文湖州畫派」,他畫竹,以淡墨為葉青,以深墨為葉面,這一技法,不僅為蘇東坡、米芾所延續,到了元明,依然為畫家所遵奉。蘇東坡說:「吾墨竹盡得可與法。」


近代畫家黃賓虹在《古畫微》一書中說:


自湖州畫怪木疏篁,蘇東坡寫枯木竹石,胸次之高,足以冠絕天下;翰墨之妙,足以追配古人。其畫出於一時滑稽談笑之餘,初不經意;而其傲風霆、閱古今之氣,常可以想見其人。


文同有一種「病」,每逢心頭不快,只要畫上一幅墨竹,「病」就好了。有人想得到文同畫的墨竹,就預先在他能見到的地方擺上筆墨紙硯,等著文同來「治病」。但文同不會輕易上鉤,有一人用這個別人傳授的秘招等了一年,也沒有等來文同的墨竹,文同說:「我的病好了。」


這故事後來傳到蘇東坡耳中,他笑言:「與可這病好不了,一定會時不時發作的。」

文同是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死於湖州知州任上的。那時,蘇東坡剛好在湖州擔任知州,也是烏台詩案之前的最後時光。聽到噩耗,蘇東坡三天三夜無法入眠,只能獨自枯坐。後來坐得倦了,才昏昏睡去,醒來時,淚水已浸透了枕席。


那一年七月初七,天朗氣清,是一個曬畫的好日子。蘇東坡把自己收藏的書畫一一翻找出來,擺在透明的光線里。本來,蘇東坡有著很好的心情,只因無意間,他看到文同送他的那幅《偃竹圖》,心中突然懷念起這位亡友,他們一起作畫、相互取笑的日子,永遠也回不來了。想到此,蘇東坡失聲痛哭。


今天看來,文同的竹畫,與蘇東坡有所區別。一個最直觀的區別,是文同的竹畫中,一般沒有石頭。而石頭,卻始終是蘇東坡最不舍的視覺符號。蘇東坡繪畫中的「木石前盟」(將石頭與竹子相結合的圖像構成),也在以後的時代里延續,成為中國繪畫的經典格式之一,在後世繪畫中被一次次重述。


這些繪畫有:元李衎《四清圖》卷、《竹石圖》軸、元高克恭《墨竹坡石圖》軸、元趙孟頫《古木竹石圖》軸、元柯九思《清閟閣墨竹圖》、元倪瓚《梧竹秀石圖》軸、元顧安《風雨竹石圖》卷、《幽篁秀石圖》軸、《墨筆竹石圖》軸、明夏昶《半窗春雨圖》卷、《畫竹圖》卷、《瀟湘春雨圖》卷、《淇園春雨圖》軸、《墨竹圖》軸、明姚綬《竹石圖》軸、明文徵明《竹石圖》扇頁、《蘭竹圖》卷……

祝勇:王詵借走了蘇東坡給米芾畫的畫,再也沒還過


元·顧安《幽篁秀石圖》

祝勇:王詵借走了蘇東坡給米芾畫的畫,再也沒還過


明·文徵明《蘭竹圖》



米芾32歲那年,幹了一件膽子挺大的事:拜訪當時兩位文壇大佬。一位是曾經的帝國宰相、文化宗師王安石;另一位,雖被貶官,影響力卻很大,他就是在黃州「勞動改造」的蘇東坡。


那時的米芾,還不是那個寫下《研山銘》的米芾;那時他只是一位小小的基層幹部,但他有膽量孤身從他任職的長沙出發,去金陵拜見王安石,又去黃州造訪燈青孤館、野店雞號中的蘇東坡,藝術史里的那個米芾,已在不遠處等他。


那時的王安石,已經從國家領導人崗位上退下來,沒有警衛,沒有任何排場,只在金陵城東與鐘山的半途築起幾間瓦舍,起名半山園,連籬笆也沒有。所以年輕狂妄的米芾比我們今天所有人都幸運。當他小心恭敬地打開那扇門,坐在面前的,是每日「細數落花因坐久」的王安石。


就像王安石建起半山園,那時,蘇東坡已經擁有了一座「雪堂」,用來接待遠道來訪的客人。這座號稱「雪堂」的建築,它在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正月里的漫天大雪中建成,所以蘇東坡給它起了這個名字。一如唐代王維建在長安城邊的輞川別業、杜甫在成都郊區、錦江邊上築起的草堂,蘇東坡的雪堂,不見錦繡華屋,而只有五間普通的農舍,但裡面有蘇東坡親筆畫的壁畫,倘放在今天,那是無與倫比的奢侈。畫面上,雪大如席,在山間悠然飄落,讓他置身黃州的夏日火爐,卻能體驗北方山野的荒寒冰涼。


蘇東坡對此心滿意足,在《江城子》里寫:


雪堂西畔暗泉鳴,


北山傾,


小溪橫。


南望亭丘,


孤秀聳曾城。


都是斜川當日境,


吾老矣,


寄余齡。


只是,在今天的黃州,已不見當年的雪堂。


它不過是一場宋代的雪,早已融化在九百多年前的黃州郊外。


故宮博物院藏著南宋畫家夏圭一幅《雪堂客話圖》,畫的雖然不一定是蘇東坡的雪堂,但從上面所畫的江南雪景中,可以窺見蘇東坡黃州雪堂的影子。畫面上,有一水榭掩隱於雜樹叢中,軒窗洞開,清氣襲來。屋內兩人正在對坐弈棋,雖只對其圈臉、勾衣,寥寥數筆,卻將人物對弈時凝神注目的神情表現出來。遠處山頂與近處枝權之上有未融化的積雪零星點綴。由於經過近九百年的氧化,絹已發黃、變暗,使得用蛤粉點染的白雪歷久彌新、晶瑩璀璨。畫面右下角為細波蕩漾的湖面一隅,一葉小舟漂於湖面之上。畫面左上角留出的天空,杳渺無際,把觀者引入深遠渺茫、意蘊悠長的境界。

祝勇:王詵借走了蘇東坡給米芾畫的畫,再也沒還過



南宋·夏圭《雪堂客話圖》


蘇東坡就應該在這樣的雪堂中,與訪友弈棋、飲酒、觀林、聽風。


米芾一出現時,蘇東坡就能從他身上感覺到他未來的氣象。那是直覺,是一個藝術家對另一個藝術家的敏感。它來自談吐,來自呼吸,甚至來自脈搏的跳動,但它並不虛渺,而是沉甸甸地落在蘇東坡的心上。


才華橫溢的米芾,眉目軒昂,氣度英邁,渾身閃爍著桀驁的氣質。他喜歡穿戴唐人冠服,引得眾人圍觀,而且好潔成癖,從不與人同巾同器,《宋史》上說他「風神蕭散,音吐清揚」 ,即使面對他無限崇拜無限敬仰的蘇東坡,也「不執弟子禮,特敬前輩而已」,這事見宋代筆記《獨醒雜誌》。或許,正因米芾沒有執弟子禮,所以後世也沒有把他列入蘇門學士(「蘇門四學士」為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但蘇東坡對此並不在意。他只在意米芾的才華,就像當年歐陽修對自己一樣。


無須掩飾內心的喜悅,蘇東坡拿出自己最心愛的收藏——吳道子畫佛真跡請米芾欣賞。對訪客來說,這無疑是一種特殊待遇,因為這幅吳道子真跡,蘇東坡平日里是捨不得輕易示人的。


米芾當然知道這幅畫的份量,所以雖只一面之緣,卻終生不忘。晚年寫《畫史》時,依舊回味著蘇東坡為他展卷時的銷魂一刻:


蘇東坡子瞻家收吳道子畫佛及侍者志公十餘但,破碎甚,而當面一手,精彩動人,點不加墨,口淺深暈成,故最如活。


後來,蘇東坡把這幅他摯愛的畫捐給了成都勝相院收藏。


那一次臨別時,酒酣耳熱之際,蘇東坡檢出一張觀音紙,叫米芾帖在牆上,自己面壁而立,懸肘畫了一幅畫。



將近一千年後,當我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在歌手王菲「明月幾時有」的輕吟淺唱中想念蘇東坡,最想見的,不是號稱「天下第三行書」的《寒食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不是故宮博物院藏的《春中帖》,不是蘇東坡的任何一件書法作品,而是那張在東坡雪堂的牆上出現又消失的畫。


在米芾後來的回憶里,蘇東坡筆下的草石樹木,無不樸拙卑微,平淡無奇。


既不像隋唐繪畫那樣絢爛恣肆,也沒有「米氏雲山」的玄幻迷離、纏綿浩大。


但那自然界的石頭上旋轉扭曲的筆觸,卻象徵著士人天性里的自然放縱、狂野不羈。


連對蘇東坡不大待見的朱熹,在友人張以道收藏的蘇東坡《枯木怪石圖》上寫下題跋時,也承認「蘇公此紙,出於一時滑稽詼笑之餘,初不經意,而其傲風霜、閱古今之氣,猶足以想見其人也」。


米芾表情莊重,把那幅畫小心翼翼地捲起來,帶走。


他沒想到,一個名叫王詵的人出現了,截斷了它的去路。


王詵,字晉卿,是宋朝開國功臣王全斌之後,娶了宋英宗的女兒賢惠公主,成了駙馬,卻對書畫情有獨鍾,是蘇東坡的鐵粉、大收藏家,也是大畫家。今天的故宮博物院,收藏著蘇東坡為王詵寫的《跋王詵詩詞帖》冊頁,也收藏著王詵的《行草自書詩卷》。

祝勇:王詵借走了蘇東坡給米芾畫的畫,再也沒還過



北宋·蘇軾 《行書題王詵詩帖》


他的《漁村小雪圖》,是美術史上的名作。這幅畫卷,以白粉為雪,樹頭和蘆葦及山頂、沙腳微梁金粉,又以破墨暈梁,表現雪後初晴的輕麗陽光,這是他獨創之法。2015年故宮博物院舉辦「皇家秘藏·銘心絕品——《石渠寶笈》故宮博物院九十周年特展」,把這幅畫展了出來,可見王詵的重要。至於他後來因受蘇東坡「烏台詩案」連累被貶,賢惠公主積鬱成疾,最終撒手人寰,都是後話了。


北宋·王詵《漁村小雪圖》


那時王詵聽到蘇東坡給米芾畫畫的消息,自然渾身顫抖,把持不住,跑到米芾那裡,死皮賴臉借走了這幅畫,從此再也沒有還給米芾。


對此,米芾一直耿耿於懷,在《畫史》中特別加了一筆:「後晉卿(王詵)借去不還」,算是泄了私憤。


再往後,我就查詢不到它的下落了。


我只知道,那時,是蘇東坡前往沙湖看田歸來後不久,也是蘇東坡謫居黃州的第三年。


(完)


【作者簡介】


祝勇|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北京電視台大型紀錄片《辛亥》總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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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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