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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案:時空交錯里的片斷高承勇

在過往的時空里,高承勇留下的痕迹與信息並不豐富,有限的信息與他冷酷的殺戮形成極度的落差。在這個時刻,竭力尋找即使片斷的信息,才是正當的媒體之道。

白銀案:時空交錯里的片斷高承勇


在甘肅青城與白銀之間,是重重疊疊的黃土矮山


本文攝影|張雷


甘肅青城古鎮上開紀念品店的曾彩玲記得,高承勇是一個學習並不出眾的人,網上所謂的「成績數一數二」,根本沒有的事。他倆是青城中學的校友,後者比她高一級,1985年落到了她班上補習,也就是復讀。那個年代,曾彩鈴即使和同桌男同學也不吭氣,「男女授受不親」的思想在這座鎮上一流的中學裡濃固不開,但她起碼會記得些尖子生。「他也就中等水平,連話都沒有,只跟一個殘疾學生一起玩。」


高承勇喜歡用土疙瘩扔女同學是有的,但在風氣不轉的青春期時代,這是很多男生引起女生注意的法寶。除此,他只是習慣性低著頭,「彷彿地上有黃金」,或者埋頭用功。1985年那屆班上有8個同學考上本科,最好的在北師大,這個40人的班可謂優秀得驚艷。那時一屆屆復讀下去的大有人在,四年五年都不稀奇,高承勇考了兩年而不得,只能回家務大棚。

她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去年在東灘村,一位同學搬家暖房子,請高承勇來記禮。20世紀90年代,鎮上人都知道白銀出了個殺人狂,專殺紅衣女子。她說:「那時候老媽子都不讓我們穿紅衣服去白銀,千叮嚀萬囑咐要晚上睡覺時頂著門。」眨眼工夫,那個橫行28年的幽靈殺手,與這個眼皮子底下最不可能殺人的人重合到一起。


荒僻的祖宅


族弟高承海也是21歲才從高中畢業,他比高承勇小7歲。在20世紀90年代,走出農門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高考。2014年,鎮上搞旅遊開發,沿街農戶一律換鋪面式排門,高承海家拆了三間屋子,大量鋪蓋床、沙發櫃沒處放,一個親戚給他介紹了常年在外的高承勇,後者很爽快地答應給他寄放物什,給他配了把大門鑰匙。「我之前從不認識他,現在他的兒子走在街上我都不認得。」高承海這樣強調,雖然是同族,但僅靠一條血脈微弱聯繫的高家門,從不會遠房近親大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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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城鎮的深處,就是高承勇家所在的城河村。那裡的房子由磚壘加土坯的方式建造


清明或七月十五,高承勇一定會回來祭祖上墳,那是青城人的規矩。他偶然跟鎮上人打「扎金花」,多數時候很快就開著麵包車走了,也不會跟高承海打招呼。高承勇1.73米的個子,身強體壯,膚色黝黑如茄,別人吃一碗糝飯,他要吃三四碗。高承海唯一跟他吃過一次飯是去年,然而也沒什麼共同語言。高承海覺著,自己是農民,高承勇不是;高承海的女兒在酒泉讀大專,他族兄高承勇的兩個兒子都是本科,不是一個層次的人。


高承海現在鎮上承包了三處茄子田,秋種時分整天來回鋪地膜、澆水,農活非常忙。8月27日中午,鎮黨委書記帶著七八個便衣來到大棚找他,出示搜查證後,讓他把高承勇家的大門打開。那天,沒有人知道高承勇到底犯了什麼事,村民們難得在這座荒棄的院前聚集看熱鬧。高承海問警察到底什麼事,警察回答:「小事,你不用管了,跟你沒關係。」直到8月29日一早,他在地里聽到傳聞,連忙用手機連接網路……


高承勇的堂姐高承弟是8月28日知道的,她帶孫子去鎮上幼兒園報名,遲來的消息傳到耳邊,當場嚇暈過去。至今,她嗓門低沉,話音冷得發抖,作為女輩,雖然跟高承勇無密切往來,但她是高家不多的還生活在小鎮目光下的人。古鎮的兩條主路校場街和條城街如十字架般交叉伏在黃土矮山的懷抱中,高家人衍息的城河村就在古鎮深處,村中磚牆由黃土夯起,跟地面連成一色。高承勇家的宅門寒磣,縮在一條僅容一人的10米土巷裡,極易被忽略。90年代時,他就在外謀生,十天半個月出現一次,隔壁同族的長輩高作仁見到他,問:「才回來?」「嗯。」問一句答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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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承勇家的宅院


高家家業鼎盛時也曾庭院深深,高承弟站在土巷前描述,原來大門開在腳下位置,裡邊三重門,一一通過二爹、大爹、四爹和她的父親,也就是高承勇的五爹高作財家。父輩兄弟按「榮華富貴財源」取末名,民國時,高承勇的爺爺在鎮上開中醫診所而受人尊敬,三爹繼承醫道,頗講仁心仁術,族人相傳「碰到個螞蟻都要繞開走」。高承勇的父親高作華稍微遜色,一輩子務農,但在新中國成立前,此地倚賴黃河漕運,水煙販賣興盛,他也曾在家裡賣鴉片,新中國成立後更是轉至地下,門前總來些影影綽綽的癮君子。


50年代末,當地鄉紳望族幾乎無一例外地衰落,高家分家,拆了大門,幾家依次再添門面。如今,父輩中也只有五爹高作財留於故土,他耳背得很,只是見最近侄子家門口動靜異常,知道他犯了錯,沒有人敢告訴他真相。高家有六七個堂兄弟都在白銀,隨著「作」字輩的老人一一離世,他們被裹挾在工業文明的各個齒輪上運轉不歇,不再還鄉,血緣的紐帶只在族譜上赫然可尋。在高承弟眼裡,高承勇與親哥高承明也形同外家。

「他住在山根那裡呢,咋會過來?」那山根和高承勇家,也就是古鎮十字架格局上那一豎的兩頭。高承明在80年代就搬離了祖宅,村裡凡有親兄弟的家庭,都習慣大兒婚後另立宅基地,小兒陪同父輩住祖宅。他年輕時在蘭州做泥瓦匠,與高承勇出沒的白銀一南一北隔著黃河,差80公里。按照高承勇的大兒子最初對媒體的說法,父親在分家時與大伯有經濟糾紛,「父親的命比較苦」。


高氏血脈


族長高孝友在這幾天不敢出門,怕撞見記者,再勾起這給家族蒙羞之事。青城古鎮又名條城,以南北狹長而得名,就在悠悠伸向藍天與土山之際的條城街上,高家祠堂挨過時代嬗變,一度是供銷社的倉庫,再還原了出來,這是目前鎮上唯一的祠堂。高孝友引以為豪的耕讀傳世、風清氣正如今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這可是很好的一個家庭啊!高承勇這一輩,就出了五個大學生。」他日日守在這座明清形制的懸山式建築跟前,任裡面錯綜層疊的椽梁和滿目的翰林題字訴說著明洪武年間先祖從山東渤海遷來後的生衍。


這裡在清代時,商號林立,多達200家,宛如一個西北的晉中平遙。高承勇家源自「泰和堂」,自古醫術傳家。清代同光年間,全國書院兩三千之數,這裡就有兩座;榆中縣歷史上出過11名進士,有10名在青城。80年代,這裡有兩所高中,上級嫌過於特殊而撤併為一所……「我這個家廟250年了,如今出了個高承勇,是個恥辱。」然而高孝友也知道,到了高承勇這第十八世,家族紐帶已分崩,族人離散,走在街上,雖然都認識,卻不熟識。


「他殺人主要是兩個原因:一個是結婚前談過一個靖遠的女朋友,那人喜歡穿紅衣服;一個是考飛行員失敗,受了刺激。」族裡的老人靠著記憶和道聽途說,竭力合理化他殺人的動機,儘管他們都沒見過那個喜歡穿紅衣的女朋友。事實上最近警方已闢謠,專殺紅衣女子是謠傳,那是從白銀90年代起一個「叫魂」式的城市恐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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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承勇(來源於網路)


高承勇在80年代考過一次飛行員,縣裡只錄取一名,而他因家庭成分問題沒有通過政審。母校青城中學的校長高華翰至今記得那時的考飛行員熱,「初中畢業就能考,只要不是下三爛,體檢通過就行」。在藍天上飛,也是擺脫面朝黃土的又一途徑。但大批人因嚴苛的體檢標準未能通過,比如高華翰也考過,因雙手震顫症而沒有通過。高承勇在鎮上,「沒有一個人說他不老實」,說他早年學途失利而受挫,老校長覺得這個理由站不住腳,那會兒的大學生也就是一個班一兩個,一路要甩下多少無法攀上天梯的寒門弟子,他們還不是一代代固定在田地上?


但高承勇就不一樣,他80年代末在鎮上務大棚,棚被風刮壞了,也不急著修,這在農民里是種異樣。1988年,大兒子出世,他失蹤了一段時間,老婆張清鳳在月子里喊著隔壁親戚討點饃饃吃。整個90年代,他名義上是在鎮上種地,卻無心戀農,跑到白銀或靖遠打零工,工期結束了才現身鎮上。


高華翰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那麼一個「肉怵怵」(膽小、女性化)的人,犯下如此天大的事,完全「跟殺人聯繫不起來」。他的兒子告訴他那天,他說:「不會吧,會不會還有一個高承勇?」「我就以我知道的來否定這個事情,我兒子說,爸爸沒錯,那兩個兒子是大學生……」


有次高承勇和妻子去鄰村的一個舞廳跳舞,「人家有點二杆子(當地俚語,混混流氓),摟著他老婆做了些不規範的動作,他去找那人,以表示他是丈夫,卻被對方扎了一刀,他沒反應。這事情是人家拿著2000塊錢去白銀找他,私了的。這就是一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憋屁的人」。


高承勇的二哥20歲時被黃河吞沒,高華翰看著也傷心。青城倚黃河南灘和谷地而生,與北岸的白銀水川鎮相望。為了改道黃河,造福南北自灌田,他的二哥是70年代治理黃河的一員,但在拉空船回岸採石的過程中,他在20來個縴夫中,不小心被纜繩打落到黃河裡,高承勇多次去到失事處哭過。


廠礦上的白銀


榆中青城古鎮在行政區划上屬於蘭州,相距45公里;若跨黃河到白銀,則25公里。青城南邊的榆中北山,如一道聳出1000米的屏障,隔斷了蘭州之路,操著蘭州金城片方言的青城人,寧願在廠礦林立的小城白銀營生。80年代,鎮上運行著一種裝有30座硬凳的「大轎子車」,形同城市公交車,穿過黃河上的索橋就到了白銀的重鎮水川,不願花那1.6元的,便坐拖拉機在1里寬的河面上突突穿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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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從青城到白銀沒有國有單位運營的汽車,這兩年才剛有了公交車


地理之便與人口流動成就了青城的白銀化,至今,此地供電由白銀電力供應——也是白銀區服務範疇唯一跨出其轄區的鄉鎮。據鄉人介紹,白銀曾有意將榆中縣改劃為自己管轄,但沒有談攏,後者當然更願隸屬蘭州。白銀與青城間無官方運營的汽車,黑車與大轎子車停在白銀「水川十字」的路口,青城人黑壓壓地湧進白銀這座丘陵與低山上開鑿出來的廠礦聚落群,但80年代中後期,這座日益敗落的西北礦城開始躁動不安,在早已夷平榨乾的禿山上,犯罪如同死火山下的岩漿。


這裡的開化史發端於漢武帝時期霍去病擊退匈奴後,地跨河西四郡中的武威與安定兩郡,均屬涼州刺史部。那時,此地已有青銅冶煉;「白銀」之名可追溯到明洪武年間,「日出斗金、積銷金城」的官方冶煉機構「白銀廠」在此設立。直至1956年,鳳凰山、折腰山爆破,白銀在原本隸屬蘭州的王峴、強灣上平地而起,當地人身不由己捲入造城運動,眼看自己的墳山付之一炸。從谷歌地圖上來看,這裡的山形如黃河水之波紋,點綴著毀山的痕迹,如疙瘩與瘌痢。


白銀有色金屬公司(稱白銀公司)更是全國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重點項目,白銀成為工礦子弟的麥加。90年代時,前總理朱鎔基曾來此地題詞——「白銀一爆出新天」。可以說,「企業辦社會」的時代,白銀因白銀公司而生,白銀公司滲透了整座城市,比一般工業城市特殊的是,這城市大多覆蓋在一個巨人的羽翼下,那就是白銀公司。


60年代中期的三線建設在隴原大地拉開帷幕,白銀這座群山屏障中的礦城順當地成為「山散洞」(靠山,分散,隱蔽)的理想落腳點,大批重工企業舉廠遷入,至今在郊縣的山體上仍可見遍布的洞眼,悄然暗示著一個人為締造之深的時代。這一波移民潮來自沿海或內地,有支邊的人在論壇上這樣描繪70年代初期的白銀:「好像一個大廠區,人們住的都是一排排平房,只有原來蘇聯專家住的招待所是二層樓房。除了主要街道是一條水泥馬路外,其餘全部是土路,家裡家外的地都難以分清。家裡沒有自來水,只有一口水缸盛水,如果把水吃完,水缸底部全是厚厚的黃土泥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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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白銀市白銀區西北部的露天銅礦一號采場遺址。這裡的礦坑直徑超過1000米,已於1984年停產。1956年該礦坑的爆破開採成就了白銀建市


到1988年,火焰山礦山閉坑,白銀三大露天礦出產銅礦石6633萬噸,生產10種有色金屬約500萬噸,產值和利稅維持了18年的全國同行業第一。但作為一座資源型城市,它是短命的,30年未到就氣數殆盡。人們在靠山吃飯、日出斗金時未曾探尋資源型生存的底部,白銀公司主體礦山進入開採後期,必須深山掘進,對於白銀來說,資源枯竭與體制轉軌之困較早降臨。


走在如今的街頭,是一個初見就乏善可陳的城市。有意思的是,那曾經的廠礦企業一一破產倒閉,無處可尋,但一個個以單位命名的職工生活區依然鱗次櫛比地排布開去。白銀唯一的城區白銀區雖從城市規划上來看,驅車縱跨南北得一個來小時,但生活區的範疇就如麻雀的臟腑,如果從著名的政府招待所白銀飯店為圓心,人口稠密的主城基本在2公里半徑內。


至今城裡有3個電影院、13條公交線,由工人俱樂部改造的會展中心外放有一塊罕見的電子廣告屏,如同城市之眼眨巴閃爍,銅城商廈是八九十年代百貨公司的形制,中央牌匾上的「銅城股份有限公司」是費孝通的題字……舊地換新裝,現代化的外衣掩蓋不住舊的里子——前工業時代大企業印記。按照《白銀市志》的說法,2000年前白銀城規「有總無詳」。


白銀出了個殺人狂


灰暗方正的寬而長的樓房三四層高,火柴盒般壓在街頭,它們的前身或許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平房區。移民第三代已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從廠礦上退下的老輩職工若無處可去,就世代處於原地。五方雜處、一代代移民累進遷入,也顛覆了這裡原本微弱的處於蘭州版圖邊緣的文化氣數,廠礦移民居於自身的亞文化與公共設施內,與本地人隔絕,外地移民與候鳥族也只是在主流的機器轟隆外找一些零打碎敲的活計,更無法做到文化結社或找到根。


這個如悶罐般的城市顯然無法排泄恐慌,到了90年代如「白銀出了個殺人狂,專殺紅衣女子」的消息彌布全城。1988年5月,當白銀公司鉛鋅廠的「小白鞋」被殘害家中的時候,當時還沒有「殺人狂」的說法。這個白姓回族女孩聽說生得漂亮,住在如今工農路上的永豐路小區內,只不過那時是黑壓壓一片的平房,排山倒海地從工農路延伸到永豐路,足有半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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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改造中的永豐路小區,原來的平房早已拆掉


那殺人的手法前所未見,「頸部被切開,上衣被推至雙乳以上,下身赤裸,上身共有刀傷26處」。屋子裡儘是翻箱倒櫃後的情形,奇怪在現場沒有強姦痕迹,倒是有猥褻跡象。當時,公安還只把它當作個案偵查,「圖財、窺陰、殺人」場面易讓人聯想到仇殺或圖財害命……「有劣跡的,查的人很多,上百個不止。」曾經是白銀分局預審科科員的郝玉新這樣對媒體口述。


到1994年,同種面目的死神向白銀市供電局單身宿舍逼近,警方的描述里,也是「頸部被切開,上身共有刀傷36處」。在現在的人民路上,這棟四層的蘇聯式紅磚宿舍樓赫然聳立在街沿,寬幅很長,讓人聯想到曾經的筒子樓那一望無盡的長廊,它的中部曾被對襟隔開,分成宿舍和商貿公司兩部分。供電局大樓跟它一字排開,如今仍是這座城市的命脈。


90年代時,這樓曾用來安置剛來單位、未成家的新人,男女宿舍按層數交錯,一室兩人。遇害者是供電局食堂的臨時工,她的哥哥是供電局安保科的職工,至今,供電局小區的職工還會討論那種悖論:「她的哥哥還是安保科的呢,在單身樓邊就設著崗。」今年新裝的防盜門就在崗邊,但在過去,進樓是一扇隱蔽的藍漆木門,哪怕不用避繞開執勤人的耳目,這道常年不鎖的門像黑洞般隨時吸納著外界。


一位姓閻的退休職工記得那房間就在206號,「他們說一屋子的血」。後來她聽那樓道里支著灶火燒飯的住戶講,午後,那臨時女工應是食堂下班了,「見到她從走廊里走過,開門的時候很快就沖了進去,都沒有開鎖的動作……」她被發現時是兩點,她的同寢室友回來了。「還是用刀子殺,整個都是血,脖子幾下,是習慣動作嘛,還懂人體解剖學,這個地方是動脈血管。他主要是滅口。」郝玉新說。這起案件也沒有強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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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電局單身宿舍今景


在一個幽藍如水的陰天的傍晚,我們站在單身宿舍二樓樓道的窗前,乳白色大理石地面反著熒光燈的冷光。這依然是一座單身公寓,接納著剛來這所事業單位的大學生,只是樓道中央的水房和女廁提醒著昔日這裡聚集著提水穿梭的繁忙身影,在早年的熟人社會裡,進出都不鎖門,樓房相比於平房,更少了安全隱患。


縱觀那14年間發生在白銀的9個案件,有的實行了強姦,有的沒有,有的有侵財跡象,有的沒有,似乎並沒有一個清晰單一的目的,也讓殺手的面目在白銀人的心裡變得飄忽。警方從白銀市區常住人口,到北距市區25公里的武川,再到靖遠、景泰、黃河南岸的榆中撒下天網,越是邊陲山區越是地大人疏。


「可見他懂得分析現場的情況,有的環境不適合強姦。只能說他是雙重人格,雙重目的,生活上需要錢,變態心理上需要干這個事,不留活口的。」郝玉新沒有想到,他28年的職業生涯會押在9起一人所為的未破案件上。他90年代初進入白銀分局刑偵隊,因為案件屬地管理原則,幾乎踏遍每個現場,熟悉到幾近嗅到兇手前腳離開時的氣息。如今,他坐在白銀分局交通派出所的所長室里,這樣回憶著當時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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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電局計量樓今景


1994年的疑雲還沒消散,4年後,就在單身宿舍並排的供電局計量樓里,一個8歲的小女孩被皮帶勒死,藏在整理過的衣櫃里。那年1月,有兩個女人相隔4天,以同樣的情景慘死家中,除了抹頸的刀痕,殘忍度變本加厲。郝玉新目睹過冬天裡被掀開的皮肉還冒著熱氣,或者「耳朵、頭皮、頭骨一塊兒連著頭髮,一起被帶走了」。1998年,相等慘狀共4起。


也就是那一年,郝玉新提出,由個案變併案偵查。那時,無論從作案方式還是現場遺留痕迹來看,已確定是一人所為。郝玉新並不認為白銀警力薄弱,「在全國同等級別的城市,白銀的警力不算少」。他這樣告訴我,從市志上看,90年代初,白銀市公安局為縣級建制,刑偵連同其餘20來個科室,共有民警168人。千禧年後,公安部曾規定從刑案屬地原則來看,1萬人口必須配備2名刑警,但在財力不等的全國,這種要求無法切實落地。


「1998年前,我們對白銀下轄的三縣兩區常住人口打過指紋,1998年後開始擴散到榆中、靖遠,這兩地成了重點。」他說。即使這樣,依然無法捕捉那個在黃河兩岸、榆中和白銀間25公里的土路上穿梭的獨行幽靈。2000、2001、2002年,他還在白銀遊盪,在街頭巷尾隨機入戶,爆出一樁樁驚天慘案。


到殺人地點500米


2000年,永豐街以西的西山路上,有兩棟棉紡廠的平房,各有7間,那是棉紡廠建來安置有家庭卻排不上家屬樓的新進職工的。80年代末,尚學成從新疆退伍回來,進了棉紡廠鍋爐車間,攜家帶口住在那兒。平房相比於單身宿舍,起碼讓一家子同住一個屋檐下,儘管廁所、水房也都在外面。


兩列平房由棉紡廠的辦公室改造,孤零地並排而立,上是一棟五保科的平房,下有一條水渠,水渠外是車隊的停車場。誰也不知道,死神會在凌晨降臨,同樣割頸,還取走兩隻手,當那28歲女工開夜火車的丈夫大早從五保科領了工資回來,他們兩歲的女兒坐在血光里瞪著眼發獃。


那排屋子中間嵌了個水房,與出事的房間貼隔壁,尚學成的家在另一排平房的末間,他說:「我那老媽子晚上不敢出去提水。」那時候,棉紡廠已經倒閉10多年,尚有勞力的男壯年去南方私營廠找活是常態,尚學成也去溫州待過一段,回來聽老婆說了白銀殺人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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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承勇曾經的租住地 棉紡廠小區內景


2005年,他已經搬入了永豐路上的棉紡廠小區3號樓,那是一排建於1976年的走廊陽台式四層樓房,水泥牆面被侵蝕得蒼老,但也是排隊排來的房子。他住在1單元一樓,3單元一樓有個前紡車間的姓謝的榆中男人把房子租給了一戶外地打工的,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那就是高承勇和他的老婆、兩個孩子。


他從來沒有見過高承勇,出事了才知道他們在一幢樓里共同生活過7年。那姓謝的把房子放租後常年在溫州,他自己也在白銀當地早出晚歸,「這個小區閑雜人員太多」。其實,高承勇把家安在這裡後,仍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2號樓的謝世儉幾個星期見他回來一次,在樓下跟他互相發發煙。


2002年,高承勇的大兒子考上白銀的高中,他攜家租住到長通電纜廠的職工樓,從棉紡廠小區低矮的圍牆向外望,謝世儉給我指著長通廠的方向。那個最初的落腳點距離1988年「小白鞋」遇殺的工農路平房區,是500來米距離。萬人如海一身藏,但是,無論他搬到哪兒,都彷彿在那9個案點編織的網路里,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多少次經過那一個個曾經殺紅過眼的地方。


他住了6年多的棉紡廠小區,距離西山路那排平房也不過500米。那是一套35平方米的一室一廳房子,一樓的鋼窗微微打開,無罩的燈泡和石灰剝落後的裸牆烘托出一個破陋的灶間。他跟隔壁一個姓孫的獨居婦人處得還行,經常換煙抽,有時上門坐坐,自己拿起蘋果就吃了。2單元里的原子宏(音)也住在一樓,都是煙友,知道他在白銀鋁廠干過兩年,後來去平川的一個化肥廠做苦力、填大料,大概是和老闆不和了,幹了20天工資也沒要就回來了。鄰居眼裡,他就是這麼個老實人。


張清鳳從來沒有工作過,不管是在青城還是在棉紡廠小區,小區里都知道她供著兩個兒子吃飯,還有自己兄弟的一個孩子也在她這吃午飯。她這人快人快語,又大嗓門,藏不住事,她曾問過謝世儉,去新疆阿克蘇那兒工作怎麼樣,小兒子在蘭州一所理工大學讀的是化工專業。白銀人除了去蘭州,就是去南疆,那裡有甘肅無可比擬的油氣資源。今年,張清鳳還回來給隔壁孫阿姨送過老家的杏,吃不完的就在街上擺個小攤,臨時的流動小攤是這座城市另一面俗世溫情的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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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承勇一家在白銀棉紡廠小區所租住的房間


高承勇事發後,小區里的人聽孫阿姨說,張清鳳哭得死去活來,說不想活了。謝世儉曾開高承勇的玩笑,「你的話都被你老婆一人說完了」。高承勇從來沒有咧嘴大笑過,「他要是笑,總是嘴一撇就收了」。那段時間,他跟這個小區里那些失業並四處覓活的男工沒什麼兩樣,西山路以西上到長通廠,下到棉紡廠、毛巾廠、羊毛衫廠都破產了,永豐路被稱為「破產一條街」。2012年,從新疆探親回來的謝世儉在汽車站碰到高承勇,那時,他剛從內蒙古回來,也是在鋁廠做燒焙,簡單說了說那邊賺錢難。


那一年,房東要漲價到500元,這對已把兩個孩子送上大學的夫婦和房東吵了一架,搬到了永豐街上的一個豬圈裡,養豬是棉紡廠某廠長搞的副業。兩個月工夫,張清鳳就盤到了白銀工業學校的一個校內雜貨鋪,兩人連住帶開店地搬去了。如今,原子宏、謝世儉、尚學成這些老職工的午後閑談,時常勾畫著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半百之人。「小高這個人,不像是凶煞的人啊。」謝世儉說。


原子宏和尚學成坐在午後透薄的陽光里,在一樓門廊的地上用石塊畫出那兩排平房的格局,棉紡廠職工的集體記憶里,那裡因為血案而永久鮮明。只是今天,真相大揭後,他們猶如驚夢初醒。高承勇租住的房間樓上曾住著一個刑偵大隊的警察,也姓高。「樓下住著殺人狂,樓上住著公安。」在清談中,他們彷彿在說一個不可思議的遙遠的故事。曾經,高承勇也坐在門廊前曬太陽,只是他孤而不群,很少說話。


萬人如海一身藏


在高家祠堂里,高孝文翻開那本族譜,特意向我展示那位媒體所稱的高承勇「遠房的堂叔」,正是他因受賄取保候審而抽了血,致使那些積案所取證的DNA有對上的一天。「就是這個人。」他指了指,「那不是堂叔啊,跟高承勇是一個太爺的,是同輩!」他划過一溜豎印的名字,那是高承勇真正的堂兄們。「這些人都在白銀,你說怎麼就沒抽他們的血,反而抽到遠房的才發現?」他認為,如果警察早點查驗他堂兄的血,也許就能阻止幾樁悲劇。


他顯然無法理解個中複雜的原因。郝玉新承認,抽血普查在白銀是今年才開始的。「我們晚得厲害了,但今年已經對常住和暫住人口進行采血了,只要把他堂兄的血採到,這案子無論如何都能破,什麼時候破,就看今年。」他說。


這個案件的偵破,運用到Y-STR(Short Tandem Repeat)染色體檢測,那是一種針對男性家族遺傳基因的技術。男性家族單傳的Y染色體是一個保守基因,可追溯到無窮,並從源頭上準確地表達。目前,在Y染色體上已發現有30個左右的STR標記物。「STR是短串聯重複序列,人和人會有差異,但是同一個家族裡差異就很小。比如說對其測了5個位置,放到資料庫里去比對,就能找到家族成員。」上海解碼DNA公司的CEO潘家奎告訴本刊。


找到STR就相當於找到姓氏,當犯罪者的樣本與家族的參照數據的接近度達到97%以上,就說明血緣越近了。從高承勇的這位遠房堂兄為基點,按時間、年齡、地點,篩選圈定出的家族成員僅十幾人,高承勇果然就在裡面。但是,我國2002年左右才建立了犯罪資料庫,樣本量小從而無法被大量運用到偵查中。


曾經辦過邯鄲王書金連環姦殺案的老刑警鄭成月有過一次十分遺憾的經歷。2005年時他為了比對受害者與其母親的線粒體DNA,將樣本提取到北京公安部相關中心做鑒定,因屍骨年代太久而做不出來。「公安部說只有上海和瀋陽可以做,但當時局裡經費緊張啊,考慮到差旅費就沒有去做。」1999年後,在鄭成月所處的邯鄲廣平縣公安局開始有了電腦,可以上網錄入和查詢指紋,但最初的指紋系統在省市間不聯網,查詢範圍被限制。

白銀案:時空交錯里的片斷高承勇



高承勇的被捕地白銀市工業學校學生服務部。他從2012年起便常居於此


1998年的白銀,郝玉新在地毯式地採集指紋,浩瀚的紙堆把他淹沒,三四個技術員整天伏案用肉眼比對著。「全市200多警力都聯動了,不管刑警、交警、戶籍警。」這些人都由郝玉新調配著分組分工,一捆捆資料鋪滿辦公桌。但是,取指紋遠沒有想像的簡單,第一,它不可能窮盡,白銀4萬個符合劃定年齡段的男性,一個個排過去,但現實的人口流動早已造成無數缺口。青城也去了,500個目標人群里,200個沒打上,「這200人里有吸毒的,有怕盜竊的,敲門也不會開」。


再則,公安條例上從沒有賦予為破案而強制性取指紋的權力,不願來打的是不能強迫的。他也有幾次瞄上某個看似符合通緝畫像的人,想好了再找,那人卻可能打工去了。「我就記住他住在哪兒,深夜裡帶著技術員去,把門把手上的指紋提回來。」廣平縣公安局的鄭成月則向我提供了這樣一個比照,在他那兒只有被傳喚的才能取指紋,否則是不允許的。


2001年,白銀案與包頭兩樁殺人案現場指紋對比成功,並為「甘蒙805系列姦殺案」,成為公安部督辦的案件。舉國的刑偵專家都陸續前來探討或參與,這些年來,調查未曾中斷。「公安部來的人說,白銀還有這種事?」官方統計,2003年,公安部門曾組織「指紋破案會戰」專項行動,下載甘肅省廳現場指紋4000餘枚,錄上報現場指紋300餘枚,捺印指紋2100餘枚,指紋信息查詢4萬餘次。2004年,入戶指紋取樣達到10萬份。


郝玉新曾在腦中無數遍演繹兇手是如何出現和離開的。根據綜合證言、現場痕迹、偵查等方方面面,似乎「有時是尾隨進門,有時是推門看有沒有人,有人就走了……應該是穿深色衣服,可能換了,可能沒換,血染了就像墨汁一樣看不出來……現場發現他提了袋子,可能放刀具和換下的衣服」。他直覺那應該是一個人群里的「好人」,一個嗜血的獵手、獨狼,為了掩蓋罪行而應付著做一個孝子、賢夫,總結下來,兼具雙重人格和性變態心理。


8月26日,高承勇被從白銀工業學校拷走的時候,表現得心裡很有底。上了警車,警察問:「知道為什麼抓你嗎?」「知道。」「為什麼?」「殺人嘛。」審訊在進行,郝玉新偶爾被上級叫去討論案情,他在看守所的審訊室外瞥了高一眼,就是那麼一個放在人堆里極其普通而端正的「好人」。而這個表面上的常人,這兩天的供述暗合了警方之前的一個推論——專家曾經分析,這個人應該對紅的東西感興趣,見血就興奮,這是性變態的一種特徵。


尾聲


高承勇的「反偵查」手法並不高明,他作風大膽,在現場並不忌諱留下自己的痕迹。殺人後坐下來給自己倒杯水,在受害人家裡的臉盆里洗血手,把血手印留在門框上等等,都讓人聯想到那個魯莽又淡定的獵手,在一個特定的年代不設防的城市裡自如地製造著血案、肅殺來去,時間沉悶到彷彿凝固。


他的逃跑路線也幾乎不用設計,怎麼來的怎麼走,有幾個血案現場的樓上樓下、左右隔壁都住著人,但他們告訴警方沒有聽見動靜。郝玉新只是感嘆,是運氣把高承勇留到今天。「咱們累死了,到不了人家跟前,只能說人家的命運還沒有到那時候。」他說。


當被問及公眾對28年案件未破的質疑,郝玉新強調說,這事如果發生在上海或北京,也一樣大海撈針。在白銀,一種韻律似乎未改至今——每到夜幕降臨,特別是雨夜,霓虹兀自閃爍,未打烊的洗浴中心空空無客,街道如黑亮的鏡面通向無知的所在。翌日是個大晴天,職工紛紛上街,樓里只有老小。高承勇只在白天出現。


2014年後,青城古鎮的旅遊業開始發展起來,一些飯店和商店慢慢出現,當年擠破獨木橋沒考上大學的農民,如今在去白銀打工之餘又有了選擇。「你說高承勇是因為窮,那個年代誰不窮?80年代有的連飯都吃不上。」一個女人坐在校場街沿街的廊檐下說。她是高承勇的初中同學,沒有考過大學,如今把自家的門面房出租給一家牛肉麵館。


這幾天,青城鎮的人都在手機微信群里轉發一條信源模糊的消息,說是高承勇第一個案子的初衷是入室盜竊,他不止殺了11個人,還有更多的沒身份的拾荒女性,而他的犯罪靈感來自於祖上的一個秘密……高孝文無法解釋篤信「孝悌禮義」的高氏怎麼會出這種事,只能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我們再次走進彎彎折折的土巷來到高承勇的祖宅,掉落在地上的猴年對聯用毛筆字寫著「地染三春潤萬家,門盈百福澤桑梓」,與此情此景的破敗如天壤之別,在鐵大門的里側還有幾個稚嫩的石頭劃的字:「爸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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