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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美作家劉荒田:陽台晚望








故土古鎮的居處,最教我喜歡的是客廳外的陽台。在那裡一站,馬上記起「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慣性而已,李後主這一不朽之句,並不引起我的共鳴,我不是亡國之君,即便身在海外,遊子的「江山」也僅是價值兩美元的地圖。眼底江山,於當了俘虜的李後主是「別時容易見時難」,我呢,「別」和「見」都不難。論方便,他遠遠比不上坐飛機的現代平頭百姓。但「無限」一詞勉強適用於我,為了視野的開闊——— 國道蜿蜒至煙雲迷濛處,一列列高樓,一片片別墅區,林帶,隆起的大橋,閃光的小河,五光十色的霓虹燈,超大屏幕的圖像,蠕動的汽車……


 


我不由自主地拿它和我在舊金山家的陽台比,那兒面西,我偷辛棄疾的詞,名之為「落日樓頭」。這裡向東北,每天,挺胸迎接晨曦,按魯迅的說法,是頗為勵志的,可惜老得連紅太陽塗我一臉紅光,也不心潮澎湃了。論姿勢,也小有區別,在異國,愛拍欄杆,未必為了鄉愁,而是一邊看風景一邊念辛棄疾的詞,下意識地附庸風雅。這裡的欄杆包裹了鐵皮,隔著防盜網,沾滿來自立交橋工地的灰塵,不拍也罷。何況,這是祖國,硬充吟哦「洵此美而非吾土兮」的王粲,矯情得離譜。

 


陽台流連,為的是瞭望。這樣優越的視野,在高樓接踵而建的城市,是相當稀罕的。2016年,放眼處,在建樓盤就有五六處,鋪天蓋地是賣房廣告。交通要衝一面積奇大的廣告牌這般寫著:「誰可匹敵,城央樓距100米!」可見購買高樓公寓的居民,何等在乎「能看多遠」。不過,我所在小區的地利,並非得自形勝。剛才讀清詩,拈來寫登臨的詩句,「樓外君山一帶青」,「水闊天垂遠,花深月到遲」,都和眼前不合。說來說去,眼無遮攔僅因小區前有兩塊尚未遭開發商染指的廣闊空地。當過居委會主任的朋友透露,它們的所有權屬一箭之遙的大麥村。


 


據目測,兩塊中靠西的那塊,約20來畝,近四年來被某建築單位借用,邊沿建了簡易房屋,雜草叢生處,堆放鋼筋和砂石。今年,離柵欄不遠處冒出兩塊迷你菜地,水靈靈的芥菜和雪白的豌豆花風中招搖。前天午間下雨,一穿長筒雨靴的時髦女子坐在壠旁忙碌,我疑心她是都市白領,種菜為的是紓解壓力,並不在乎菜價。靠東一塊約15畝,從前是不是耕地不得而知。這十年是撂荒的,野草和雜樹在無政府主義體制下,蓬勃生長,儼然一個頗具規模的樹林,中心部分幽深之至。再不理它20年,可能出現參天之木並成為某類人的嘯聚處。


 

對於最貼近自身住處的兩塊空地,其前途小區居民豈有不關注之理?2006年小區開售時,關於它們,賣方的答案怕是為了討好年輕買房族而杜撰的:「聽說市政府徵用了,將來建學校。」往後沒有下文,熟知市情的人士說,本區已有的學校應付需要有餘。大家鬆一口氣。誰不知道,校舍的唯一可取處是:不會建高樓,不擋視線,而一年到頭書聲琅琅,球賽加上出操,哪裡還有安靜?一年年的無為而治,小區圍牆外,野草愈加恣肆,我們看著只有歡喜。四年前,一個建築單位進駐靠東的空地,掘土機進來清理了部分雜草,在中間碾出簡易道路。謠言在小區內風起,其中一條是:那裡將建豪華旅館,裡面有按摩院,茶樓,中西餐廳。傳播者說罷,眼神向緊靠空地的「海珠漁村」橫了橫,帶點兒幸災樂禍。和我們小區距離不到十米的海珠漁村,是遠近聞名的大食肆,每天食客開來的車子以數百輛計。小區的停車位被外來人擠占,免不了產生矛盾。實力雄厚的財團將殺到,海珠漁村多了競爭對手,小區居民當然歡迎。不過,大家心裡不踏實——— 這豪華旅館要建多高?會不會把東邊全擋住?


 


我趁進海珠漁村吃飯的機會,向泊車員和帶位小姐打聽,按說,他們和空地只隔柵欄,進駐的建築單位的人少不了去用餐或要外賣。然而,不下於十位,饗我天真的微笑和理所當然的「不知道哎」。我失望之餘慨嘆:何以當今的年輕人毫無好奇心?但我很快想通了,他們要看的,工資支票而已,這兒不過是提供飯碗的地方。他們是外地人,目前租住城中村裡的老屋,自顧不暇,可沒心思窺看開發商的圖紙。


 


又過去兩三年,小區里的好奇分子,從陽台下望,東邊地塊上並沒進行任何基礎工程,如果是建大旅館,這塊地必深挖一二十米,作為車庫。建築材料依然堆在地面,鋼筋生了銹。從陽台看,遠遠近近,高樓越來越多,且密集。入夜時分,天際線上起重機的黑影,被我想像為神的秤,它稱量的是城市的體重。不消說,城市越來越臃腫。聽說,樓價上漲兇猛,均價早已破一萬三一平方米,去年增幅為78%。謝謝兩塊空地對荒蕪的堅持。

 


但空地並非一成不變,還是因為海珠漁村。它建了立體停車庫以後,泊車難還沒徹底解決,只好向空地的業主租下靠西的小部分空地,作簡易停車場。好在無傷大雅。每到雨天,我俯瞰空地上一汪汪積水,駕車來就餐的麗人,楚楚可憐地以高跟鞋踩泥濘,我更加確信「民以食為天」。


 


靠東的一塊空地,處女地的歷史終結於2016年5月。一輛俗稱為「鉤機」的挖泥車,以履帶縱橫捭闔,不到三天,所有綠色被收拾,無一倖存。相離太遠,聽不見枝葉折裂的聲音,但掃蕩的兇橫盡收眼底。然後,滿小區是青草的腥氣,日落時分混在孩子們玩鬧的喧嘩里,別有怪異的凄涼。

 


我著急地打聽:下一步是什麼?難保不是建樓盤。遍觀城市,哪裡不是拆和建?和小區里的熟人見面,免不了猜猜這地塊的價碼,怕是多少個億。那麼,大麥村的村民每人分多少百萬?「有女要嫁大麥村」,有人眼紅地唱。


 


迄今聽到兩個說法,第一個是:海珠漁村租下全地塊當臨時停車場。但此說法馬上被否定,理由是地塊足以停500輛乃至更多,太大了。第二個是:將作駕車訓練場。這倒在理。儘管這裡將出現大量教練車,灰塵與教練的吆喝比高,但對我們在乎的視野,不造成大礙。


 


黃昏,外出散步。經過空地的西側,從柵欄的縫隙看到,兩輛大卡車裝運雜草。挖土機在平整地面。我懷著莫名的悵惘。失去才知珍惜。憑欄之際,堆滿眼前的綠色何等珍貴。它沒有章法,沒有園丁,沒有人的侵略和加工,純然的野性,徹底地自由著的綠地,總是一種昭示,何況,我家陽台,不時棲息色彩斑斕的蜻蜓,它們想必是綠地的使者,來訪問一個異國來的不成器的詩人。


 


如果沒有以下一場景,我這次散步將以憋氣收場:空地旁邊靠河涌處,有人在賣書,兩塊門板支起的攤子,一邊擺著文學、烹飪、歷史書,清一色大開本。地上有一牌子:「每斤15元」。我疑心這價碼是專為大部頭而設的。另外一邊是工具書和童書。我緩緩瀏覽,捨不得走開。不單是為了書,也為了這氛圍,河畔的白玉蘭樹散發著銷魂盪魄的芬芳!


 


然後,我微笑著,信步而行。紫荊樹茂密處,飄來古老的童謠:「排排坐,食粉果,豬拉柴,狗燒火,貓兒擔凳姑婆坐。」銀鈴一般,該是手機播放的,但我強迫自己認定,它出自和奶奶牽手走路的伶俐小姑娘。


 


我回到家,馬上站在陽台。空地上一片昏暗,一盞燈亮著,運雜草的卡車在燈下裝載。書攤上的燈依然發出雪白的光。我的鼻腔,還有白蘭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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