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榮：外灘公園與國民素質

馮學榮：外灘公園與國民素質

（上海外灘公園舊影，位置在今天的黃浦公園）

問：晚清時期直至民國初年，上海租界內的外灘公園，到底有沒有一塊「華人與＃不得入內」的告示牌子？最近有人說當年其實是英文告示，說的是分開的兩條，一條是說狗與自行車不得入內，另一條是說華人不得入內，好事之徒將這兩條互不相關的糅合在一起，炮製出「華人與＃不得入內」的謠言，是這樣的嗎？

答：首先，英文的規定是存在的，1885年租界頒布《公共租界工部局巡捕房章程》第24項有6條，是用英文寫的，其中有一條是「腳踏車及犬不得入內」，還有一條是「除西人之傭僕外，華人不準入園」，但是與此同時，我也讀到相當多的史料，說同時也存在一張寫著「華人與＃不得入內」的中文告示，有許多歷史人物在筆下承認他們親眼看見過這塊漢字的牌子，這些證人既有左派的，也有右派的，例如：方誌敏、陳盂熙、陳岱孫、周作人、曹聚仁、桂祖良、蘇步清、周而復等，這些人都在史料里不約而同地聲稱自己親眼看見過這塊漢字牌子，這些史料有《上海園林志》、《陳岱孫文集》、《周作人日記》等，都是有據可查的，此外，我還讀過一份資料，是外灘公園一個雜役，他退休後接受記者採訪，親口作證，說確實是有那麼一塊漢字的牌子，還說得相當具體，說國民革命之後，那塊漢字牌子就收起來了，一直閑置在雜物間里，後來就銷毀了。

問：所以「華人與＃不得入內」的告示牌子確實存在過？

答：從邏輯上講，你要證明一個東西「不存在」是非常困難的，相反，要證明一個東西「存在」反而相對容易，所以依據現有的史料，證明中文牌子「存在」明顯佔了上風。現有的種種史料傾向於證明：歷史上的外灘公園既有禁犬、禁華人分開寫的英文規章，應該同時也存在一塊寫著「華人與＃不得入內」的漢字告示牌子，英文告示的存在並不能否定漢字牌子的存在，二者可以同時存在，並不矛盾。

問：但這個中文牌子是否存在過，其實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當年的外灘公園確實禁止中國人入園，這是關鍵。

答：對了。這是問題的根本。總之它就是不準中國人進園，而那塊中文告示是否存在，對這個歷史事實並不構成實質性的影響。

問：能否簡要講一講外灘公園建園的歷史？

答：英國殖民者是1845年在上海建設租界的，依據《上海園林志》等資料，1865年，上海租界納稅人會議通過決議：利用租界殖民當局屬下「跑馬廳」的的經費，將蘇州河口的一處淺灘改造成公園。其中公園的相當一部分土地是英國殖民者僱工程師從洋涇浜中挖出來的河泥填充拓展而成的。1868年，外灘公園正式對外國人開放。

問：英國殖民者建設外灘公園，是否徵得清政府的同意？

答：徵得了當時上海道台丁日昌的同意。

問：就這塊土地的使用，英國人要向清政府交納租金嗎？

答：不交租金，但是要交稅金，每年都需要向上海清政府當局繳納土地稅，而且清政府明確向殖民者指出：這塊地只能用作非營利事業，倘若要改成營利事業，清政府將收回這塊土地。

問：這個公園名稱的沿革是怎樣的？

答：公園一開始就是英國殖民者專為外國人建的，所以一開始並沒有中文名稱，只有一個英文名字，叫做「Public Park」，中文譯作「公家花園」，後來上海人叫它「外灘公園」，再後來才改稱「黃浦公園」。所以你要問上海人：當年的外灘公園在哪裡？其實就是今天的黃浦公園。

問：這個公園平時是誰管理的？

答：是上海租界「工部局」管理的，順便科普一下，上海租界的殖民當局在當時叫做Municipal Council，主要就是市政管理的職能，比如修路、種樹，職能很象清政府六部之一的「工部」，所以當時清政府當局在翻譯MunicipalCouncil這個詞的時候，索性翻作「工部局」。

問：那麼公園管理當局為何不準華人進入公園呢？

答：主要是三個原因，第一：該公園本來就是殖民當局建來專門給外國人遊玩的，也就是說，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華人進入；第二、殖民當局認為華人太多，一旦開放，公園一定人滿為患；第三、殖民者對華人存在種族歧視，他們認為華人都是不守公德的。這個在《上海園林志》有所提及（例如：折損花木），此外，清末時代上海知名記者郁慕俠在他的《上海鱗爪》里回憶道：外灘公園曾經偶爾對華人開放，但是很快就發現華人進園之後，有不守公德的行為，於是公園立即恢復舊例、不準華人入園。

問：不準華人入園，清末年代的上海人有沒有抗議過？

答：抗議過，你比如說1881年，當時上海租界的中國納稅人惲凱英等人就聯名寫過抗議書給工部局，質問道：我們也是租界的納稅人，你憑什麼不讓我們進園？此外，1885年，上海租界的中國納稅人唐茂枝等人也聯名向工部局寫了投訴信，並建議對中上階層的中國人實行憑《入園證》進園。

問：工部局是怎樣答覆的？

答：工部局對惲凱英的回復是：建園時候的英國駐上海領事Winchester先生交代過，這個公園本來就是專門為外國人建的，所以不能對你們開放。而工部局對唐茂枝的答覆則是：暫不能同意，但是建議你在租界納稅人會議上提出你的提案，看是否能通過。其次在1889年，清政府官員龔照瑗也寫信給租界工部局，龔照瑗說：你說我們中國人不守公德，我承認，但那只是一部分中國人，而且其他國家的人也有不守公德的，我們中國人之中也有文明守法的，你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所以龔照瑗建議工部局向中上階層的華人發放《入園證》、憑證入園。

問：那麼，允許中上階層的中國人憑《入園證》入園，這個計劃試行了嗎？

答：試行了。在各方中國人的抗議下，工部局的「花園委員會」於是開始嘗試對中上階層的體面中國人試行發放《入園證》、憑《入園證》入園，其中1889年當年向中國人發放了183張《入園證》，每證可以帶4人，當年共有700多位中上階層的中國人入園。但是，公園管理當局馬上發現：即便是中上階層的中國人，入園者都會在《入園證》上面造假，打比方說，1890年2月1日有效的《入園證》，過期之後，持證人用筆將「2月1日」改成「2月4日」，用欺騙的方法進入公園，事後公園點票的時候發現已經太遲了，於是投訴到工部局。

問：然後呢？又恢復舊例了？

答：然後，工部局就很反感，所以惱羞成怒，又恢復了舊例，還是不準華人入園。但是與此同時，租界當局於1890年在蘇州河以南、里擺渡橋以東另外建了一個「華人公園」，專門給中國人遊玩，租界當局的意思就是說，你玩你們的，我玩我們的。

問：這件事，當時的中國人有沒有反省？

答：有。有許多人反省。例如1909年的《圖畫日報》就發表評論，說外灘公園不准我們中國人進入固然不對，但是我們自己確實也不像話，進園後隨地吐痰，隨地小便。還有楊昌濟在《楊昌濟文集》里對同胞的批評更激烈，他說外灘公園不準中國人入園，是中國人咎由自取。此外1890年7月8日的《申報》也披露當年有中上階層的中國人憑證入園，帶了娼妓進園，娼妓見花就摘，引起外灘公園管理者的反感。

問：那麼當時的中國人有沒有改進自己的國民素質，以真正融入現代社會？

答：沒有。當年的話語是「救亡壓倒啟蒙」，也就是說，當年的知識分子都認為當務之急不是什麼提高國民素質，而是要把這些殖民者都趕出去，中國要獨立自主，獨立自主是最重要的，什麼國民素質，是次要的。

問：那麼外灘公園對華人的禁令一直持續到什麼時候呢？

答：一直禁止到1928年6月，此後外灘公園才正式對所有中國人開放。

問：為什麼是1928年？

答：因為國民黨打著「打倒帝國主義」的旗號，將北洋軍閥趕下了台，並建立了南京國民政府，這個時候，面對國民政府這個「革命政權」，上海租界當局就不敢再怠慢中國人了，於是才在1928年6月底，宣布外灘公園對中國人開放。

問：那麼，外灘公園對中國人開放之後，之前洋人所預料的「人滿為患」、「不守公德」等現象，是否出現了？

答：出現了。舉個例子。1946年6月端午節，黃浦江上舉辦龍舟賽，數以萬計的上海市民湧進外灘公園看龍舟，很多人不想排隊，翻牆入園，所以造成了公園圍牆多處的損壞，此外，35隻長椅及茅亭，都被毀壞，花草樹木則被毀壞無數，事發之後，外灘公園徹底癱瘓，不得不停止開放，閉園修復。修復五天之後，才可以重新開放。

問：我們的歷史敘事應當客觀、全面，歷史是一面鏡子，我們在聲討帝國主義的同時，也不要自欺欺人，一個民族正視歷史、直面自己的短處，這樣的民族才能有所長進。

答：現在時過境遷，我們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有底氣敢於直視自己，事實上外灘公園這一課，既是反殖民的一課，同時也可以是自我批評、自我提升的一課，光說英國人壞，不說自己素質差，對我們自己其實並不利，我認為可以說英國人壞，但同時更應該直面自己的短處，並加以改進，前一兩年內地遊客在香港隨地小便，遭到港人的歧視和排斥，其實這不過是外灘公園歷史在香港的重演，直到今天，我們到內地的城市走一圈，例如說廣州的居民小區，也經常能看到狗拉屎，大小便的經常能看到，這其實是我們的國民自我作賤，100多年來，繞了一大圈之後，其實國民素質還是在原地打轉，知識分子吶喊了好久了，忠言逆耳，批評其實是為他好，但是沒用，老百姓不聽你的，他們說我就是臟，我就是賤，我就喜歡這樣，我就喜歡被人瞧不起，我高興，你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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