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關係》：飯局裡的人情社會

無論探討《中國式關係》，還是「中國式關係」，從飯桌說起，總不會出錯。

最近熱播的電視劇《中國式關係》以一場飯局開場：國家幹部馬國梁與海歸女建築師江一楠在飛機上相識，兩人一路鬥嘴，磕磕絆絆，竟又在商人羅世豐的飯局上狹路相逢。江一楠帶著一個老年公寓項目回國創業，作為國家規劃院的副主任，馬國梁負責這個項目的審批。一個是公事公辦的美國做派，一個是在人情社會裡受人巴結的中國作風，整部劇的矛盾都融在這兩句台詞里：

飯桌上等得不耐煩的江一楠說：「我從進這個房間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十五分鐘，關於我的方案我只說了兩句半和六十多個字。」

《中國式關係》劇照

沒等江一楠控訴完，馬國梁一句話頂回去：「您進這屋都兩個多小時了，才喝了一口酒。」

這就是生意場上的「中國式關係」。生意不是在辦公室里談出來的，是在飯桌上、桑拿房裡、麻將桌上和KTV里。

電視劇《中國式關係》已經接近收官，前三分之二格外精彩，節奏明快，台詞幽默，後三分之一又回歸了家庭劇的模式，狗血撒得有點多。這部劇講的是關係，亮點卻在「中國」。它塑造了一個近幾年的國產都市劇少有的人物形象————中年國家幹部。陳建斌飾演的馬國梁45歲，半輩子待在國家機關，習慣背著手走路，用帶蓋的瓷杯喝茶，要按日期順序瀏覽《人民日報》。他說話抑揚頓挫，喜歡冒四字成語。在辦公室里，他拿范兒，在家裡，他不怒自威。唯一不那麼現實主義的是，劇中的馬國梁過於善良。

在以往的影視劇里，這類角色要麼臉譜化，要麼漫畫式出場。幾乎每部現實主義題材的電視劇里都有這樣的官員，他們走個過場，或供男女主角巴結、討好，或充當壞人，牟足力氣推進一把劇情。但在真正的生活中，馬國梁們才是社會的中堅力量，他們決定著社會的方向，也決定著家庭的方向。而在這些責任背後，他們也脆弱，也要對抗誘惑，也有迴避不開的中年危機。

在《中國式關係》里，國家幹部馬國梁成了男主角，從圍繞他破解中年危機的故事裡，我們看到了中國社會中各個層面的微妙關係。

第一層關係是辦公室政治。電視劇里，馬國梁有一個死對頭——他一手帶出的另一位副主任沈運。這位曾被馬國梁視為「小兵」的同事先搶了他的老婆，又搶了他的主任職位，讓他一無所有。無論是情感上，還是工作上，沈運都用同一個套路對付老馬：用低到塵埃里的姿態來攻破馬國梁的趾高氣昂。感情上，他對馬國梁的妻子劉莉莉溫柔體貼，再加上曾經的同學關係，兩人很快就情投意合。工作上，他表面對馬國梁唯命是從，馬首是瞻，卻私下暗度陳倉，打小報告，向老主任透露馬國梁的改革野心。沈運最高明的地方在於，他逼得馬國梁失婚、失業，卻從來都是一副無辜的樣子。職場鬥爭中，永遠是槍打出頭鳥，一不留神就滿盤皆輸。

第二層關係是商場角力。馬國梁決定下海經商，第一件事就是找曾揚言要「跟著他干」的羅世豐。後者是高明的商人，對他來說，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金錢。他表面上依然與馬國梁稱兄道弟，實則把一個欠著外債的空殼公司轉讓給對方，一邊冠冕堂皇地賣人情，一邊甩掉壞賬，為上市做準備。

馬國梁走出體制，變成商人，等於從甲方變成了乙方，從被巴結的對象變成了要賠笑臉的人。身份的反轉製造了很多笑料。他和不打不相識的江一楠成為合伙人，兩人陪土大款家族按摩、喝酒、打麻將，馬國梁在麻將桌上學習放水，在你來我往的摸牌、出牌中試探對方的底牌。兩人為拿到啟動資金而北上內蒙古，展開一場「中國式要賬」。欠錢的人熱情款待，好酒好肉，載歌載舞，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實在不成蒙古包抵債。海歸派江一楠不懂什麼叫「欠債的是大爺」，但馬國梁懂，他用並不體面的招式對付無賴——從對方的農場里偷牛抵債。

曾經的「當官相」是門面，下海後，這副精氣神就成了障礙。沒有人願意和看起來像領導的人合作，虎落平陽必須裝成病貓。什麼是人脈？什麼是資源？一張名片在什麼情況下才值五百萬？馬國梁在走出體制後才更全面地了解了世態炎涼。

江一楠在馬國梁身上學到很多中國式規則。要想成事，就先讓人踩，人家踩舒服了，你保不準能逮著機會。有些人接近你（比如羅世豐），永遠帶著目的，同樣排除異己的戲碼可以演兩次，只要戲路不同，就總能成功。沒腦子的被愛情慾望迷惑的年輕男人最危險，他不會主動坑你，但肯定會連累你。

《中國式關係》里的第三層關係是家庭。馬國梁和江一楠同時面臨婚姻危機，並且都是熟人作案（事實上，絕大部分的婚內出軌都是殺熟）。出軌方當然有過錯，但很多觀眾也從中看到了一款中國男人的影子：大男子主義，對外人比對家裡人熱情，永遠的婚姻中的甩手掌柜。

馬國梁和前妻、女兒、前丈夫娘的關係隨著馬國梁事業的起伏而不斷變化，其中有利益的糾葛，也有剪不斷的情感牽連。而沈運與馬國梁的關係更為複雜，兩人相互厭惡，但礙於共同愛過的女人的面子，又不能撕破臉，事業上一直有聯繫，你進我退，輪番坐莊。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典型的中國式家庭關係：進過一家門就再也拎不清，一輩子都要相互糾纏。

這部劇中的老人都不是善茬。李野萍飾演的中國式丈母娘幫親不幫理，獨自撫養女兒長大，讓她有種「討債」心理，永遠缺乏安全感，永遠做女兒的紅衛兵，變著法地調教姑爺。而呂中飾演的古奶奶身上有一切獨居老人的特質，她精明、刻薄，脾氣古怪，用冷漠包裹熱心腸。馬國梁用兩種策略對付兩位老人，他用錢封住前丈母娘刻薄的嘴，用循序漸進的真心融化古奶奶。對很多人來說，在我們這個代際關係不得不密切的社會裡，每一次面對長輩都是一次危機公關。

最後還有一種關係，那就是攀關係。電視劇第一集中，穿著光鮮的關強主動搭訕江一楠，他名牌西服配豪車，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實際上就是個一邊開皮包公司，一邊幫土豪老闆開車的社會混子。他搭上江一楠，再搭上尚未辭職的馬國梁，裝作兩邊都熟，沒有資源，硬拉資源也要上，時刻準備著空手套白狼。某種程度上，關強這個角色展現了想走捷徑的中下層人物的心態，而在今天的創業潮中，只要臉皮厚，這樣的小人物總能傍到大老闆。

就像開場所說的，無論哪一層面的「中國式關係」，飯局都是最好的社交平台。整部電視劇有大大小小几十場吃飯戲。羅世豐請馬國梁、沈運品酒嘗鮮，是試探，更是拉攏。馬國梁請江一楠吃焦圈、豆汁兒，是革命友誼，也是幫海歸派女精英接上地氣兒。沈運和馬國梁吃飯，是彼此攤牌、算賬，也是扯不清的利益糾葛。馬國梁請羅世豐吃飯，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而丈母娘閆桂英組織的每一場家宴，都是一次又一次地爭取利益和宣誓主權。

《中國式關係》的導演沈嚴也曾向我透露，為了設計這些飯局，他們著實下了不少功夫。因為涉及到國家幹部，每一場有馬國梁或沈運參加的飯局都要考慮規格。開場的飯局本來要在包間里拍，但怕價位超標，最終也搬到了飯店大堂。沈運升主任，羅世豐照例請吃飯，那場戲的場景原本也在飯店，但考慮到「八項規定」，導演和編劇最終把這場戲改成了沈運帶著劉莉莉到羅世豐家吃魚子醬。

你看，就連拍戲的過程也處處暗藏著「中國式關係」。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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