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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減輕道德感,他的感官就更敏銳

對托爾斯泰的小說《魔鬼》的兩個結局的觀察,朱諾寫到了托爾斯泰創作中的感性和道德說教等問題,以及晚年的托爾斯泰對藝術的看法。作為作家,托爾斯泰具有神一般的敏銳,當他減輕道德感的時候,他的感官就越發靈敏。


《魔鬼》的兩種結局及其他


作為《克魯采奏鳴曲》的異篇,即情慾這同一主題的變奏,托爾斯泰在《魔鬼》中基本摒棄了一切手法,主題以及由此的展現因此被剝離得直接,近於乾癟。在《克魯采奏鳴曲》中暗合標題的多種混合回聲,包括男主人公在敘述推進中愈來愈融合進黑暗的內心獨白,在《魔鬼》中已經全部消失,托爾斯泰在這裡似乎已不耐於手法所能造成的「豐富」「藝術」「美」,吸引著他的,造成了他的困惑、苦惱乃至瘋狂的,他的全部動力都驅使著他朝向那不可避免的崩潰和分裂——並且輕率得不想掩飾,輕率是為了這一目的和動機犧牲了藝術,在粗魯的一路狂瀉中將讀者引向結局。兩個結局。

在這兩個結局之間,托爾斯泰自己大約也是難於取捨的吧,因為他最終將兩個結尾都保留了下來,從而完整地呈現了他個人在其中所承受的折磨和煎熬。


第一個結局,也是出現在正文中的,是主人公葉夫蓋尼自殺;第二個結局,是葉夫蓋尼殺掉了情婦斯吉巴妮達,成了眾人眼中的「精神病人」。讓我感興趣的是這兩個結局的排列。在《克魯采奏鳴曲》中,托爾斯泰是把殺掉他人(主人公的妻子)作為惟一結局,而《克魯采奏鳴曲》中主人公延續的獨白則始終將罪責不停外化,即指向社會、面目模糊的整體的人、推諉他人,他的掙扎在於世界對自身的擠壓,也因此殺掉他者似乎成為一種必然的爆發。而在《魔鬼》中,自殺則有著更明確的傾向,似乎更符合所謂的基督教精神:「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來丟掉,寧可失去百體中的一體,不叫全身丟在地獄裡。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來丟掉,寧可失去百體中的一體,不叫全身下入地獄。(《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八、二十九、三十節。)」這是開頭引文同《克魯采奏鳴曲》的不同之處,而它們共同的引文是:「只是我告訴你們,凡看見婦女就動淫念的,這人心裡已經與她犯姦淫了。(《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八節)」


「魔鬼」存在於自身還是他者,決定了怎樣看待世界的方式,以及兩種直接的結局。在我看來,認識並承認「魔鬼」在自身甚至自身就是「魔鬼」是一種更為清醒、勇敢的態度,「殺人是一種軟弱」(不知在哪裡看到的,忘了),托爾斯泰選擇了前者,雖然在小說里他還是將斯吉巴妮達塑造成了貪得無厭、不知羞恥、人盡可夫的蕩婦。


領略了托爾斯泰海一般浩瀚的文字之後——在巨大、無邊的波濤自如之中,那些波紋如同人肌體的皺褶,當托爾斯泰調動起他的感官並與心靈保持一致時,他神一般的敏銳無人能及——至少看上去像神,張開了的羽翼豐滿、柔軟、熠熠生輝。而一旦他的道德平衡儀開始擺動,陰影迅速划出深淵的延痕,也拖滯了他行進的步伐,為了保持起碼的平衡不得不失掉優美的風範,《魔鬼》即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在這裡沒有優美,只有赤裸裸的說教,和托爾斯泰所理解的「基督教」(教義)。即便如此,梅列日科夫斯基也認為他是「異教徒」(因為始終的搖擺和認知上的偏差),在忠於他自己的感官時反而接近真正的基督教精神,因為基督教的精髓並不在於靈的超拔,而是靈肉合一。在這點上,托爾斯泰不僅在靈魂上,也在藝術和美上不斷悖離。

但這種掙扎是真實的(雖然不能作為藝術粗糙的一個理由)。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魔鬼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魔鬼總化身為具象的卑微猥瑣的小人物,甚至「一個肥胖的七普特重的女商人」,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其他人物一樣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地說著,戲劇性因為時間的壓縮而格外尖銳、漫長,高度的戲劇性(爆發)總是從一個點急遽地跳至另一個點,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在山巔與山巔之間跨越;而托爾斯泰的魔鬼則是隱形的,承載了人物自身的慾望,有時就是肉慾的,它不說話,它在一系列的事件、行動、行為中,只要托爾斯泰不加速他的道德儀,這個魔鬼甚至會顯得有幾分可愛,更富有溫情的人性——在一個點上,他無法將自己提升得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高,但在更廣袤的深度上,他不可度量。但托爾斯泰的態度是說「不」,他要時時提醒讀者「他的道德觀」的存在,或許以此平衡自己的不安,提升自己的靈性。晚年的托爾斯泰基本走向了藝術的反面:「直到現在,對於他來說,我們全部的教養、科學、藝術,都僅僅是『肥皂泡』、『沒人需要的雕蟲小技』,而我們這些受過教育的人,『科學和藝術的衛士』本身,在他看來永遠都是『下三爛的騙子,比那些最最滑頭和淫蕩的術士所可能支配、享有的權利要少得多(Ⅷ,198)』。」(《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卷二,序言P5,梅列日科夫斯基)也因此,他可以放棄所謂的技術、技巧,甚至不惜犧牲藝術而扭曲文學成為實施其「美好理想」的手段,正是這種內在的分裂性,使托爾斯泰在《復活》(特別是後半部)中,因為無法調和而顯得虛偽——虛偽是脫離了人性。在理想標準(最高標準)的照耀下,人失真、變形,幾乎虛假得可笑,比如那位要毒死自己丈夫的費朵霞,在丈夫喜氣洋洋的敘述中,輕易的、沒有任何波折掙扎地就原宥了自己的妻子,談笑間一次罪惡轉為了美好的關係復甦,整個事情失去了重量,幾乎淪為無足輕重的小小玩笑,在這裡起決定作用的是「人性的善美」,這善美可以輕易地收割屠戮人性的陰暗和罪惡。而俄國的農民又是怎樣的呢,「在老爺們以特殊的喜悅感幫助那農民之時,那農民頭腦里有什麼樣的嘲諷和知恩不報的想法呢——因為,從天性上看,人,尤其是雅斯納雅·波里雅納的農民們,是要嘲笑他人,而且知恩不報的」,托爾斯泰自己也承認:「其實,大部分農民,只不過把我看成一個大財主罷了。還能夠要求他們抱有別的態度嗎?須知,他們的生活和觀點都是在許多無法克服的條件下,在千百年里形成的。難道說某一個人能夠改變這一切嗎?」(《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卷一,P67)而同寫過下毒女人的莫里亞克(《苔蕾絲·德斯蓋魯》),撇開手法不談,真正慈悲的地方在於,他讓他的人物,鍾愛的苔蕾絲獲得了自由,人的性格在均衡中發展,儘管有痛苦和衝突,但是真實的——真實這一標準基於人物內心,而不是像托爾斯泰那樣,讓人物戴著十字架起舞。


是否存在第三種結尾呢,在自殺和殺人之間?在小說中,托爾斯泰是涉及了的:即離開妻子,同斯吉巴妮達同居。但這個結局不僅對葉夫蓋尼是可怕的,對托爾斯泰同樣如此。寧願死,也不能讓這種有悖於婚姻和基督教精神的結局存在,在《克魯采奏鳴曲》的跋中,托爾斯泰用盡量「簡短」的文字——洋洋洒洒萬餘字闡明了他為什麼要寫這篇小說的用意,枯燥得不忍卒讀。而在《魔鬼》的兩個結尾中,最後一段話都是:「是的,如果說葉夫蓋尼·伊爾吉涅夫有精神病,那麼,人人都有精神病。至於真正有精神病的人,無疑就是那些在別人身上看到瘋狂的癥狀,卻看不到自己身上有這種癥狀的人。」完美的涵蓋了魔鬼既在自身也在他者,正確,但極為乏味。這種結論式的結尾在我看來甚至不是一個合格的小說結尾,使小說最終落在了一個沒有任何回味、結結實實的戳章上。

當他減輕道德感,他的感官就更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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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諾,第二十五屆黑藍小說獎得主,生於成都,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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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出版,電影,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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