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緣巧合與三部「偶得」之作

對於作者來說，在創作瓶頸之時，沒有什麼比「無巧不成書」帶來的快感更強烈，那樣的感覺就像是生活在上帝操縱的有序宇宙中，他在背後監督，還扔給你一些含混的線索，幫你感受萬物宿命的存在。而所有看似無心的偶得之作，背後都有著作者夯實的文學基礎。

文 傅適野

十八世紀中期，英國作家Horace Walpole 在一封寫給朋友Horace Mann的信件中，興奮地向朋友描述他的一個意外發現：「這是一種我稱之為Serendipity的發現——一個極具表現力的辭彙——除了它我想不到其他任何詞語來表達。」

接下來他熱情洋溢地向朋友解釋這個詞的意思：「我曾經讀過一個非常愚蠢的童話故事，叫做《Serendip的三個王子》。他們依靠意外的契機或者是聰明才智，一邊旅行，一邊有不期而遇的新發現。」Horace Walpole對於這個故事的記憶，賦予了Serendipity它流傳至今的意思：機緣巧合、不期而遇的緣分。

英國作家Horace Walpole

《Serendip的三個王子》是一個波斯童話，Serendip是斯里蘭卡的波斯語名字,故事講述了斯里蘭卡的三個王子被父親流放到異域，從此開啟一段旅程。途中三個王子通過收集各種微小的線索和細節，正確推理出了關於這隻素未謀面的駱駝的種種事實：瘸腿、一隻眼睛瞎了、少了一顆牙、馱著一個懷孕的女人、並且一邊馱著蜂蜜、另一邊是黃油。他們的推斷太過準確以至於波斯國王懷疑是他們偷了這隻駱駝。後來駱駝找到了，三個王子清白了，國王賞賜給他們大量的金銀財寶。危機解除，三個王子繼續上路。

這是一個十分典型的童話，被流放的小小少年們翻山越嶺的冒險和奇遇，充滿著驚險和刺激，也充滿著化險為夷。故事與故事相互嵌套，無縫銜接。最終是一個happy Ending。在1747年，這個故事也為伏爾泰所用，成為了偵探小說鼻祖《查第格》的原型。

從《斯里蘭卡的三個王子》以及Horace Walpole對它的二次闡釋中，可以看到Serendipity包含的幾層意思。

1、最重要的也是最核心的，當然是那種不期而遇的意外之喜。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偶然性，其實是和必然性交織在一起的，是一種偶然當中的必然。三個王子的推理，看似憑空得來，但當國王問起時，他們一一列出所得結論之線索以及推理過程，無一來自於空口無憑的猜測。因此，這種意外之喜，其實是建立在堅實的基礎之上，是付出了大量的勞動之後所得。

2、故事應當處於持續的時空變化當中。隨著時間的推移，人物所處的空間不斷地發生改變。童話中的三個波斯王子，因為被父親流放，所以在異域展開一段旅程。但他們並非永遠停留在一個地方，空間上的持續變化為他們創造了一個又一個新的舞台。

3、這樣的故事中一般充滿了二次詮釋和轉述，因此會產生不同的版本。在《斯里蘭卡的三個王子》這個故事中以及之後的流傳過程中，其實存在兩重轉述。其一是民間講故事的人在敘述過程中的轉述，就像卡爾維諾在其收集的兩百個義大利民間童話中所展示的那樣。講故事者有意無意的講自己的視角融入故事之中。而當HoraceWalpole給友人講這個故事時，第二次轉述出現。給友人的信中，他認為這是一個愚蠢的童話故事。

朱利安·巴恩斯

可見，Serendipity這個詞本身的發展過程，其實就很Serendipitous。 近來讀到三本最新的譯著，都和Serendipity有關。分別是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恩斯的《福樓拜的鸚鵡》，印度作家阿米塔夫?高希的《在古老的土地上》以及法國作家奧利維埃?羅蘭的《古拉格氣象學家》。這三本書雖然講述了不同時代、不同社會背景的故事，但他們的共同之處在於促成故事的serendipity。

《福樓拜的鸚鵡》並非新書，只是最近又譯林出版社發行了全新的一本。這本書從福樓拜創作小說《一顆質樸的心》時置於案頭的鸚鵡露露說起。作者虛構的主人公 Geoffrey Braithwaite——一個六十多歲的喪妻英國醫生、福樓拜的狂熱愛好者——在訪問福樓拜故居時遇到了兩隻鸚鵡標本，由此踏上了一次真假鸚鵡辨別之旅。通過敘事、評論、回憶、對話以及年表等多變的形式，作者通過 Geoffrey之口，描繪和想像福樓拜生活中的喜怒哀樂。

《福樓拜的鸚鵡》雖然以虛構形式呈現，但第一章中主人公偶遇鸚鵡露露的橋段，確有其事。朱利安?巴恩斯在一次訪問中談及這本書的創作靈感，他說通常情況下，他的小說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起源。一個是一種長期的、延遲的、而且通常是未被察覺的開端——一般體現為對於某一特定主體或主題的痴迷。他能意識到自己的這種痴迷，但卻並沒有意識到這樣的痴迷將會發展成一個小說。

之後，在某個時刻，他意識到這個持續的興趣也許能發展成一個文學作品。對於《福樓拜的鸚鵡》而言，這種前期持續的潛在的積累得益於作者在學校學習法文專業，得益於他十五歲時讀《包法利夫人》的經歷，得益於他在大學期間寫過的一篇專門探討福樓拜的文章，得益於他發表了兩部小說的經歷，還得益於他內心深處一直想寫寫福樓拜的這種渴望。

所有這些潛在因素，在他再次翻看自己1981年到訪法國福樓拜故居的日記時才開始慢慢浮出水面。當時他受出版社之託，到法國去探訪作家故居，並打算寫一本相關的書。也就是在這次旅途中，他遇到了兩隻鸚鵡標本，此後這段經歷成為了小說的第一章。

1992年出版的《在古老的土地上》是高希的第三本書。該書採取雙線並行的結構，一條線索是作為人類學家的作者，記錄的是1980年他在埃及的田野經歷以及1988年的回訪。另一條線索是作者利用他在開羅「基尼扎」找到的歷史資料——多為從開羅寄往印度的信件——來重建猶太商人亞伯拉罕?本?居伊以及他的奴隸在十一世紀的生活。而對於當時的人類學學生高希來說，《在古老的土地上》也算是一部偶得之作。

他在1978年的冬天在牛津大學的圖書館發現了戈伊坦教授的譯作，在這部著作中的編號為MS H.6的文件里，一個奴隸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人類學家似乎對籍籍無名的小人物有著本能的親近感。高希在書里說：「這個普通人留在世界上那些勉強可以識別的痕迹碰巧留存下來，純粹是個意外。

有關他的事情竟然能夠為人所知，這絕不亞於一個奇蹟。」這樣的奇蹟，有其偶然性，但也有其必然性。試想，如果高希當時不在牛津大學學習，也許就不會讀到戈伊坦教授的譯作。如果他不是人類學學生，也許就不會對信件中的無名奴隸產生興趣。若非他自己的印度背景，而後又在埃及做田野，猶太商人在十一世紀輾轉於印度和埃及兩地的經歷或許對他就毫無吸引力。

《古拉格氣象學家》是奧利維埃?羅蘭2014年的作品，2016年7月由上海三聯出版社發行中譯本。這是一個關於愛與絕望的故事。作者奧利維埃?羅蘭在2012年一次去俄羅斯的旅途中意外發現了一本以雲作為封面的畫冊，出自一位古格拉勞改犯的女兒之手，為的是紀念自己的父親。畫冊里有很多父親當時從古拉格勞改營寄給女兒的信件，裡面有各種動物、植物。

通過這本畫冊，作者開始閱讀這個勞改犯——實則是斯大林時期的一位氣象學家——的日記，並通過日記還原他當時的心路歷程以及那個強權時代之下的種種溫情與無奈。和高希類似，羅蘭在書中把作為作者的自己如何與他所書寫的人物相遇的這段故事置於前台，向讀者交待。這種相遇當然有很多偶然因素，比如羅蘭在2012年恰好被索洛維茨基群島的美景吸引，決定去看看。

再比如群島上令人無法忽略的修道院——也就是日後臭名昭著的古拉格勞改營——裡面的一本關於雲的畫冊恰好吸引了他的注意。但仔細想想，也蘊含著必然。作為曾經在法國1968年五月風暴中參加過極左組織的學生，羅蘭一直對於革命以及革命之後的可能性充滿興趣。這樣持久的興趣將他引向前蘇聯。羅蘭在書中寫：「況且在我年輕時，這片無限的遼闊是被禁止的國度，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禁令將會在我有生之年被解除，這大概也讓我這樣的歐洲異端分子對此更加心生嚮往。

就是這個，這份不輕易相信的好奇心，驅使我在1986年，當壁壘開始坍塌時，去看看那一邊是什麼樣子。」1986年至今，他往返俄羅斯二十多次。俄羅斯這個國家，對於他有著難以言說的吸引力——不論是其廣袤的空間，還是它帶著革命的激情與殘酷的過往歷史。從某種意義上說，前蘇聯對於羅蘭，是法國那個風雲激蕩時期的鏡像，是那一代人曾經共享的，「曾經至少在某一時刻相信即將變為現實的烏托邦」。

時空的轉換，也體現在這三本書中。多個國度、多個地點的切換，在這三本書中都是家常便飯。在閱讀過程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在《福樓拜的鸚鵡》中，是主人公）在時空上的多次變化，以及這種變化帶來的情節的推動和發展。《福樓拜的鸚鵡》緣起於作者從英國到法國的拜訪，並且涉及法國的多個地方。 對於羅蘭也是如此，他在法國和俄羅斯之間多次往返。 可以說，他們都是在時空變化中發現了自己想要講述的故事。

時間和空間的變化以及交集，在高希的書中體現得最為淋漓盡致。《在古老的土地上》的每一章，都是以不同的地名命名的。兩條故事線索的交叉，很大程度上也是通過物理空間的重合實現。高希在書中寫到：「在我第一次偶然發現戈伊坦對亞伯拉罕?本?伊居和他的奴隸的簡單提及之後，過去的那十年里，我的路線一次又一次地和他們的路線發生了交叉，有時是設計好的，有時是不經意的，在北非、埃及和馬拉巴爾海岸，直到我開始清楚，我無法再抵抗那些巧合的邏輯性了。」作為人類學學生的高希，和作為商人的本?伊居，都在埃及和印度這兩個國家之間來回往返。他們的流動性本身就是故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最後，談到故事的版本，《福樓拜的鸚鵡》可謂是一個很好的典範。朱利安?巴恩斯在構思此書時充滿了巧思，不僅巧妙地諷刺了文學批評這個行當，同時也將何為主體性、何為記憶等問題通過有趣的形式融入書中。在第二章《年表》中，朱利安?巴恩斯提供了三個版本的福樓拜生平。從福樓拜和家人、和朋友、和情人、和自己作品的關係等多個角度回溯了他人生中重要的節點。而第三個版本年表中的所有內容，均來自福樓拜自己說過的話。第十一章《露易斯?科萊的故事版本》則想像了福樓拜的繆斯露易絲?科萊如何談論她與福樓拜的關係。換言之，在這本書中，有許許多多個不同版本的福樓拜，取決於我們從何種角度、哪個側面、什麼途徑去了解這位作家的生活和作品。

在《福樓拜的鸚鵡》中，朱利安?巴恩斯專門用了第五章來講巧合(coincidence) 。他讓書中的主人公用一種詼諧戲謔的腔調談論巧合：「我並不太喜歡巧合。它們有些詭異；那一瞬間，你覺得自己一定是生活在上帝操縱的有序宇宙中，他本人在背後監督，還扔給你一些含混的線索，幫你感受萬物宿命的存在。我更寧願認為世界是混沌而任性的，它的瘋狂既永恆又短暫——去感受人類無比確定的無知、殘忍和愚昧。」這其實涉及到命運和機遇的問題（fate and chance）。究竟是相信命運，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還是相信機遇，相信我們的自由意志能夠驅動我們在一片混沌中找到道路。Serendipity其實是二者皆是，又二者皆非。到頭來會發現所謂機緣巧合的意外之喜，都是事出有因。而所有看似無心得來的文學佳作，其實背後都有著作者夯實的基礎和辛勤的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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