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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也退:戰爭中的俄國猶太人,一群可怕的「吃瓜群眾」

雲也退:戰爭中的俄國猶太人,一群可怕的「吃瓜群眾」



文 |雲也退

五卷本巴別爾全集的中譯本,由一位編輯朋友推進,若干月里可望見到實物的樣子,我便想著在這個系列留下幾句關於伊薩克·巴別爾的話。前蘇聯的名作家、詩人、猶太裔的密度很高:曼德爾施塔姆和帕斯捷爾納克,兩大詩人都是猶太裔,小說家,則有巴別爾、愛倫堡、瓦西里·格羅斯曼,能算是「三巨頭」了。


他們的命運各不一樣:愛倫堡是立陶宛猶太人的後代,比較靈活,在斯大林時期和赫魯曉夫時期都能站對隊,官運也不錯,能利用體制內的身份對上搞好與組織的關係,對下安撫被壓制的文化人。巴別爾就很慘了。他比愛倫堡小三歲(1894年生),早年同高爾基結友,在1920年代蘇聯內戰後就寫出名了,但他不寫歌頌革命的題材,專寫紅軍、白軍、哥薩克以及波蘭人、猶太人等各股勢力在戰爭中彼此殘酷絞殺,因而名聲越大,越被蘇聯當局視為不忠分子。1936年高爾基去世後,他失去了保護,於1940年被秘密逮捕,隨即槍決,他的名字也被從官方的作家名錄上除掉。


不過,在西伯利亞的流放地,有人在他死後多年仍一口咬定見到過他,就像高爾基究竟是否死於斯大林的毒殺,也是沒個定論。


十月革命之後蘇聯捲入內戰,同時俄國人和波蘭人之間爆發了戰爭,巴別爾在後者的戰場上當戰地記者,寫短篇小說,而他本人又是猶太人。猶太人在俄國的存在,正像美國大批評家哈羅德·J.布魯姆所說,「是上帝犯下的生氣勃勃的錯誤之一」,總體上來說,他們是受壓迫、被排斥、求解放的一方,但有一些猶太人卻能深入到俄國人的社會結構里,替他們服務,給自己謀生。像巴別爾就被任命到一支哥薩克騎兵旅里隨軍服役,他在《紅色騎兵軍》里寫的基本上都是自己的經歷和聽到的事:將軍和士兵的生與死,平民所受的摧殘,很多亂軍敗逃、殺戮的畫面,奄奄一息的傷者將破爛的皮肉、難聞的體臭留在了生者的記憶里。

他的語句很節制,用詞精簡,很少藻飾,這絕對是猶太人的風格;他描寫的畫面帶有印象主義的風格,反映了一種旁觀者的、有距離的視角,因為猶太人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是「吃瓜群眾」。舉個例子,《紅色騎兵軍》里有則名篇,叫《我的第一隻鵝》,其中有兩句景物描寫:「我面前是環形村道,黃不楞登的,像南瓜。天上,奄奄一息的太陽正在吐出粉紅色的氣息。」簡直就是一幅梵高畫作的文字版。

雲也退:戰爭中的俄國猶太人,一群可怕的「吃瓜群眾」



布瓊尼領導下的第一騎兵軍


巴別爾剛剛被派到這個騎兵旅,就隨軍佔領了一個村子。他去房東老太婆那裡找吃的,受到冷遇,他就信手抓了院子里的一隻鵝,割斷喉管,踩碎頭顱,其他哥薩克看到後紛紛說:別看這猶太小子斯斯文文戴著眼鏡,倒還很有點我們的風格。而事實上,虐殺一隻鵝,是他做給戰友們看的投名狀,到了夜裡,小說中寫道:「我做了好多夢……我的心卻叫殺生染紅了,一直在呻吟,在滴血。」

短短几千字的小說里蘊藏著豐富的涵義。首先,巴別爾告訴我們他崇拜哥薩克,這是俄國境內性格最悍勇的一個馬上民族,在沙皇時代是有名的鷹犬,幫著沙皇四處征伐外族,鎮壓國內的動亂,可是布爾什維克掌權後,他們一轉身就加入紅軍打波蘭人。跟粗魯無文、不拿性命當回事的哥薩克騎兵相比,猶太人幾乎是另一個極端:他們很有文化,善於用腦,在任何形勢下都能委曲求全,窮盡一切手段活下去。


巴別爾說,哥薩克那種男人才叫男人,他們有獸性的榮耀感,有實施暴力的能力,跟著他們作戰,不拿出點不要命的精神來,弄不好先就被自己人一槍給崩了。於是他搶鵝,殺鵝,欺壓百姓,體驗做純正男人的感覺。然而,在描寫自己眼裡的偉男時,巴別爾經常故意摻入違和的修辭。比如他寫六師師長薩維茨基的外表,先是說:「他身軀魁偉健美得令我驚嘆……」,然後慢慢轉變畫風:「他身上散發出一股香水味和肥皂涼爽發甜的氣味。他兩條修長的腿活像兩個給齊肩套在鋥光瓦亮的高筒馬靴內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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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聯紅軍騎兵軍

描寫壯烈的舉動時摻進一絲辛辣,描寫殘酷的畫面時暗暗冷笑一聲。這都是猶太人的鬼心眼。他既不站在紅軍哥薩克一邊,也不站在波蘭人一邊,他描寫捲入其中的猶太人,卻並不直接為他們哀鳴,他甚至也不站在戰爭一邊。他只代表他自己,冷眼地看著正在發生的一切,而當事情燃到自己身上時,他把自己寫成一個憑本能去對付、去躲避的凡人。


比如《多爾古紹夫之死》,寫一個電話兵多爾古紹夫,部隊在一場與波蘭騎兵的遭遇戰中吃了敗仗,他負了重傷。「他靠著一棵樹坐在那裡。靴子東一隻,西一隻。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小心翼翼地解開襯衫。他的肚子給開了膛,腸子掉到了膝蓋上,連心臟的跳動都能看得見。」他要求「我」給他一顆子彈,「我」心下不忍,要跑開,多爾古紹夫頓時惱怒,掙扎要去追他,嘴裡破口大罵,這時,另一個哥薩克過來將他打死,還痛斥「我」是個懦夫。


這個橋段本可以用來描寫哥薩克無畏、不懼死的品格,可是快斷氣的電話兵爬起來追「我」、朝「我」又打又罵的畫面實在跟英勇無畏沒什麼關係。而「我」呢?對他來說,慘狀似乎發生在一定的距離之外,「我」明明是出於人類的同情心才不忍殺害戰友,但在巴別爾寫來,彷彿「我」只是對戰友的處境無動於衷似的。


會寫東西的「吃瓜群眾」是很可怕的。巴別爾的小說讓某些人看著害怕了,他對一件件慘劇不動聲色的描寫像刀子一樣扎心,敢於這樣呈現死亡的人,簡直要比親手製造死亡的人更加殘酷無情。而在寫到猶太人的時候,巴別爾也把他的同情隱藏得很深。俄國猶太人被戰爭的車輪卷了進來,當打之年的男性紛紛被徵召入伍,故事《拉比之子》就寫了一個備受尊崇的拉比的兒子改當紅軍戰士的事,他在一場潰敗中受了致命傷,「連褲子都沒了,身體被背囊壓成了兩截」,下身連遮羞布都沒一塊。

然後,巴別爾寫到「我」替這位拉比之子整理他的行李箱:


「這是些五花八門、互不搭界的東西,有鼓動員的委任書和猶太詩人的紀念像,有列寧的金屬浮雕頭像和織在沒有光澤的綢緞上的邁蒙尼德(中世紀著名的猶太哲人、思想家)繡像,而且兩人的像並排放在一起。第六次黨代會的決議彙編中夾有一綹女人的髮絲,而在黨的傳單的頁邊密密麻麻、歪歪曲曲地寫滿了猶太古詩。幾頁《雅歌》竟然和幾發左輪槍子彈擱在一起。」


這絕對是「真相帝」。作為戰地記者,巴別爾本來的任務是宣傳愛國主義,可他以白描書寫的戰爭細節,讓那些只想看到全國上下一條心的領袖們難堪不已:難道堂堂的紅軍戰士的行囊里可以裝下列寧之外的其他偶像嗎?事實卻是,猶太人有自己的信仰,哪怕是加入了組織、穿上了紅軍軍裝都不能消減的。故事中的這位猶太拉比之子,已經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給了黨的事業,可仍然在包裹中留著與他的猶太人身份直接相關的東西。


據說斯大林本人都很愛讀巴別爾的小說,但這並不能挽救他的生命,也許,斯大林覺得讓巴別爾活到第47個年頭,已算是報答了他的寫作給自己帶來的樂趣了。接下來,磨該卸的卸,驢該殺的殺,給你封個詆毀紅色政權的罪名輕而易舉。

雲也退:戰爭中的俄國猶太人,一群可怕的「吃瓜群眾」



巴別爾


幸好巴別爾的作品早就流傳出去,封禁不了。俄國猶太人那種冷眼旁觀的特質,都反映在了他的小說里。巴別爾其實是懂得自我保護的,比如說,他就從不堂而皇之地哀悼戰亂中的猶太人之死,有時甚至會讓人覺得他對自己同胞都缺乏同情心,因為他一直在觀看而不說話。那個拉比之子死後,小說的主人公所做的,僅僅是「將我的兄弟撒手人寰時吐出的最後一口氣吸入體內」——這是一種怎樣的哀傷,你們體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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