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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最大國旗工廠風雨60年:生意可以虧本,政治不能不講

中國最大國旗工廠風雨60年:生意可以虧本,政治不能不講



每天早上7點,白志躍開著他的黑色帕薩特過來。他一般會比員工早到一個半小時,和值夜班的職工聊聊天,收拾收拾院子,把掉落在地上的茉莉花掃一掃。一雙老北京黑布鞋,踩在水泥方磚上靜悄悄的。

一個人的時候,他時不時會想起母親從前常說的一句話:男孩子,到什麼時候都不能倒秧。


文 / 王海璐 編輯 /卜昌炯 圖 / 尹夕遠


2016年8月6日,巴西里約熱內盧,奧運選手杜麗、易思玲分別摘獲女子10米氣步槍決賽銀牌、銅牌——這是中國隊收穫的最早兩枚獎牌,中國國旗第一次在領獎台上升起。


對於北京京工紅旗廠廠長白志躍而言,相比於獎牌,領獎台上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更令他關心——他怎麼看都覺得,這面國旗上的五星有點兒不太對。

依據《國旗法》,五星紅旗上的4顆小星各有一角對準中央的大星,象徵著士、農、工、商4個階層的人民對中國共產黨的絕對擁護。而奧林匹克射擊中心的這面中國國旗,五顆星的角度是平行的。


坐在東南二環的紅旗廠辦公室里,白志躍隨手拿起辦公桌上的一面桌旗向《博客天下》解釋。這是2008年紅旗廠為北京奧運會製作的紀念款桌旗,紅木托上立著繪製有仿製天壇祈年殿龍紋圖案的藍色琺琅瓷旗杆,旗杆的左右兩側各懸掛一面國旗、一面黨旗。白志躍捏著國旗上的五星讓記者仔細觀察每一個細節。


事實上,中國代表團在發現國旗錯誤後,當場向里約奧組委提出抗議。但直到奧運會結束前一天,中國女排姑娘們時隔12年再次站到冠軍台上時,頭頂的中國國旗仍然是錯的。


「他們也夠慢的,要是我們,當天連夜就得給人改,各界的頭兒都得盯著這事。咱們等了多少天!」白志躍攤開手,搖了搖頭。


「旗子是政治」

北京京工紅旗廠1956年成立,距今恰好60年,是北京市政府唯一指定的國旗定點生產企業。成立之初,專供中國外交部、商務部、天安門國管委等機關企業,以及北京各大飯店和各級中央領導家中使用。「都是為首長服務,為國家服務的,是政治任務。」白志躍說。


白志躍19歲進廠,干過車間,跑過業務,做過銷售,如今是紅旗廠第六任廠長。他今年57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花白的短髮修剪得整齊利落,白色polo衫下擺整齊地扎進皮帶,腰桿筆直,精神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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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歲的白志躍是京工紅旗廠第六任廠長

白志躍是旗人,滿洲鑲黃旗。小時候家裡住在800年歷史、以明代功臣「遂安伯」陳志命名的遂安伯胡同。大雜院里18戶人家,街里街坊都挺親近。做飯點蜂窩煤生爐子,火滅了就上別人家裡夾去,也不覺得外道,「上個廁所都得問吃了么」。在白志躍看來,那是地地道道的老北京文化。


上世紀90年代末,遂安伯胡同拆遷改造,白志躍和住了幾十年的老鄰居一起搬走。新的居民是阿斯頓馬丁、蘭博基尼、勞斯萊斯等全球頂級跑車的4S店。


提起此事,白志躍總會有些遺憾。


「現在說,那條胡同不應該拆。你要發展外邊發展,把老城區留著。大雜院才有文化呢,把老的拆了,把文化都弄沒了。」

大概37年前,白志躍剛進紅旗廠時,附近還是一片莊稼地。12路公交車坐到關廂站,下了車他為抄近路,跨白菜畦上的土埂一歪一歪地走過去。


那時的紅旗廠佔地十幾畝,是國務院副總理李先念特批用地。5層樓高的車間裝滿了巨大的紡織蒸箱、水洗機、印花台板等設備,來往穿梭的工人最多將近80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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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影響,紅旗廠的紡織業務逐漸萎縮,旗幟和條幅等成了主營產品。除了各級機關企業,近些年來中國不斷增長的重大賽事、活動成了新的業務增長點。


2008年北京奧運會,京工紅旗廠從3家競標公司中脫穎而出,拿下北京奧運會禮賓旗幟製作的資質。白志躍和工人一起搬到通州的廠區駐廠兩個月,吃住都在工廠,一來方便監工,另外也是出於安全的考慮。


最終,3萬多面各國國旗及奧運旗幟,經過不同工種的6道質檢,打包送到體育場館和各國使館。


8月8日開幕式當晚,白志躍和家人一起圍在電視機旁,煙花一晃,鳥巢四周200多個國家的國旗迎風舒展,他心裡說不出的驕傲,「很激動,挺震撼的」。


北京奧運會後,倫敦和里約奧運會的旗幟相繼出現問題。倫敦奧運會網球女單頒獎儀式上,美國隊的國旗意外從旗杆上飄落;而里約奧運會出錯的除了中國國旗還有美國國旗,星條旗的長寬比例是1:1.9,他們做成了2:3。


看過這兩屆奧運會,白志躍對於京工紅旗廠的「0差錯」越發自豪。「我們就是萬無一失。」


某種程度上,這種謹慎態度與國旗對於一個國家的特殊意義息息相關。「旗子這行業,雖然不是什麼大的生意,但對於中國,旗子是政治。真出了事兒,可是大事兒。」白志躍說。


「為北京工業爭光」


8年前的北京奧運會讓白志躍榮耀至今。


西四環北路,北京市政府採購中心的會議室大概50平米,白志躍身著正裝站在台前,頭上冒著汗。採購中心聘請的30多位專家評審及北京奧組委的領導坐成4排,向他「輪番轟炸」。


2008年3月,北京奧組委委託市政府採購中心為奧運旗幟定點採購項目招標。報名的有十幾家企業,最後選出了京工紅旗廠等3家公司談判。


作為東道主,白志躍志在必得:「在北京開奧運會,我們紅旗廠沒中上標,別人拿走了,寒磣不寒磣?」


他口才不錯,相貌堂堂,但面對眾多專家,心裡也直打鼓。「我也杵窩子,不愛在人前講,誰知道問你什麼。」直到演講結束前,白志躍還是看不清評委的態度。他急中生智,補充道:「我們廠黨政工團非常重視,拿這個當做一項政治任務。我們要為北京人爭氣,為北京工業爭光。」


走出門,白志躍跟書記合計,這句話當時是說對了。「我當時急的,隨口就說出來,我們要為北京工業爭光,這買賣你給別人合適嗎?實際上是這含義。」


總的來說,白志躍對這次中標充滿信心。奧運會茲事體大,雖然公開招標,但按照中國官場的邏輯,一般策略會偏於保守。萬一出了事,京工紅旗廠是北京市政府指定的國旗定點生產企業,隸屬於國資委紡織局,不怕找不到組織。


另一方面來講,奧運會在北京開,北京的企業勝算也會更大。「這麼大型運動會,旗子從外地進,這讓人聽見,也不可能。」憑這兩點,白志躍認定京工紅旗廠具備兩個競爭對手難以企及的優勢。


招標結束後,他和共同入圍的一家上海企業的老闆一起吃涮羊肉。兩人私下裡交流剛才「答辯」的情況。上海老闆告訴白志躍,評委問了他這幾個問題:


「你旗子怎麼運輸?」


「我們火車運。」


「火車翻了怎麼辦?」


「那我們汽車運。」


「汽車道上著火怎麼辦?」


「那我們飛機運輸。」


「飛機失事了怎麼辦?」


「那……那我沒轍。」


「人家沒錯啊,你得留有預案。真要開幕式沒旗子,再生產來不及,不急大了。那不就告訴你不成嘛。」白志躍大笑著和對方打趣。「他上海人,挺逗的。我跟他逗,你們老說我是北京爺,我告訴你什麼叫北京爺,這標還就是我中。」


實事求是地說,京工紅旗廠在旗幟的生產技術是白志躍最大的底氣來源。


傳統的國旗製作工藝,有幾個顏色就要用幾套台板印上幾次。手工套板往往會有重疊,無法做到嚴絲合縫。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白志躍從日本進口數碼印花機,採用電腦噴繪和手工染色相結合。先用機器把旗幟的徽標印在白布上,然後再用台板手工填充其餘色塊。


奧運會的旗子需要正反兩面都有圖案,而熱軌的溫度變化會引起旗子的伸縮,噴繪時很難把正反的徽標對齊。白志躍讓工人反覆試驗,硬是從中找到了規律,把位置和溫度調得剛剛好,讓正反兩面的徽標恰好吻合。


「我把我們這個產品拿過來,喊過來一個專家,他都愣了。這個軋是有技術含量的。」白志躍回憶。


里約奧運會,白志躍坐在電視機前,一眼就看出來對方是用機器印的,採取「熱升華」技術回色。這樣印出來的旗子,背面的滲透率只能達到30%。而紅旗廠的旗幟通過「蒸化」固色,背面的滲透率能達到80%。「蒸出來的鮮艷,而且背面透。旗子生產出來非常漂亮,比它強多了。」


國家形象


京工紅旗廠還有一項技術在同行中遙遙領先,就是生產天安門廣場每天早升晚降的國旗。


這面國旗長5米,寬3.33米。每年為天安門廣場特供近300面,一直被白志躍視作紅旗廠的臉面。生產這面旗子的難度在於,過去很多年間,國內都找不到能製作3.33米門幅的紡織機器。因此這面旗子一直是由兩塊布拼合而成的,中間用縫紉機軋一道印。


後來有一屆「兩會」,「兩會」代表注意到中間的那道印,隨口說道:「這麼大一國家,旗子還拼。」這句話像病毒一樣一級級擴散到天安門管委會,白志躍聽到耳根發紅。


「他不知道生產這面旗子的難度。沒有任何廠家能給你生產。那麼寬的門幅,為你天安門這200面旗子,國家要真投錢行,沒人投錢,你個人怎麼做?」白志躍說。


近幾年,隨著紡織技術的提高,白志躍在南方找到了能織出3.33米寬幅布料的紡織機。他從工廠購進白布,再在紅旗廠手工染色。染的時候需要4個工人配合著吊起來染,有一點瑕疵就是廢品。


「這面旗子酸甜苦辣我心裡最清楚。這不是利潤的關係。天安門廣場第一面無縫國旗,是我們企業生產的,這是我們的榮耀。」白志躍說。

中國最大國旗工廠風雨60年:生意可以虧本,政治不能不講



天安門廣場上第一面無縫國旗是京工國旗廠生產的


他記得有一天晚上做夢夢見這面國旗被風刮跑了。「給我嚇得,一身冷汗。我說這回麻煩了,事大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車間主任,讓對方以後把國旗拴桿的邊沿再匝一趟。之前都是匝兩趟,此後開始軋3趟。


有一個彎白志躍一直轉不過來。京工紅旗廠是北京市政府唯一指定的國旗定點生產企業,「按說別的家都不許競標的,都不許生產」,但市場經濟以來,越來越多的紡織品公司都開始生產國旗。在淘寶網上搜索「國旗」,可以搜索到100頁、數千個結果。


「他們未必有資質。咱們國家雖然有《國旗法》。但真正監督的沒什麼,誰都賣。就別出事,像里約這次,錯了,麻煩了。」


除了「國有」和「北京」兩個優勢外,白志躍分析,能從奧運會的競標中勝出,可能還因為紅旗廠的報價是最低的。


紅旗廠第一次競標大概是2000年,人民大會堂首次以招標的形式採購幕布及背景旗,京工紅旗廠中標。「那時候還能有人情,因為我們一直為人民大會堂服務,他肯定找我們。」


但第二次招標,紅旗廠落選了。中標的是一個南方的小夥子,報價比紅旗廠低了一半。


看清這個事實後,在一些志在必得的重大項目上,白志躍也開始採取低價策略。


新中國成立60周年大閱兵時,300名解放軍戰士組成方陣,拖舉著一面35米長的五星紅旗緩緩走過天安門廣場,這面巨型國旗就是京工紅旗廠製作的。紅旗廠按照人數出方案,設計點位。在每個戰士的點位上軋上帶子,走的時候系在手腕上。「還得讓他走開了,不能踢著腳。」


招標時,北京大型活動處只要求做兩面,但白志躍憑經驗,建議做了3面。一個綵排,一個正式用,還要留一面備用。


「如果當天上天安門廣場,這麼多人,誰的皮鞋給剮一大口子,怎麼辦?你沒啦,你不可能剮大口子上去吧。這你就不能計較錢了,這是政治任務。都現場直播,世界轉播的,中國現這眼?」對方想了想,確實是這個道理,最後決定採購3面。


這3面巨型國旗,白志躍的報價是3萬元,共同競標的公司報價40萬元。後來對方說是把小數點點錯了。


白志躍不在乎利潤,對於他而言,「定點企業」與其說是一種權力,不如說是一種責任。


「國家這麼大活動,你又是定點企業。不給你錢,讓你做,你不也得做嘛,怎麼還計較利潤?在這種理念下,我們肯定低。我送你都可以,虧就虧吧。」白志躍說。


奧運會招標,白志躍的報價也是最低的。利潤微薄,再加上奧運會質檢嚴格,總共3萬多面旗子,幾乎沒掙到什麼錢。「不掙錢,也得拿下來。」


不過,奧運會效應讓紅旗廠受益良多。2008年後,白志躍前往廣州亞運會、深圳大運會、南京亞青會、世錦賽、大學生運動會招標,幾乎攻無不克。「基本上所有賽事旗幟活動,我們紅旗廠包攬。」


「紅」色記憶


白志躍第一次到紅旗廠前門大街門店,是7歲時。那是「文化大革命」第一年,哥哥領著他來買紅袖標。當時還不流行紅綢條幅,到處張貼著宣紙做的大字報。


他對「文革」的記憶很模糊。只記得凡是「毛主席有最新指示」,就拿著花籃去學校集合,排隊上天安門遊行。從學校出發到天安門再回到遂安伯胡同,「回來暈暈乎乎的,都打蔫了」。


上小學第二年,姐姐當了內蒙古兵團戰士。「文革」對他的家庭影響不大。但旗籍是個秘密,「那時候誰敢提啊,不找揍呢。八旗子弟沒出息,成分越低越好」。


在白志躍印象中,那是一個「垃圾站都能撿著金條」的年代。有錢的人把家裡財產全扔了,就怕抄家抄出來。大雜院里一個資本家,把家裡的八仙桌做成了空的,裡邊裝滿了金條,最後還是被查出來批鬥了。


小學和中學的課程基本上是應付差事。老師對付著講,學生湊合著聽。後來學校組織「學農」、「學工」。白志躍去平谷的莊稼地里掰了半年玉米棒子,又到勁松一個金屬結構廠當了半年工人。


「文革」結束後,白志躍沒考上大學,直接進了紅旗廠。


他在車間幹了3年,從「水洗」的工人干到「蒸化」的組長。這是紡織的兩道工序,織物印染後先進入高溫高壓的蒸汽設備中「蒸化」固色。蒸好後,再用清水洗掉印花織物表面的化工試劑,加入「保險粉」(即漂白粉)增白。外貿的檯布800米一匹,蒸一鍋25分鐘,一洗一個多小時。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組長並不只是行政職權,要每天帶頭幹活。「那時候我們沒有閑著的時候。煩,真煩,累。」白志躍回憶。但高中畢業生就業也困難,全民企業已經算是不錯的工作。


在車間幹了兩年後,白志躍被調到業務科,跟著老師傅去各個機關、企業推銷紅旗廠的紡織產品。紅旗廠有一些固定客戶,比如中央黨校、語言學院、友誼賓館、首都體育館等。80年代初,北大口腔醫院的新院在魏公村落成,白志躍在老師傅的推薦下,聯繫上醫院總務處。淡藍色的窗帘、棕色的坐墊、病號服、手術服,都是他按照醫院的要求打樣,一批一批做出來的。


那個年代的業務員,跑業務積累下的人脈關係很容易轉變為真正的友誼。不久前,白志躍的一個朋友給孩子做兔唇手術,他去幫忙找醫院的一個專家。30年沒聯繫了,對方一聽到紅旗廠二話不說就表示願意幫忙。


「那時候我們的關係特別單純,什麼都沒有。現在都走了樣了,一手錢一手貨。」白志躍說。


首長家和中央領導人的家中織物也是紅旗廠的業務。白志躍曾去一位人大副委員長家量過窗帘,但當時對方沒在家。白志躍聽人提起,有一個業務員去首長家裡量尺寸,「首長都在邊上,還跟首長聊呢」。


這種跨級別的聊天有個規矩,一定要是首長發起的。負責後勤的人會叮囑:「進門別主動跟首長打招呼,該干你的干你的。」


白廠長


前門大街72號當時是紅旗廠的門市部。兩層小樓,樓上賣旗子,樓下賣服裝、裝飾品。白志躍在門市部幹了8年,那時候賣過的確良襯衫、中山服、夾克……賣得最火的是服裝一廠生產的雪花呢子大衣,來多少賣多少。顧客排著長隊,「一搶就沒,都不問價」。


白志躍也買過一件雪花呢子大衣。他年輕時候濃眉大眼,身材挺拔。走在大街上,英姿颯爽。


唯一的不足是撞衫率特別高。不久前,白志躍聽說中國服裝市場現在庫存的服裝夠中國人穿30年。走在大街上,也很難看到撞衫的了。他有點惋惜,「說白了就是過剩了」。


當時紅旗廠門市部的銷售業績相當好。門市部45人,每年的銷售總價五六百萬,刨去進貨成本、工人工資,每年的純利也有七八十萬。


銷售紀錄出現在1997年,香港回歸之際。當時白志躍已經是紅旗廠副廠長,兼任門市部經理。紅旗廠進了150萬面手搖的小旗,他帶了車間的10個夥計,每天到天安門、北海公園等景點地推。1塊錢一面,遊客買門票的時候,順手就買兩面。


後來天安門廣場舉辦以「國旗在我心中」主題展覽,白志躍讓副經理拿著旗子到禮品部推銷。過了一段時間去結賬,副經理說:「不成,人家不賣,一賣把櫃檯擠沒了。我說行了,有戲。」


沒多久,成群的小商小販就主動找上門來。2毛錢進的旗子,以八九毛錢的價格批發。小商小販500面、1000面地進,轉手再賣2塊、3塊。後來買的人實在太多,白志躍只得讓人把門攔上,在門口排隊發號,10個一放。門市部的員工把工作都停了,所有人在院子里數旗子。


150萬面旗子很快就賣完了,白志躍又進了90萬面,又一搶而空。一個多禮拜賣了200多萬面。「整個天安門一片紅。」


這些小商販是中國最早的創業者。白志躍至今仍清晰記得,有一個四川女孩,帶著妹妹到北京玩,跟著別的小商販一起進小旗子賣。女孩賒賬,每次先拿走2000面旗子,賣完了再來結賬、進貨。離開北京之前,女孩買了一大包糖,擱在紅旗廠的櫃檯上。說是掙了10萬塊錢,現在準備回家了。


「那時候九幾年,掙了10萬塊錢!挺好玩的,來的都是想自己掙錢的。」


香港回歸兩年後,澳門回歸,紅旗廠又進了200多萬面旗子,卻沒能複製當年的銷售奇蹟。


實際上,上世紀90年代最後幾年,紅旗廠已經開始出現業務下滑。勞動力成本上漲,中國紡織物外貿出口受限。與此同時,市場經濟對國有企業的衝擊逐漸加劇,而國有企業員工缺乏競爭意識和危機意識。


「國有企業我看出來了,不好好乾活。而且干出活也沒法要,全是廢品,客戶都沒法賣。」白志躍說。


2001年,白志躍成為紅旗廠廠長,第一件工作就是對紅旗廠進行股份制改造。原先的紅旗廠名為「北京紅旗廠」,是紡織局下京工集團的全民企業。改制後仍然是京工集團控股,因此名為「京工紅旗廠」。


新公司註冊資本將近100萬元,京工集團把全部資產折算了38萬元,白志躍自己投了18萬元,又找來兩個朋友分別投了20萬元、10萬元。以公司高層員工構成的經營者群體總共投了10多萬元。


原來的北京紅旗廠喝酒成風。「別看掙得不多,滿處都喝酒。」白志躍定下死規定,禁止在上班時間喝酒。


負責印染的工人楊師傅跑到白志躍的辦公室抱怨:「老白,我中午不喝酒,下午盯不上來啊。」


白志躍不緊不慢地回答:「我說老楊,你這樣,你拿這條規矩去外邊應聘,看誰用你,誰用了你,我就讓你喝。」工人垂頭喪氣地走了。


燒鍋爐的李師傅也來和白志躍「逗悶子」。「(我說)這樣,晚上你別走咱倆喝,就著一盤花生米。你給我喝倒了,你就喝。喝不過,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一年冬天,白志躍開車經過大門口,那名燒鍋爐的工人捂著軍大衣,裡邊藏著一瓶酒在偷偷地喝。白志躍裝作沒看見過去了。「反正不敢明目張胆。你都給擠對到大街上了,你理他幹什麼。」


從小在一塊,白志躍懂得如何與這些國有企業的老職工相處,既能顧上交情,又能保持威信。「我們都是老職工,二十來歲在一塊,沒有那麼多。但是這個企業,甭管怎麼說得有一個精神面貌。同行業都在想發展,你沒壓力?」


改制後的效果可謂立竿見影。「當月改制,當月盈利。」白志躍和董事會商量,每年的盈利不做分紅,全部轉增資。現在的註冊資本已經達到400多萬元。這麼做是為了競標方便。「你企業資本沒那麼大,招投標,招人家幾百萬的,怎麼可能,拿什麼賠我。」


「謝謝你,還扛著呢」


2016年6月前,紅旗廠通州廠區。三四個穿著環保局「官服」的人突然造訪,從紡織鍋爐抽出一管氣體,掏出試紙一測,污染物超標。


紅旗廠副經理劉學成趕緊把來人請到會議室。在通州廠區駐守多年,他對類似的排查並不陌生。


此前,劉學成接待的通常是潞城鎮環保局的工作人員。「我說我在整改的過程中,表格都報上去了,我們老闆對這事比較重視。他就通融你,因為都是自己家的企業,他也不願意毀這個企業。」


現在市裡來人查了,鎮上也管不了。「那就沒辦法了,查你什麼話都沒的說。」劉學成說。


後來劉學成得知,市環保局這次並不是沖著紅旗廠來的。紅旗廠對面有一家企業,鍋爐燃放不合格被舉報了。「他路過看見我們這兒了,順道進來了。」


大約12年前,紅旗廠的生產區搬到了通州。左安門的老廠區被上級公司賣給了開發商,廠房被推倒,以「新坐標」為名的小區樓盤拔地而起。因為緊靠南二環,如今房價已經漲到了一平米5萬。


紅旗廠拆成了兩部分。行政區退守一隅,遷到了原先庫房的位置——一個幾百平米的小院。生產區則搬到了通州。除了租金相對低廉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市區的環保標準在逐年提高。


但如今,通州的工廠也面臨整改。京津冀地區聯合治理霧霾,再加上北京市政府將東遷通州潞城鎮,這個即將落成的行政副中心,距離紅旗廠的通州工廠僅有20分鐘車程。


2016年3月的「兩會」過後,各級環保局頻繁造訪。劉學成告訴《博客天下》,潞城鎮的工業企業已經搬走幾百家,「基本上這塊沒有達標的」。


從理念上來說,白志躍認同國家對環保的重視。2016年6月,紅旗廠按照新的國家標準完成了鍋爐改造。「現在北京污染非常厲害,對藍天、對水有污染的行業都淘汰了,污染企業必須搬出北京。我們廠子如果還按照原來生產,肯定也不行。」


今年6月份,紅旗廠按照新的國家標準完成了鍋爐的改造,但更換設備和燃料所造成的新的支出令他感到無力。


燃煤改燃氣,成本一下從200萬元上升到600萬元一年。產品價格上不去,製造成本又不斷增加,「我們也是夾縫之中生存,企業下一步經營很難。」


讓紅旗廠雪上加霜的是,來自國家機關和企業的訂單正在迅速減少。


2001年改制以來,紅旗廠連續11年盈利。但2012年後,黨的十八大提出「八不準」,各級政府和機關紛紛提倡反腐、節儉,公費開支縮減。紅旗廠開始出現虧損。


新中國成立50年、60年閱兵群眾遊行,紅旗廠配備了5個方隊的花環和服裝;天安門組織大型活動,紅旗廠的訂單能達到七八十萬面。而如今,旗陣幾乎取消了。


原本小的訂單也在變得更小。掛標誌旗,從前一掛10面,如今就只掛兩面。「按照習主席的要求,不能鋪張浪費,有必要的掛,沒必要的不能掛,各處都要精簡。」劉學成說。


白志躍常常用一句北京老話激勵紅旗廠業務部門的員工:「原來咱們老北京,糊頂棚的,扛煤球的,干一些體力活的,出來都揣一個混合面的口袋。晚上回來,一家老小等著你吃飯呢。」


他和他們打趣,「你們就是提著混合面的口袋,外邊去掙錢的。我們一大家子等著呢。實際上也是給他們一種緊迫感、危機感。」

中國最大國旗工廠風雨60年:生意可以虧本,政治不能不講



位於北京東南四環的紅旗廠老廠區,車間已經廢棄良久,激勵員工的橫幅還掛在牆上


廠里現在的合同工,外地人居多,未必都能理解白志躍話里的意思。有時候看著他們,白志躍心裡也很著急。「現在房費多貴,企業不給人干好了,咱真對不起人家。人家在咱企業干,飯都吃不上,咱也不好意思。」


不久前,一個退休的女工人回廠辦事,專程到辦公室找白志躍。「白經理,謝謝你,紅旗廠你還給扛著呢,現在哪還有咱這種企業活著,都死了。」


白志躍聽了這話難受,但他也不知道紅旗廠能維持多久。京工集團曾經有服裝紡織品公司29個,如今除了紅旗廠,都破產倒閉了。


「童裝一廠、童二、童三、友誼、華麗時裝廠、雷蒙、服裝一廠、二廠、三廠、四廠、五廠、六廠、襯衫廠、北襯、大華……」他像說相聲一樣,一口氣數出了20個廠,嘆了口氣,「就剩我們一個了,也是喘著氣,半死不活。」


在白志躍看來,紅旗廠如今面臨的經營困境是國有企業的普遍現狀。很多看起來業績不錯的國企,其實是靠著物業、物流、房地產等外部收入在維持。「主業實際上是副業,靠產品的利潤不可能支撐下去。」


自2012年以來,紅旗廠一直處於虧損狀態。白志躍看了很多創業方面的書和文章,但仍然看不清企業的方向。「現在競爭這麼激烈,整個大環境都不好。轉型升級需要資金,沒有資金轉什麼?」


最近,老廠區的小院要拆遷。政府規劃用地,要在附近位置上建設回遷房。紅旗廠因此將會得到一筆拆遷款項。但在具體數額上,白志躍和負責人一直無法達成一致。


這個幾百平米的小院是老廠區最後一塊地了。車間已經廢棄良久,印刷台板上落著灰,原本晾曬國旗的繩子上晾曬著值夜班工人的衣服。院里養了一缸金魚,一隻貓。茉莉花的枝蔓鬱鬱蔥蔥,十幾年前長出的一棵不知名的野樹,如今3米多高了。


每天早上7點,白志躍開著他的黑色帕薩特過來。他一般會比員工早到一個半小時,和值夜班的職工聊聊天,收拾收拾院子,把掉落在地上的茉莉花掃一掃。一雙老北京黑布鞋,踩在水泥方磚上靜悄悄的。


一個人的時候,他時不時會想起母親從前常說的一句話:男孩子,到什麼時候都不能倒秧。


「這句話我記一輩子。一倒秧,認了慫,完蛋了。遇到多大困難,都得挺著。」白志躍告訴《博客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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